【身在“宋”营,心在“蜀”】
这日退朝略早,宋太祖径向花蕊夫人那里而去,步入宫内,见花蕊夫人正在那里悬着画像,点上香烛,叩头礼拜。花蕊夫人根本没有在意谁在她的身后,她看着这画像,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现在的她只觉得孤零零的,孟昶和李太后都相继离世了。自己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是如何被李太后所接纳的。
那一日孟昶带了花蕊夫人来到可行车辇的大路,早有当地官员准备车辇,前来迎候。孟昶一律免其参见,径行登辇回宫。虽然仍保留着微服私行的架势,但是护拥的人众显然增加不少。孟昶心急,催着速行,尽管这样,赶到宫前,也已近黄昏。
先前打发入宫禀报的那个侍卫守在宫门,迎了上来:“启奏皇上。奉太后谕旨,请圣上带夫人立即入清和宫参见。”孟昶顾视花蕊夫人:“花蕊,情况有些不妙,看来母后有些生气,恐怕要迁怒到你头上了。”花蕊夫人道:“你滞留在外,三日不归,难怪太后生气。看看再说吧。”
到了清和宫前,已见一改过去恬静的气氛。宫女成对侍立,肃穆中有一种冷森。这时有宫女出来传宣:“太后请皇上一人进宫。”
孟昶回头望着花蕊夫人,焦虑异常。一步一停,频频回顾,然后把牙一咬,毅然进入。花蕊夫人手抚花枝,平静自若。但她在宫苑中散步时已发现有几个宫女遥遥尾随,显然行动已受监视。她仍若无其事。好在孟昶进去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出来了:“花蕊,太后召卿进见,不许我一旁相陪,这……这如何是好?”花蕊夫人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你又急什么呢?”孟昶道:“你真糊涂,我在,还好歹有个照应。我不在,如果太后要动家法,还有何人解救于你?”花蕊夫人镇定地一笑,翩然进入,孟昶又一下拉住:“你记住,情况不利时你高声呼唤,我宁可惊驾冲宫,也要进去救你。”花蕊夫人分开他的手:“不会那么严重的,你放心,你也够累了,早些回宫休息也好。”
花蕊夫人进得宫来,有宫女导入宫内。她略微一看,正中坐的当然是太后。太后不着珠翠,但却肃然危坐,身后两个侍婢都佩着剑,神色凛然,表示这场合的严肃性非同小可。下面传坐着几位夫人,都一齐把目光向她投过来,表情各异:有的同情,有的冷漠,有的幸灾乐祸。花蕊夫人顾不得细看,盈盈下拜:“青城小民女徐氏,拜见太后,愿太后福寿康宁。”
李太后严肃地命令:“抬起头来。”她审视了一会,觉得这个姑娘脸上一层纯真,并无妖艳之气,而明慧照人,心中倒有几分赞许,但目光仍那么严峻,冷冷地说:“方才我问过皇上,为何对你痴迷如此,皇上极力为你辩解,说你智慧超群。我问他何以知之,他举你测‘孟’字极准。好吧,我考考你,你测我这姓李的‘李’字吧。”
花蕊夫人想了一想,禀道:“皇上姓孟,孟字位于乌纱官帽之上,乃天子之兆。如今这‘子’字在下,以天子为子,乃母仪天下之兆。上有木字,乃垂荫万民之兆。”
李太后叱道:“巧舌如簧。难道姓孟的人都是天子,姓李的人都是太后?江湖伎俩,肆行蛊惑!”
遇到别人,见了太后震怒,也许会马上见风使舵,挑些好听的话说去。但这花蕊毕竟才15岁出头,正在少年气盛,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故而抗言相争,毫无避让,她平静地道:“太后明鉴。其实,民女懂什么测字,只不过因字触发,临机作答而已。我见陛下与从人都手执长鞭,鞭长垂地,知是宫中所尚,百官长鞭,妇人高髻,称为‘朝天’的装束。又窥见皇上龙行虎步,从人恭谨异常,垂询语气不凡,猜知是皇上驾到。假托测字,不过是劝他速归而已……”
李太后语气更为严峻:“你还会卖弄小聪明。你怎么劝他速归的?”花蕊夫人道:“禀太后,民女当时极力劝驾返宫。有当时测字的判词在此。”宫女接过呈上。太后展现,见上面写的是:“知君识君,不愿见君。愿君速返,朝中待君。”冷笑道:“这欲擒故纵之策,谁又不知?皇上当夜不是留宿你处么?你看,我这里也有个字条,却是个对联帖子,你去看看。”宫女把字条拿过来。花蕊夫人一看,上写着:
此木为柴山山出
倖人得幸夕夕多
李太后说:“此联下联,乃我蜀国使者,出使用邦,周邦所对。分明讥讽我蜀国,倖人得幸,与日俱增。不幸而言中,就在这一夕之间,就又增加了一个。”
花蕊夫人竟然抗言相辩:“太后之言,如指民女,则此言差矣。古之人言‘倖’,指的是权贵亲幸。《后汉书》中,汉灵帝问盖勋:‘天下何故而反乱如此?’盖勋答道:‘倖臣子弟扰之。’白居易的诗也说:‘奸邪得藉手,从此倖门开。’民女处于蓬门陋室,似乎还不配以‘倖’相称。如果是周邦所对,有讥刺我蜀国之意,倒不如改为‘可人云何夕夕多’,虽然平仄不尽相叶,但也全我蜀国尊严。太后以为何如?”
李太后勃然大怒:“你自命‘可人’,‘可人’之义何取,汝亦知否?《礼记》载着,管仲遇盗,在其中选了二人,以为公臣,说:‘其所与游辟也,可人也。’《三国志》中记费祎受命抗击魏军,被评价为:‘君信可人,必能办贼者也。’果然费祎一到,魏军便退。汝乃何人,敢自命可人?”
花蕊夫人道:“民女如何敢自命可人,但为君之道,在于亲贤人,远小人。蜀乃天府之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必令可人日多,则奸佞邪僻,自然疏退,可以兴隆蜀国了。”
原来李太后之所以生气,主要是因为周邦讥讽蜀国“倖人得幸”,刚好皇上又无故不听朝,到深山中寻得佳丽,并载而返。如果是过去,当做皇上任性消遣,轻轻责备一下就过去了。如今一联系起来。深恐祸乱朝政。这姑娘如果平平庸庸,也不致招致太后如此生气。现在愈是声辩,李太后愈觉此人伶牙俐齿,狡黠异常,日后驾驭不住,成为祸胎。当下冷冷地道:“你妖言蛊惑,致使皇上不能及时回朝。未婚相处,已违礼教,同辇入宫,更为干扰朝政,今天实在难以宽宥了。”几位陪坐的夫人中,有的已吓变了脸色,但震于太后之威,不敢妄插一语。
花蕊夫人抗言辩道:“民女与皇上所言,如果不是正道,皇上英明天纵,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民女曾力促皇上返驾,但民女之父以为皇上连夜奔驰,恐有损失,才留皇上小住。民女避入闺中,未进一言,太后可细询侍从,必知真相。”
太后道:“那也是你父亲别有用心。献女邀宠,其人可知。待我将他逮来,仔细勘明,与你一同治罪。”
花蕊道:“禀太后,家父托民女于皇上,便云游天下,不知所往。小女子孑然一身,更无依托,乃是不避嫌疑,与皇上并载回宫的原因。不然,民女亦知诗书,何敢不自重如此。”
这答复倒出乎太后的意外:“你说,你父献女之后,不求富贵,飘然而去?”花蕊答道:“正是这样。”太后又问:“你父亲何名?”花蕊道:“姓徐名匡璋。”太后沉吟一下:“这名字好熟,但又想不起来,莫非我真的老了?”花蕊道:“家父本名徐延璋,太后可有耳闻?”
太后道:“对了,对了。我初入蜀中,便居住徐家旧第,徐家仆役讲徐家之事甚详。我知徐家诸子,唯一名徐延璋者最贤,不愿为官,淡泊自养,徐家被害之后,徐延璋遁迹山林,不知所终。此人独免祸患,也可谓知机之士了。他为什么改名徐匡璋?”
花蕊道:“民女不知。据说是祖师广成先生所改。”
太后道:“广成先生杜光庭,有活神仙之称,我听说徐家厅堂建成即为蜀帝王衍书一‘孟’字,也是广成先生授意,后来我孟家入蜀,果居此宅。看来此人已能前知,改名必有深意。哦,我明白了。‘匡’是破损的‘国’字。看来广成先生已预知前蜀将亡,令其趋避了。你父亲倒是奇人,恨我不能见之。其实你父亲何必要避世?我朝代替前蜀之后,为了安定蜀中,先帝与当今皇上,都录用旧人。当朝的宰相徐光博,不就是你们徐家的远支子弟么?还有徐家嫡派子孙的徐及甫和王建的后代王会仪,也在本朝为官。不过,我听说徐延璋师承广成先生,并不婚娶,你是否为他亲生?”
花蕊道:“回禀太后,民女系一孤女,襁褓中被父亲收养于青城导江。其实民女本姓费。”
太后闻听此言,似有所思,徐徐说道:“你父亲敢托你于宫中,飘然远引,我如不能相容,辜负你父亲的深心了。你站起来吧。”
花蕊站起,一阵头晕,打了个趔趄。太后道:“你赶路辛苦,又跪了这么久,难免站立不稳。宫婢,扶她走几步,活动一下血脉。”
后面二婢出来扶着她,轻轻捏她两下,花蕊便觉浑身血脉通畅,便知此二女均为异人,感激地对她们一笑。
这时已经天晚,宫中早在默无声息中燃上灯烛。陪坐的几个夫人,面容肃穆,不敢妄作一语。
李太后的两个婢女扶姑娘走动,花蕊怀袖中掉出一枝花来。
李太后道:“那是什么?”
花蕊低声禀道:“禀太后,刚才在官外等候召见,偷折鲜花一枝,后来太后唤得紧,只好藏入怀中,望太后勿罪。”
太后:“呈上来。”花蕊走近了,太后看看花又看看人。“你倒比花还漂亮,倒像是花中之蕊了。罢,罢,罢,你这妮子,我见犹怜,你去伴驾吧。”
花蕊道:“太后,以色事人,非民女所愿。”
李太后反而笑了,“对,对,对。你说得对,是我错了。你父亲那么淡泊名利,当然不希望你以色邀幸。从你刚才敢在我面前侃侃陈词可以看出,你也是个奇女子。用对待庸脂俗粉的态度对你,是我错了。我就再让你有露才华的机会吧。你将这折花之事,吟诗一首。”
花蕊略事沉吟,慢声念道:
“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
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
太后不觉笑道:“好诗,好诗。清新婉丽,香口馥馨。好,这次你可以去了吧,服侍皇上,改日加封。”
花蕊却仍然拒绝:“太后,以小慧动人,亦非臣妾所愿。”
“你口气真大。不恃其色,不恃其才,你还仗恃什么呢?”李太后转身对几位夫人说,“我知道,你们皇上一定还守在外面。你们去告诉他,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好好谈谈,叫他先回去安息。你们也回去了吧,叫宫女们也散了。”
几位夫人出去,果然孟昶还在宫门外等着。几个夫人前去,金夫人先传了太后叫皇上回宫的谕旨,孟昶仍不肯走,说:“她不出来,我怎么就走?”几位夫人七嘴八舌地劝:“皇上,奔驰一天,还未休息,先回宫用膳去吧。为一个小丫头,何苦?”“皇上,太后要留下她详谈,是大好事,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皇上,你再不回官,太后如见你迷恋如此。动了真怒,那不是你关心的效果适得其反么?”
孟昶想了想,觉得也是道理,才起身离去。几位夫人也各自回去了。
太后赐坐,叫花蕊挨着自己坐下。太后叫宫女送上细点,说;“你将就吃一点吧。”慈祥地看着她,眼光中充满了疼爱。花蕊随便吃了点东西,谢过太后。太后道:“你不是凡女,我也不以凡女待你。前面,我考了你的胆识,你的机敏,你的文才。下面,我再考你一考,这可是很特殊的考试。”拿出玉环递给花蕊,“你仔细看看,把看出的东西告诉我。”
花蕊审视一会:“玉质莹润,光泽动人。雕工精细,年代久远。太后,这必是宫中所用,也是天下至宝之物、价值连城。可惜民女生长山中,不识珠玉,难以评断。”
太后道:“这不用你说。”
花蕊又仔细看看。“这玉环坚刚无比,上有一金饰,刻有‘柴孟’二字。上下相连。其中‘木子’相连,凑成‘李’字。细看这‘李’字是雕刻已久的,太后,如臣妾料想不错,这应是太后的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