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真爱,敢作敢为】
钱谦益回到半野堂时近午夜,但仍无睡意。他虽已是59岁的人了,然而柳如是使他重新燃起了年轻时代的恋情爱火。他想起了陆放翁的一句诗,自嘲似的诵道:“老夫聊发少年狂。”
次日,半野堂正式摆开酒宴为柳如是洗尘。柳如是仍作儒生打扮,宽袍方巾,风度翩翩,潇洒出尘。柳如是在歌筵绮席中议论朝野大事,谈到大明江山的内乱外患、忠奸沉浮时,歌哭无端,四座惊叹。继而在酒酣耳热之际,柳如是索性脱去儒巾宽袍,显出其窈窕姣好的女性身姿,在乐工的伴奏下一试舞艺。
柳如是穿一身银白衣裙,犹如一株雪妆银树,亭亭玉立,乐声响处则舞姿婆娑,娉娉婷婷,流眸顾盼,神采飞扬。钱谦益心里很清楚,柳如是平素是从不轻易在筵席间舞蹈的。
这曼妙无比的舞姿是献给他钱谦益的。面对这位丰韵绝世,容华秀出的一代名姬,钱谦益心里飘飘欲仙,就如那冒辟疆初见陈圆圆那样,感到“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在这次半野堂的欢宴中,有—位文人徐锡胤即兴写了一首诗,将当时多才多艺的柳如是写得十分传神:“舞燕惊鸿见欲愁,书签笔格晚妆楼。七字诗成才举手,—声曲误又回头。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
钱谦益早就闻说盛泽柳如是以刀断情,好谈兵说剑,是一位有侠女之风的女子,如今又亲眼目睹了她的俏丽的姿容和文采。对这样一个兼有名姝、侠女、才女之称的美人,他恨不得与她朝夕相处,共生共死。筵席散后,钱谦益约柳如是到书房饮醒酒茶。饮了几盅茶后,钱谦益将早已准备好的—只极为名贵的家传之玉杯——“一捧雪”,赠送给柳如是,说是作为方才席间作舞的酬谢,事实上是钱谦益定情的信物。柳如是心里很明白,但两人都不想立即点穿。
柳如是动情地说:“牧斋先生,弟风尘十年,在人海茫茫之中,天壤纷纷之间,终于遇见如先生这样的才华出众的东林前辈,弟愿下拜于先生门下为徒为婢。”
“河东君言重了,也过谦了。”钱谦益虽这样说,心里却如暑日饮啜冰雪,“请君自今日起便在半野堂下榻,谦益可随时请教。”
“弟尚有私事急得返盛泽梳理,容弟改日再来贵府晋谒。”
柳如是毕竟是一位涉世颇深,阅人甚多的女子,她不想这样轻率地将爱情步履走得过快。几天后,钱谦益亲自送柳如是返回盛泽,一路风帆,直至吴江垂虹桥方依依作别。
回到盛泽的家中,柳如是每天心情都非常的好。因为这次得幸福是自己争取来的。她等着钱谦益,在等待中心里也在偷偷地笑,在等待中体味自己的大胆行径……
那时柳如是从杭州回到盛泽归家院后,在歌舞欢宴、灯红酒绿之中过了好几个月。转瞬间,又迎来了崇祯十三年的春天。尽管她在江南一带享有艳名,不要说献以歌舞,即便是为那些狎客狂生们在宣纸或扇面上逸笔草草,挥几画兰草,写几笔龙飞凤舞的行书,也足令她的崇拜者们欣喜如狂,趋之若鹜。然而柳如是的内心极其孤独,她早就厌透了这种只有情欲而无真爱的青楼生活。她要过一种宁静的日子,于是又想起了那位业已离开十里秦淮的卞玉京。
她在苏州看望了卞玉京之后逗留几天,使决意想做—件骇世惊俗的豪举。她不想请人引见,要亲自去常熟晋谒这位执文坛牛耳的钱谦益。
钱谦益今年五十有几,曾早岁功名、春风得意,不料在万历三十八年与韩敬争状元,仅得探花,崇祯元年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宰相又遭失败,最后贬官丢职,退隐林下。虽然这几年似有转机,朝野颇有—些议论,说钱谦益是东林领袖,文坛祭酒。并有将相之才,可望入阁拜相。至于风流才情,毕竟年龄不饶人,不想再去秦楼楚馆惹花拈草,只想在晚年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美丽女郎陪伴自己,在弹琴吟诗、品茗观景中颐养天年。
常熟旱北门大街,是个半城半廓的城乡交接之处。前礼部侍郎钱谦益的半野堂便筑在这儿。半野堂前有一条清冽碧绿的小河流过,它是常熟琴川河的一条分支。半野堂实际上是座规模不小的园林,其中亭台楼阁、曲池泉石掩映于绿荫丛中。显得水木清瑟,景色宜人。午睡之后,钱谦益正在花厅里挽袖于一幅白绫宣纸上写—横披。书童捧着—只描金漆盘,盘里是—只净水盂和墨缸。
一会儿,钱谦益停下笔来,在一只宜兴紫砂壶里倒了盅茶,啜了一口。对站立一旁的门役说:“今朝谁也不见。”
门役手执—摞慕名的来进谒的读书人的名帖问道:“有两位从徽州来的、一位开封来的秀才要求接见,说是等了两天了。”
“那就请他们明天来吧!”钱谦益操一口常熟腔很重的官话道。此刻,他正在写一首送给凤阳总督马士英的诗篇。写完诗,意犹未足,又才思敏捷地写下了一封信,名为《答凤督马瑶草书》,当他写到“腐儒衰晚,不能荷戈执殳。效帐下一卒之用,忧时念乱,耿耿然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时,心中甚为得意。马士英最近借清剿张献忠的机会,兵权在握,当然是要联络的。
待这封信写完,钱谦益心里很高兴。早在崇祯初年,他作为礼部侍郎、东林党魁身份,大有入阁拜相的希望,但宦途坎坷,迭遭挫折,被罢官闲居。近年来,士林中又风传他——钱谦益要入阁拜相,呼声很高。因此他十分重视和朝野有实力的人物结识。凤阳总督马士英便是其中之一。
“老爷,门口有一位儒生求见!”门役有些惶恐地禀告道。
“不见,不见,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钱谦益愠怒道。
“这位儒生固执得很,一定要见老爷,说如不见则绝不离去。”门役恭敬地递上一张名帖:
“眷晚生河东杨爱顿首拜”
钱谦益无可奈何地瞥了名帖一眼,寻思着:从来没听说有个叫河东杨爱的儒生。这很可能是—个穷极潦倒的秀才,或许还是一个纨绔子弟,不过是前来附庸风雅而已。他冷冷地说:
“告诉那个儒生,说钱牧斋偶感风寒,正卧榻养病,概不会客。”
那门役刚去一会,又急步回来道:“禀告老爷,那儒生走了,但留得诗卷一册,说是呈牧斋大人的。”
钱谦益看了看诗卷,暗忖这纠缠不清的儒生究竟写了些什么。于是,半倚在一只镶大理石的榻座上看起诗来。当他随意翻阅到《湖上草》时,忽然兴趣盎然了,其中《西泠》写道:
“西泠月照紫兰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蒙蒙。……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
“这个儒生莫非是个女的?”钱谦益问道。
“不,是个长得甚为清秀的男子。”门役答道。
“好,好,你去吧。”钱谦益命那门役退下后,暗自寻思。
这位儒生的诗为何带有女子的灵气?“杨柳丝多待好风”,分明隐一个“杨”或“柳”之姓,“分明遮向画楼中”,不是一个“隐”字吗,这个来访者姓杨名隐——“杨隐”,没听说,“柳隐”倒是耳熟的,那柳隐不是闻名江南的校书柳如是吗?果真是她?柳如是恰是他慕名已久而无缘谋面的可人儿。
他早就听说柳如是的艳名,久闻她工吟善谑、妍质清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传说她风流放诞,往来飘忽,很难对付。来访者真就是她吗?估计她尚未走远,钱谦益决定骑马去追。可是似乎缘分这个东西让人捉摸不透呀。钱谦益没有看到所追之人的一丝丝身影,失望而归。
没有过几日,钱谦益骑马来到琴河畔踏春,这琴河又称琴川河,它分七条支流,贯穿常熟,故称琴河七弦。柳如是便是由运河乘船经尚湖抵琴河的。她这次来常熟访钱谦益,从盛泽到琴川,便是乘的自备船——“雪篷浮居”。
柳如是生性沉稳而泼辣,温柔中存刚烈,洒脱里带几分狡黠,她绝不会像卞玉京那样看破红尘的。她很清楚,这天下闻名的钱牧斋先生不是等闲之辈。他为人干练老辣,而词章翰墨、诗文歌赋,江东无人能出其右者。她,柳如是却敢班门弄斧,女扮男装,呈诗拜访。正如钱谦益所猜想的那样,眉清目秀的儒生便是柳如是。她知道柳如是这三个字,钱谦益不会不知道,而她的原名杨爱,知道的人却不多,所以在名帖上写着“河东杨爱”。“河东”两字是从“柳”姓而来,唐代的柳宗元世称“柳河东”,河东即隐去一个“柳”字。
柳如是刚刚下轿,正想登上停泊在琴川河边的“雪篷浮居”,忽听岸上有人喊道:
“河东柳君!河东柳君!”
柳如是忽然听见有人喊“河东柳君”四字,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仰首一看,见一个头戴方巾、身穿天青色夹绒缎袍的绅士跨下马来。他的肤色黝黑,然而一双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那精光外露的神态和堂堂仪表,显示了他的身份和卓越的才识。对,他就是钱谦益。她记得有一年在金陵三山街一位福建画家曾波臣那儿,见到过—幅穿着二品朝服的钱谦益的肖像画,当时就留下很深的印象。
没待柳如是开口,钱谦益向她深深一揖道:“柳兄,牧斋不知兄屈尊莅临半野寒舍,还望兄谅鉴。”钱谦益之所以一口一个“兄”字,是因为去年在杭州读过柳如是给汪然明老人的书简,在信中,柳如是是自称为“弟”的。柳如是—听来者自称“牧斋”,心里一阵兴奋,也深揖还礼,道:“先生莫非就是‘少宗伯’牧斋先生,后学柳隐敬慕先生道德文章,驾舟琴河,倾心硕望,如仰泰山而瞻北斗,其愿殷殷,有失唐突。”钱牧斋在万历年曾当过礼部右侍郎故称之为“少宗伯”。
“柳兄,在下便是钱谦益。早岁曾为京官,今退林下,请随弟光临敝舍,一洗征尘。牧斋去岁命舟杭州,走谒汪然明于春星堂,知君已返归吴江,未睹兄之风流文采,慨然良深,令弟于半野党中不免有独鹤昏鸦之叹。”钱谦益做了一个诚恳的邀请手势,抱拳道。
“弟之仰慕先生如殷霓望。幸蒙垂爱,如先生不惮劳苦,不若随弟登舟作半日之闲。画舟虽陋,可避尘嚣。弟虽无米襄阳才情,尚有山水几帧,诗文数卷,一效米家书画船泛于琴川七弦之上,先生以为如何?”柳如是说道。
钱谦益见柳如是莹白似雪的肤色,未尝假以粉黛而浮香发艳如清水芙蓉。她一双眸子清于秋水,亮如星月,虽是儒生打扮,一身宽大飘逸的儒袍,在秋风的吹拂下显出了少女丰腴的曲线美。在钱谦益看来,柳如是真如海棠一枝斜映于水。与这样一位女扮男装的美人作竟日之清谈,如此风雅的艳缘,在梦中也不曾遐想过的。
钱谦益踏上颤悠悠的船板,便看见船舫正舱的雕花圆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题“雪篷浮居”,下款为“柳隐如是”。
笔法凝重挺拔,直追晋人。
“青儿。”柳如是唤了一声,一位穿着蟹青色绸衣裙的少女轻盈地走出船舱。她是卞玉京从金陵带出来的扬州姑娘。卞玉京见她聪明伶俐,便要她跟了柳如是作为贴心婢女。原先跟随柳如是多年的红情,去年脱厂籍从良了。青儿年十四,颇慧隘,性格勤敏,且貌佼好。凡画船中整理洒扫、烹茶进膳都由她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