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给李淑贤交了底:每月只有100元工资。
她在溥仪去了自己寒碜的家后,静待“皇上”的判决。
溥仪哪知,连李淑贤也丝毫不晓,她家的斜对门正巧住着一个“公安”。
溥仪又一次打来了电话。
他约我去全国政协礼堂看电影。这次,溥仪连一个媒人也没约。只有我俩单独地坐在一起观看。
那天演的电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一边看电影,溥仪一边在我耳边发表议论。当他看到影片中的男主人公抛弃原来的女友,那女子被逼得投江时,气得直跺脚,接连气愤地说着:
“太可气了,太可气了……”
看完电影,溥仪一路步行送我到白塔寺,看着我上了公共汽车。路上,他还没忘电影中的情节,大声地议论说:
“电影里的那个男主人公太没良心啦。竟然逼得女人投江……”
那天刚刚下过雪不久,天气很冷,路上的雪冻成了冰,很滑,他执意要送我到朝阳关厢医院。他瞧我穿着一件薄呢大衣,就关切地问我:
“你穿得不多,冷不冷啊?”
“不冷。”
“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呀?”
我察觉出,他亲切的目光里,有一股暖意。
“坐上车就到了,不用送了。”无论怎么说,我也不肯。
这一次,我感到溥仪蛮有人情味的,并不像想像中的皇帝那么残暴无礼。好感日益加深了。
第四次见面,是他打电话约我到全国政协的宿舍去。这次,他仍然在政协门口等着我到来,一起走进大门。到了屋里,他可热情了,又沏茶,又拿出一堆水果。平时,人们都说溥仪不会招待人,我也这么认为。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是老万事先教给他的,所以看起来,他好像是作了准备似的。
闲聊了一会儿,溥仪坦诚地问我:
“你对我印象怎么样啊?”
“不错。”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咱俩能不能继续交朋友啊?”
我微微点了点头。
接下来,溥仪倒唱开了独角戏,开诚布公地谈了对我的看法。
“见了这几次面,我对你印象挺好。从一见到你,我就有好感。我愿意继续相互了解……”
一番话过后,溥仪轻声慢语地提出了一个老问题:
“咱俩之间年龄是否有差距,你考虑过没有?”
我轻轻摇了摇头。“这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我俩正谈着谈着,溥仪的五妹夫万嘉熙来了。溥仪对他一直很信任,所以,事事愿意跟他商量。说了几句家长里短,溥仪不做声了。老万忽然提出来一个建议:
“李同志呵,我跟溥仪先生打算星期天看你去,行吗?”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委婉地推辞说:
“以后再说,好吗?”
开始,双方都是商量的口吻。哪想到,老万非要求看我去不可。
我有点儿骑虎难下了。因为当时,我觉得虽然对溥仪感觉不错,但毕竟不是一路人,双方差距太大,今后能否作为伴侣,一点儿谱都没有。再三考虑之后,我说:
“要去,就到我们医院里去吧……”
“不行……”
没等溥仪说话,老万倒先开了腔。他的意思是,医院里怎么能谈恋爱呢……
说的倒也不是没道理。我一看,溥仪的神色是赞同老万的意见。
我没了辙。
可我仍然不想让他们去,因为我当时住的是大杂院,人多嘴杂。再说,我住的仅是一间六七平方米的小平房,又在院里的东旮旯,又潮又黑。怎么好让“皇帝”驾临我那无法下脚的寒舍呢?
直到临走,我死活就是没同意。溥仪也没再坚持。
尔后一细想起来,才明白这是老万和溥仪他俩事先商量好的。
谁知,此后那个星期天的早晨,大约九点来钟,我正在屋里搞卫生,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我开门一看,原来是溥仪和老万站在了我的屋门口。
那时,我住在朝阳门外吉市口三条4号,是在一个挺难找的小胡同里。也真难为溥仪和老万,居然拐弯抹角地找了来。我与溥仪的住处确实不近,一个在城东头,一个在城西头。
真没办法,我只好请他俩进来。
屋里太小,除了一个小凳,什么可以坐的地方也没有。平时,我一般不请任何同事到我的家里来做客。我觉得十分尴尬,怎么能让第一次来的“贵客”坐在床上呢?
我只得找邻居又借了一把小凳,请他俩坐在凳子上,我非常不好意思地坐在床上。当时窘得我半天没说出话来,也很不高兴,心想:不让你们来,你们偏来,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溥仪倒不在意,刚刚坐下,又站起身来在屋里四处瞅。
“没想到,屋子不大,倒很干净……”
老万见地方太小,光线又很暗――因只有一扇小窗户,所以,只寒暄了几句,陪坐了顶多半个小时就先走了。屋里只剩下了我和溥仪两人,对面而坐。
我不知说什么好,起初只是呆呆地坐着。溥仪拿出了一支烟,问我:
“可以抽烟吗?”
“没关系。”我对他说。
他点着了烟,慢慢地吸着,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烟味。他识相地掐灭了烟。
过了一会儿,溥仪轻轻移过小凳儿,离我坐得更近了一点儿。
“李同志,你知道,从前我当过皇帝……”
“那是历史嘛……”我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尽力安慰他。
“不。”溥仪忽然动了感情。“坦白地说,我在伪满洲国当过傀儡。过去我跟着日本人走,满身都是罪。想起来,我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国家啊……”
溥仪说得很动情,满脸都是愧疚的神色。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听着他那忏悔的倾诉。
往后的交谈里――说是交谈,其实大多是溥仪的独白。他又重新提起我俩年龄的差距,仿佛这就是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再后来,他出乎意料地诚实地告诉我:
“我可没有钱呵……我每个月只有100元整的工资,除了这个,别无他‘物’。不够用的时候,国家能补助一点儿。再有嘛,就只有一些稿费了……”
溥仪跟我交了底。
大概溥仪是怕我为了钱才跟他的。所以,之前就跟我说清楚了。
这次,我没留溥仪吃饭,送他走出胡同口,上了公共汽车。
回到我那个小屋里,我想,溥仪看了我这个寒碜的家,不知怎么想,也许说不定就吹了呢。
于是,我也不主动与他联系,静等着溥仪的“判决”。
但我的心里头,对溥仪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好感。
对于一些没写入初稿的回忆,这里无妨作一真实的补充。李淑贤曾对我回忆过:
溥仪当初跟我搞对象时,跟我说他没钱这些话的时候,我多少有点儿不信。我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溥仪再没钱,也比一般人有钱。等结了婚之后,才知道溥仪的确没说假话,他除了工资和一些稿费之外,真是没有任何其他收入。
我认真地问过溥仪,原来当皇帝时的那些金银财宝呢?他详细给我讲了出宫之后的经历,以及临回国时最后让苏联人搜去财物的真实故事。他告诉我,最终,抚顺战犯管理所只还给了他一只不大的随身提的牛皮箱子,这还是他出宫时带出来的呢。
“文革”后期,我最初与李淑贤合作撰写“后半生”时,曾经亲手把细致整理过的溥仪所有的日记以及我撰写的手稿资料,统统放进了这只牛皮箱子里。
后来,李淑贤又想起,溥仪从抚顺还带回了一块洋怀表。
80年代初,我数次采访过李淑贤曾居住过的朝阳门外吉市口三条4号的僻静小院。
院内的街坊都很热情。详细介绍了他们所知道的这个院内曾住过的“皇娘”的情况。
李淑贤所住的那一间小平房,是位于小院东北角旮旯的一间小屋,最初是一个男女混用的厕所,后来才改建成了一间不大的住房。
其实,李淑贤根本不知道,她和溥仪搞对象第一次见面,就落入了一个人的视线。当时,住在这座小院北屋的一名中年人,是一个“阶级斗争观念”很强的民警,他的名字叫陈静波。
溥仪与李淑贤的每一次见面,都没逃过这位“公安”的眼睛。
当我采访他时,他对我详细介绍了当年的情况:
我是1953年就搬到这个院儿里的。溥仪当年与李淑贤搞对象的时候,我正在朝阳区朝阳门公安派出所当公安民警。
那时,溥仪一进院子看见我,就马上立正鞠躬,非常客气。我对他说:
“不要鞠躬……”
溥仪听了我的话还是鞠躬不止,之后当即立正站好,仍然像一个犯人似的。
我把溥仪时常来院里的情况汇报之后,上级指示我:溥仪正和李淑贤正常搞对象,注意见面时不要盘问他,也不要干扰……
所以,我虽然密切注视着他们,但一直徉装着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李淑贤是1958年以后搬到这院儿的。她一直住在院内旮旯的一间小屋内,我记得每月只有几毛钱房租。在与溥仪搞对象之前,李淑贤跟一个姓张的银行旧职员搞上了,那个职员是一个大高个子,住在西屋。只要我一回家,那个姓张的就不敢出门了,只是躲在屋里呆着。
在那个年代,李淑贤平时打扮得蛮出众,看上去很扎眼,不像个一般人。她平日花销大,生活要求也较高。那个姓张的原说自己每月挣80多块钱,实际挣60块钱,也没多少积蓄。他跟李淑贤结婚一年多就离了婚。实际上,我一直管关厢医院的“肃反”工作。那个医院里,情况非常复杂。国民党、伪警官、国民党少校、特嫌……还有一个国民党少将高参呢。根本顾不上查李淑贤这样的女人。
我只知道她原先的丈夫是一个国民党警官,好像她在男女作风方面不太注意。那时,上级对公安分局有布置:不让惊动她,因她跟溥仪搞对象,溥仪是统战对象,一些事情由市里或上级直接管。我只管作记录,溥仪什么时间来院儿里,或者跟谁一起来,呆多长时间,我都有记录。但仅此而已,过多的事儿我就不管了。
采访陈静波之后,我又了解到另一个吃惊的情况。内中一些情节,目前还不宜披露,留待将来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