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凝躺在冰冷的担架上,被送进同样冰冷的化妆室里,这里是我的工作间。此刻,她就摆放在我面前一张宽大的水泥台上。
“王东,我理解你的心情。要不,你去休息,我来吧。”说话的是福伯。我摇了摇头,说:“还是让我亲自送她走吧。”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薛凝的半个头颅都被轮胎碾扁了,脑浆与鲜血混成一团污秽,凝结在她的头盖骨外。空气中充满着怪异的气味,一种血腥与鱼腥混合的气味,几乎令我呕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用剃刀削去薛凝所有的头发,然后手里拿着一只小铲,铲掉了干凝在头盖骨外的脑浆与血液。我看着她那半个破碎的头骨,一边无声地哭泣着,一边找来一块硬纸板,折成头骨的形状,敷在了头骨的凹陷处。
福伯站在一旁抽着烟,关心地看着我。看到我修复好薛凝的头骨后,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王东,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挺住啊!”
我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该不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福伯赶紧对我说:“王东,你给她换衣服吧,我回避回避。”
薛凝在没有成为一具尸体前,身材是很好的,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可如今,她却在水泥台上慢慢变得僵硬,身体裸露的部分也渐渐生出了褐色的斑点。
我颤抖着手指解开了她的上衣纽扣。她的乳房变得不再坚挺与迷人,此刻遍布了褐色的斑点,这些褐色的斑点正以我看不见的速度逐渐长大,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斑点就会连成一片,让薛凝的身体变成一片死灰。
死灰,那就是死亡的颜色。
我痛哭着,将头埋在了她的双峰之间。于是,我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鱼腥味。默默的,我有点儿想呕吐,我赶紧定了定神,咽下一口唾液,止住了呕吐的欲望。我的视线向下滑去,看到了薛凝那高高隆起的小腹。这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我一边吐,一边痛苦地哭泣着。
二
事实上,鱼腥味贯穿了我与薛凝相处的所有日子。
三年前,某个小偷窃取了我的钱包,拿走所有现金后,将那只人造革钱包扔在了充满着鱼腥的菜市场中。在菜市场里卖鱼的薛凝拾到了钱包后,看到钱包里夹着的身份证,她按照身份证上登记的地址,在殡仪馆的单身宿舍找到了我。
那是第一次有异性光临我的宿舍,这不禁令我感觉受宠若惊。
看到薛凝在这么热的天还汗流浃背地来我这里,我感激地倒了一杯冰水给她。当她接过水杯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里似乎有异样的神采在闪动。
说实话,我也算得上相貌堂堂,但却因为我的职业,始终交不到女朋友。也不能怪别人有眼无珠,有哪个城里女孩看得上我这样一个在殡仪馆里做烧尸工兼尸体化妆师的人呢?
偏偏薛凝这个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卖鱼女孩就看上我了。
她从十三岁起,就跟着父母在菜市场里卖鱼,挣钱供她的孪生弟弟上学。后来,她的父母都死了,死在一场车祸中。再后来,她的孪生弟弟也没考上大学,反而剃了个光头整天与菜市场附近一帮偷鸡摸狗的闲人混在一起。
除了买鱼的人,从来没有谁在意过薛凝,就连她的孪生弟弟也不愿意朋友们知道自己有个卖鱼的姐姐。
所以当她看到我为她端来一杯冰水的时候,霎时便有了一种动心的感觉。
那天她把钱包交给我之后,我为了表示感谢,顺理成章请她吃了一顿饭。之后,我们又相约看了一场电影。再之后,我们就结婚了。
白天我们各自上班,下班后,我们就赶紧躲回小屋里。薛凝为我做一顿全是鱼的晚餐,然后我们拥抱着一起上床。
薛凝讨厌我身上的尸体气息,所以我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使劲儿用香皂擦自己的皮肤,擦得皮都快要破了。
我也讨厌薛凝身上的鱼腥味,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洗澡。但她只会在擦过香皂后,轻轻用热水冲走泡沫,留下一丝香皂的残余。
只要我将她搂在怀里,便会嗅到一股香皂的清香。通常来说,是硫黄皂的清香。
不过,我必须要说,如果每天都嗅到同样的气味,即使是混杂着鱼腥味的硫黄香皂清香,时间长了,也会让人作呕的。
所以,作为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我时常也会作出一些改变。比如说,偶尔我会去殡仪馆附近的一条小巷。在那条小巷里,有很多亮着红灯的小发廊。
记得有一次,我刚走出一家小发廊,突然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冲到我的面前,然后狠狠朝着我的肚子给了一拳头。
这个男人是薛武,我曾经在婚礼上见过他一面,唯一的一面。
他是薛凝的弟弟。
三
薛武冲入工作间的时候,我已经止住了哭泣。那时,我已再没有力气为薛凝那破碎的尸体化妆,是杨纤帮薛凝化妆的。
杨纤从郊区回来后,停好车就径直进了工作间。她知道我无法继续工作,所以抢过了我手中的眉笔与口红,就在水泥台前忙碌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避开纸板,将一顶假发戴在了薛凝的头上,然后细心地为水泥台上躺着的尸体化着妆。就在她即将完工的时候,薛武冲了进来。
薛武依然剃着光头,头皮隐隐有些发青。他面无表情地朝水泥台上,他的孪生姐姐望了一眼后,便将目光转向了我。
杨纤很知趣地离开了工作间。她出门的时候,薛武看了一眼她纤细的背影后,问我:“这是你的新欢?长得不错呀!”
“浑蛋!”我抓起水泥台上的粉底盒,用力向他掷了过去。
薛武嬉皮笑脸地说:“开个玩笑嘛。”但他的笑脸转瞬即逝,冷冷地继续说:“王东,我姐死了,真是太遗憾了。”
我知道,其实他遗憾的是,以后再也不能向我要钱了。自从那次在红灯小发廊外被他捉住后,每个月他都会从我这里拿走一笔钱。那笔钱,正好是我的工资的三分之一。为了弥补亏空,我只好时常在殡仪馆的告别大厅里假扮死者的孝子贤孙,假哭一场挣点外快。
“王东,我姐的丧事,你准备怎么办?”薛武进入了正题。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说:“你知道我没什么钱的……我打算一切从简,明天就火化你姐的遗体……”
“千万不要!”薛武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王东,其实我和我姐有个远房的亲戚,是个有钱人。我刚打电话把我姐的死讯告诉了她,她说会来送我姐一程。我猜她肯定会送一笔不菲的帛金给你。”
我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朝水泥台上望了一眼。我发现薛凝脸上那苍白的粉底下,似乎正涌动着不明的暗色液体,露出了隐隐的黑色淤斑。我赶紧向前走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薛凝的尸体,对薛武说:“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薛武冷笑了一声后,说:“要是我跟那远亲说,你曾经对我姐不忠过,她就一定不会把那笔帛金交给你。所以——我只要那笔帛金的一半,我就帮你保守秘密。”
没人会与钱过不去的,尽管要挟我的人,是个让我痛恨的流氓。
所以我对薛武说:“那个远亲什么时候来?”
“她在另一座城市,现在正忙于公务,她说会在三天后到这里来。三天后等她见过了我姐后,你再处理我姐的遗体吧。”薛武说完后,便自顾自地离开了我的工作间。
当他离开的时候,我分明听到身后的水泥台上,传来了血管爆裂与肌肉塌陷的细微声响。
四
薛凝是在凌晨三点去水产市场进货的路上,遇到车祸的。一辆车撞飞了她,车轮碾过了她的头颅,然后趁着夜色逃离了现场。薛凝在充满了鱼腥味的马路旁挣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死去。
那里实在是太偏僻了,出事的时候,没有目击者。
在现场,在薛凝的尸体旁,交警没有找到任何减速与刹车的痕迹。从撞击的情形上来看,肇事车辆的车速极快,交警怀疑司机应该是酒后驾车。
我认尸的时候,交警看了一眼薛凝那隆起的小腹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无叹息地说:“真是可惜,一尸两命。兄弟,节哀顺变,你要挺住啊!”
当时我没有哭,而是抱起了薛凝的尸体,放在了担架上。我告诉开灵车的福伯:“你把薛凝送到我的工作间,我要亲自为她化妆。”说完这句话后,我才泪流满面。
薛凝的尸体放入灵车上的冰棺后,我亲手合上了冰棺的棺盖。
我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薛凝,你的死亡让我措手不及。你死得太早了一点儿。”
五
是的,薛凝,你死得太早了一点儿。我再次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薛武离开了工作间,我关上门,拉下了插销,这才转过身来,走到了水泥台旁。此时薛凝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暗色的淤斑。淤斑还在缓慢地扩大着,用不了多久便会连成一片。她的脸皮也正在渐渐塌陷,皮肤下的肌肉萎缩了,血管发出了爆裂的声响。
我叹了口气,拉开了笼罩在遗体上的白色裹尸布,她赤裸的身体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薛凝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我一直没带薛凝去医院作孕检,毕竟我们都是穷人。薛凝前几天才告诉我,她攒下了一笔钱,再过一个月,她就有钱去医院做三维彩超了。虽然医生不会告诉我们胎儿的性别,但薛凝说她有预感,一定会是个女孩。
薛凝做梦都想有个女儿。我也一样。
可惜,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薛凝腹中的胎儿究竟是男是女了。即使我剖开她的小腹,取出胎儿,也无法知道。
我又听到了血管爆裂的声音,这一次,是从薛凝的腹部传来的。我朝她的腹部望去,我看到她的腹部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游动着,就像皮下游弋着一条蛇。
“啪!”我听到了一声脆响。接着,我的脸上忽然一凉。用手抹了抹脸,手上全是乌黑的鲜血,是薛凝的鲜血。
薛凝的腹部忽然裂开了一条不长不短的口,这道裂口还在缓慢地拉长,盈出一汪乌黑的液体。她血肉模糊的子宫出现在我的眼前,凝结成一团的胎儿,分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躯干。
血腥味与鱼腥味混在了一起,气味令我想要呕吐。
而那血肉模糊的胎儿却有节奏地蠕动着,蠕动着,蠕动着。
又是“啪”的一声,一条奇形怪状有着三角形脑袋的褐色虫子从胎盘里爬了出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扭动着细长的身体。
我又叹了口气,然后蹲下身,打开了一个放在水泥台边的塑料化妆箱,从箱子里取出了两支细长的筷子。我站起身,捏着两支筷子,夹起了那条在薛凝尸体上扭动着身体的怪异虫子,然后放进了一只玻璃杯里。
当虫子离开薛凝的尸体后,只是一瞬间,薛凝的肌肉与内脏蓦地变成了一堆血水。冰冷的水泥台上,只剩下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和一顶浸润着血水的肮脏假发。
我最后叹了口气,对自己说:“是的,薛凝,你死得太早了一点儿。要是没有这场车祸,最多再过一个月,你也会死的。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你不该怀上这个女儿。”
六
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不过,我并没有告诉薛凝。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一直都对自己说,和薛凝结婚,只是生理上的需求罢了,我并不是真正爱她,所以我才会毫无愧疚地去红灯小发廊寻欢作乐。但我知道薛凝是个单纯的女孩,也不忍心伤害她。所以当薛武要挟要把我去小发廊的事告诉薛凝的时候,我答应了他讹诈的要求。
但我怎么都没想到半年前的一天,就在我刚吃完了一顿红烧鱼后,薛凝竟会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明白,薛凝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让我戴上了绿帽子。
看着满桌的鱼骨头,我忽然想,这三年里,我几乎每天都吃薛凝做的鱼。我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呢?我不想再嗅到鱼腥味,这味道会让我发疯的。而想不再嗅到鱼腥味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薛凝从我身边消失。
这个想法在我心里已经萌生了很久,但薛凝让我戴上绿帽子,才让我决定让这个想法变成现实。
于是我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我的老家在西南某省的深山里,我是在一个山寨里长大的,那里有好几个叫不出名字的神秘巫医。我用一块从某个死人的随葬品里顺手牵羊弄来的天王表,从一个巫医那里买来了一条蛊虫。
就是那条奇形怪状有着三角形脑袋的细长虫子。
巫医说,只要蛊虫钻进人的体内,就会吃掉腹中的所有器官,但人却不会死,而且肚子还会不断地变大变胀,就像怀孕一样。半年之后,吃了蛊虫的人,就会因为腹部爆裂而死亡。
我回到家里后,就把蛊虫塞进了一条烧好的鲤鱼肚子里。那天,我说自己胃痛,没有吃晚餐。而薛凝把那条鲤鱼全吃进了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