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4岁半进入家塾读书,开蒙是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私塾里是没有上下课时间的,从早晨起一直坐到中午才放学,中午吃过饭后马上又得去,一直坐到天黑。郭家的家塾比起其他私塾又多加一会,就是晚饭后还要多加两个小时的夜课。
幼年时那种浪漫成性的生活,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郭沫若实在受不了。上课不到3天,他就逃起学来,赖在家里不愿去。既然穿了牛鼻子,要脱是脱不了的。母亲劝,不行,最后还是父亲采用强制手段,把他夹在胳肢窝里送进了家塾。
一进家塾,不知为什么,那种在父母面前的威风就没有了。他不声不响地又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头也不敢抬。这时就听见前后左右的同学们指指点点地小声说:“逃学狗,逃学狗。”沫若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同学。从此以后他不敢再逃学了。
沈先生的规矩是很严厉的,稍有差错,就要遭到体罚。他相信:“不打不成人,打到做官人。”
沈先生打人的刑具,是一种两分厚,七八分宽,一尺来长的竹板。正式的打法是打掌心、打屁股。非正式打法,就是隔着衣服、隔着帽子乱打。有时沈先生还将帽子拿下来打。学生们叫做“笋子炒肉”。先生看到有人稍有异动,就警告说:“哼!牛皮子又在发痒了!”
郭沫若的学习成绩很好,先生教的书都能背得出,字也写得好,常常得到先生的夸奖。沫若常听到先生对他父母说:“开贞大有长进。”但是郭沫若也经常被先生打。被打的原因,十回有九回是因为“不安分”,调皮捣蛋。例如有一次他在作业本上画上刚出土的几棵竹笋,旁边无心地写了一句:“笋子炒肉真好吃。”被先生发现了,于是就给了他一顿“笋子炒肉”,头上打起了几个包。
7岁那年,因上厕所贪玩,他被先生打了一头包,晚上睡觉时,头都不能着枕。母亲很心疼,便在家里找了一顶硬壳的瓜皮帽,里面衬上了毛毡,这样戴在头上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沫若仗着这顶“铁盔”又肆无忌惮起来。一天又招来先生一顿“笋子炒肉”。只听竹条打在头上“嘭,嘭”响,沫若假装“啊唷,啊唷!”喊疼,却不见他流泪。这被他五哥开佐看在眼里。等沈先生去厕所的时候,他就走过去摘下沫若头上的瓜皮帽,“噢!我说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便跟沫若说:“八弟,这顶帽子借给我戴几天。”
沫若不肯,开佐就抢,你争我夺起来。正好沈先生回来,一追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就把帽子没收了,又在他俩的头上打了不少包。
沈先生教沫若作对子,这是作诗的基础。它要求平仄对应,词性对应,符合格律。要背一段歌诀:“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三尺剑,五钩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这引起了沫若的兴趣。
有一天沈先生给沫若出了一个对子的上联:“钓鱼”。沫若立即写出了“打虎”。沈先生看了非常高兴。在吃晚饭时,沈先生对沫若父亲说:“开贞今天刚学作对子,就出口不凡。我出的‘钓鱼’,他却对出了‘打虎’。将来必成大器!”沫若虽然不懂“大器”怎样解释,心想一定是好话。
在学作对子的过程中,沈先生还给他们讲《声律启蒙撮要》,让他们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以后又读《诗经》、《楚辞》,还要他们读《唐诗正文》、《诗品》等书。慢慢地沫若也就入了门。沫若最喜欢唐诗,尤其喜欢王维、孟浩然、李白、柳宗元的诗,也喜欢屈原、陶渊明的诗,而不甚喜欢杜甫,更有点讨厌韩愈。从10岁起,沫若就开始作诗了。
有一次,先生以他们常去钓鱼、游泳的“茶溪”为题,要沫若写一首绝句。沫若便很快写成交给沈先生。这首诗是:
闲钓茶溪水,临风诵我诗。
钓竿含了去,不识是何鱼?
一种颖悟的感触,飘逸的情致,自然流泻的笔锋,显露了少年诗人的才华。沈先生连声称好,并用朱笔在这几句旁加了连圈。沫若跟沈先生学了三四年的诗,打下了作诗的基础,也培植了他的诗人倾向。
在家塾的几年中,沫若不仅读完了“四书”、“五经”,还读了一些“子书”和“史书”,以及音韵、训诂之书。10岁左右沈先生给他开讲《春秋》,一面又叫他读《东莱传议》,两相印证,这使沫若受到很大启发。他那好发议论、好做翻案文章的性格,就从这儿开始养成。他后来喜爱历史研究,也是从这里打下了基础。
大哥进了洋学堂,这给沙湾带来了许多新风气。沈先生不再用竹板打人了。课堂的木板壁上挂起了一幅《东亚与地球全图》,把世界各国的位置都标出来了,沫若心中有了一个世界。沈先生本人也学起了笔算,不久也教他们笔算了。过去不让女孩子读书,现在沫若的妹子和侄女也都进了家塾。家塾里的空气活跃起来了。沙湾场还办起了一所洋学堂。家塾里孩子上洋操,沈先生就带他们去洋学堂。
第一次上洋操,沫若觉得很有趣。
教洋操的刘先生一开始面对家塾十几个孩子的队伍大声喊了一句:“奇奥次克!”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刘先生见大家听不懂,就解释道:“这是日本话,意思是‘立正’。”大家这才明白。于是,他们就被“奇奥次克”了好多次。先生又教他们练习向右转,向左转。向右转叫“米拟母克米拟”,向左转叫“西他里母克西他里”。于是,这帮孩子又被“米拟母克米拟”、“西他里母克西他里”起来。沫若只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
刘先生又教他们齐走步,随着他们的脚步喊:“西,呼,米!”“西,呼,米!”沫若禁不住“啪哧”一声笑起来。刘先生生起气来,便罚他“奇奥次克”十分钟。原来“西,呼,米”是“一二三”的意思。当时办洋学堂的人,连这样简单的口令都没有翻译成中文,可见当时的教育水平了。
有一回,母亲给了他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育。
那是在沫若六岁的时候,他和五哥开佐中午放学回家,见妈妈不在厨房,便连忙跑到母亲房间。见母亲在床上躺着,额头上扎着一条宽宽的黑布带。他们问:“娘,你怎么啦?”
母亲告诉他们:“我头晕,老毛病又犯了,不要紧,休息休息就会好的。你们去吃饭吧。好好读书,听先生的话。”
他们听太婆说过,娘由于小时候生活苦,营养不好,过门后,家务事很劳累,又有这么多孩子,得不到好好休息,落下了头晕病。他们见过娘每回犯头晕病,都非常痛苦,躺在床上终日呻吟,不能吃饭,喝点水也要呕吐,要过好多天才能恢复过来。听娘说过,只有芭蕉花能治这种病。但要刚开几天、还是雌蕊的芭蕉花才能用。
五哥开佐突然想起在天后宫里有朵正开着的芭蕉花。他对沫若说:“八弟,跟我来!”
沫若问:“五哥,干啥子?”
开佐说:“别问,到那儿就知道了。”拉着沫若就跑,饭也顾不上吃。
他们一直跑到天后宫的围墙外,五哥从后腰抱起沫若:“八弟,看到没有?那里有一朵芭蕉花!”
沫若从围墙的窗户处果然看到院子里有一丛芭蕉,有一棵中间开着一朵大黄花。
哥儿俩高兴极了。天后宫里没有人,他们便直奔那株芭蕉花。两人揪住花柄,好不容易才将花折断了。他们高高兴兴地把花拿回了家,一直跑进母亲房间。
沫若举着花对母亲说:“娘,你看,芭蕉花!”
母亲先是一喜,接着便问:“你们从那里买来的?”
他们告诉娘,说是从天后宫摘来的。
母亲听了后,陡然脸上阴沉下来,勃然大怒,指着他们:“两个畜生,还不给我跪下!”
哥俩吓了一大跳,不知犯了什么错。他们从没见娘发过这样的脾气,只好双双跪在娘的床前。
娘一面喘着气,一面指着他们说:“好啊,娘生下了你们这样不争气的畜生,娘倒不如病死的好了!”说着,便流下泪来。
开始,哥俩还摸不着头脑。只听母亲又断断续续地说:“别人家的东西,不得到大人允许是不能要的,你们竟然去偷!娘不如死了的好!”说罢又哭了起来。
这时,沫若和五哥也都哭了,他们没有想到,从天后宫摘了一朵芭蕉花,竟犯了这么大罪。
他们的父亲听到了哭声,立即走进房来。当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也大发脾气。把他们小弟兄俩揪到祖宗大堂上,叫他们跪在祖宗的神位面前,用竹板打一下训斥一句。兄弟俩的小手都被打肿了。打完了,父亲命令他们将芭蕉花立刻送回天后宫。
他们拿着花,哭哭啼啼走到天后宫,把它放在天后娘娘的神座前的香几上。那天的中午饭,父亲也没有让他们吃。
这件事给沫若兄弟俩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他们从此渐渐懂得了一些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