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伟
老常头的宝贝洋孙子晚上突然发起烧,肚子胀得像小鼓,哭闹不止。老两口一下慌了神。
儿子大林去澳洲读博士不久,就找了个洋媳妇。洋媳妇是个中西合璧,老爸是龙的传人,跟老子的老子远渡重洋,就到了那块到处蹦袋鼠的地方。
儿媳妇的爹老常头的亲家是个身价上亿的老板,跟外国大老板作亲家,这是老常头一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
孙子病成这样,那简直要了老两口的命。老婆子急得六神无主,团团转。老常头骂,你转悠个鬼呀?还不赶快拾掇拾掇上医院!话没说完,老常头早已抱着孙子冲出门外。
老常头抱着孙儿跑到村卫生室。卫生室李大夫一摸,说可能是阑尾炎,得上大医院。老常头知道乡医院那个水平,连个能开刀的大夫都没有,只能上县医院。再说孙子金贵,别说乡医院条件差,就是好也不能去。
老常头正要背着孙子向县里赶,老婆子这才挎着个小包袱匆匆赶到,老婆子说,上县里三十多里路呢,黑灯瞎火的,咋去?老常头犟脾气上来了,咋去,天塌下来也得去。你去跟有德侄子说声,让他开着车撵我,我先赶着。老婆子慌慌忙忙往回跑,而后又折回来,把小包袱挂在了老常头的右手上。
老常头背着孙儿沿大道往县城的方向拼命跑,挂在右手食指上的小包袱也拼命来回荡悠着。他知道那是老婆子给孙子准备的奶瓶奶粉等杂七杂八的物件,孙子五个月就被洋儿媳断了奶。老两口为了弥补对孙子的歉疚,每天睡觉前,老婆子总是将干瘪的乳头送进孙子的小嘴里。现在快两岁了,洋孙子晚上得含着奶头儿才能睡着。而且,吃饭喝水一会也离不开奶嘴儿。
直到孙子从手术室门里推出来,老婆扑上前抓住孙儿的小手,老常头忽地眼圈儿红了,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来。
老婆子这才发现,勾在老常头手指上的小包袱还没放下来,就帮他取。可老常头的食指就像一根冰冷的钢筋,怎么也掰不开。老婆子吓坏了,叫来大夫,大夫很专业,三下两下就把包袱系弄断了。他说包袱系把手指勒的时间太长,坏死了,恐怕保不住了。老婆子当时就哭了,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老常头回过神来,始觉得右手食指隐隐作痛。他说,哭啥,丢个手指头算啥哩,只要孙子没事,赔了我这把老骨头都愿意。
截了手指头的老常头似乎很高兴,对老婆说,这回儿子该不会报怨咱了吧。老婆子抚摸着老头缠着纱布的手,眼窝里满是泪,连连点头说,不会的,不会的,老头子,肯定不会。
大林和媳妇终于从天而降回到小村子,儿媳妇蹩脚的汉语跟流利的英语掺杂在一起,叽里哇啦比画了好半天。老两口一句话也没整明白,倒是儿子直截了当:你们是怎么搞的?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害得他挨了一刀,失职,严重失职!几句话就像一盆冰水,把老常头一下给冻在了那里。
老婆子出来打圆场:大林呀,别怨你爹,都怨我,怨我,行吗?你可不知道,为救孙子,你爹背着他跑了十好几里路,一个手指头活生生地给弄没了。
大林很惊讶,走过去查看老常头的指头,他发现爹的右手食指少了两节,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扎儿。
大林拿着老常头的手端详了半天,然后站起来,很果断地说了声,这样不行,必须,马上想办法—接上!
一句话,把老两口吓了一大跳,老常头吃惊地看了一眼儿子,又把眼神儿递给了老伴。老婆子也满腹狐疑地望着他,而后又把目光转向儿子的脸。大林的脸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嘴里又重复了刚才的话,必须—马上—接上。
老常头怕儿子花钱,说,我这么一把年纪了,又不要什么好看,就不用接了,花那钱干啥?不接,不接。
大林这时却瞪大了眼,面目涨得通红,很坚决地像在下达一个命令:必须接,不接不行,钱由我来出。
老常头实在不想再受那份罪,因为截手指头那阵儿痛得他好几天没睡着觉。他终于没忍住,问,为什么硬要接?怎么接?大林叹了一口气说,你儿媳玛丽的dady要来中国,顺便来看望一下你们。他爹可是个大老板,还是个大慈善家,可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跟残疾人握手。再说,儿子以后长大,看到他的爷爷是个残疾人,他会很自卑,我不能让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卑和愧疚的阴影里,懂不懂?
老常头刚开始懂,当听到后半截提到孙子他又有些不太懂。反正懂与不懂,都得按儿子的意见去办。儿子请来省里的专家为老常头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老常头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趾头接上了手指头。老常头想哭,他干号了一声,旁边的护士却撇了一下嘴,说,一个小指头该有多痛,至于那样吗?老常头赶紧憋了回去。
拆了线,脚趾头很鲜活地长在了自己的手指头上。儿子非常高兴,老常头却苦着脸高兴不起来,他皱着眉头反过来正过来打量自己的手。看着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十个手指全部变成了脚趾头,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叫不上名来的怪物,正对着人群张牙舞爪地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