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星期一的上午,老策打了个电话给“马到成功文化策划公司”,说是家里有客人来,他就不来上班了。作为总经理,他完全可以安排自己,部下该干啥还干啥。
初夏的早晨,阳光亮晃晃的,但并不灼热逼人。窗帘早拉开了,卫生也让钟点工打扫过了。老策把茶具洗涤一净,又认真地把客厅、书房、卧室检查了一遍,剩下的事就是等待客人上门了。
客人也是客户,是本市凌云京剧团的团长寿祺和花旦柴焰红。
客厅里,一色的明式红木家具,长条茶几、圈椅、八仙桌、博物架;墙上挂着当代名画家的水墨花鸟国画,梅、兰、竹、菊,清雅可人;墙角的方案上,摆着老式的留声机和一叠胶木唱片。
他坐下来,啜着一把小巧紫砂壶里的茶。这几天还真累,但值得,到处都听见夸奖他老策的话语哩。作为一家办了十年的文化策划公司,确实让不少单位不少人“马到成功”,他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策”。
老策并不老,也就四十岁出头,而且至今守身如玉,是个快乐的钻石“王老五”。他当然姓策,叫策天,但这个姓在《百家姓》里却找不到。干的又是策划的行当,资格也老,所以人呼其为“老策”自在情理之中。湖南方言中的“策”,还有能说会道、喜开玩笑逗乐子的意思。策天当之无愧,不但表现在言语上,在业务的策划和实践中,常出人意料之外,总带有一些游戏的意味,却往往能收到极好的效果。
老策真是名不虚传。
有文凭,有房,有车,有名份,却没有老婆。不是找不到,是不想找。他说:“大学毕业,失去的是自由,获得的是工作;结婚呢,失去的是快乐,获得的是奴役!”他的业余生活,无非两大爱好,一是读书,二是听京戏。他自称是书友,却不敢自称是“票友”,虽说他懂京戏,却不能哼不能唱。
他不知道寿祺和柴焰红,为什么要登门来拜访他?
寿祺五十来岁,是他的老朋友了,既是团长又是“麒派”名老生,戏唱得好,人缘也不错,为了京剧的繁荣,舍得吃苦,也不怕受委屈。柴焰红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本科毕业生,攻的是“梅派”花旦,招聘到这里来,也就半年的样子,扮相俏丽,唱、念、做、打都很见功夫。“梅派”名剧《贵妃醉酒》、《天女散花》、《玉堂春》、《黛玉葬花》……老策都看过,确是光彩照人,但他与她并没打过多少交道。
半个月前,寿祺找到老策,请他策划怎么把柴焰红捧红,戏迷的眼睛里总得有个“焦点”,一个“角”红了,京剧团也就红了。而且说怎么策划都行,只是剧团拿不出很多钱来。
老策说:“我也是个戏迷,责无旁贷。我决不收一分钱的策划费,但你们要听从我的安排!”
正好有一家“天天乐文化体育用品商场”,要择吉日举行开业典礼,也找了老策帮忙。老策眼睛一眨,脑袋飞快地转动开了,这不是“一石二鸟”的事吗?
先打广告、贴海报,遍告全城,剪彩人既不是领导,也不是商界巨头,而是振兴京剧团著名的年轻未婚的“梅派”花旦柴焰红,穿《贵妃醉酒》中杨贵妃的戏服,并化妆响亮登场。剪过彩,柴焰红还要现场“彩唱”一段。而且在这一天,凡购买了两百元以上的商品者,均可获一张当晚的京剧票,戏码中就有柴焰红所演的《贵妃醉酒》!
开业典礼是昨日上午十时举行的,商场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柴焰红身着华丽的戏服,头戴闪亮的水钻头面,又年轻又漂亮又富贵。掌声、欢呼声,此起彼落。谁见过这种别具一格的开业典礼?
商场给老策付了一笔很可观的策划费……
十点半的时候,门铃响了。
老策忙去开门,来的果然是寿祺和柴焰红。
他把客人让到客厅里坐下,忙沏茶,摆上糕点和水果。
老策平素见过寿祺多次,但未登台“淡淡妆、平常样”的柴焰红,却是第一次见到,很青春,也很时尚:发是贴头皮的短,穿的是无袖衫,高跟皮凉鞋又高又精致。
“老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好气派!”柴焰红说。
“小柴,你就不能叫老策了,要叫小策。”寿祺说。
“叫老策好,比起柴老板来,我就是老字辈了。昨晚我去了剧院,满坐还加站票,都说你们的戏精彩,柴老板一出九龙口就是‘碰头好’,难得,难得!”
寿祺笑得很开心。
“二位到寒舍来,准有什么事要吩咐吧?”
柴焰红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晨报》,晃了晃,说:“策总经理,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报纸上发的开业消息?还有昨晚的演出盛况?”
“那些都好,辛苦你了。可这以我的名义刊登的‘柴焰红鸣谢’的广告,就让我不懂了,我只好请了团长来问一问。”
寿祺说:“老策呀,你让小柴着戏服、化妆,我同意了,还交代她要戴上钻戒,假的也行,我也同意了。那年代杨贵妃有钻戒吗?好在不是上台正式演出。可这条广告说:“昨日上午我在‘天天乐’剪彩,遗失大钻戒一只,如拾者送还,我定有重金酬谢。’小柴的假钻戒没有遗失,即使丢失了,她也不会去打广告呀。”
老策优雅地打了个响指,仰天哈哈大笑,说:“二位不必在意,这不是为了炒作吗?商场也高兴,很多人会有意无意去那儿,人气就旺了。柴老板也应该高兴,剪个彩就掉了大钻戒,你的名字一下子就被人记住了,想一睹芳容,到剧院买票看戏去!”
柴焰红的脸红了,说:“就是有点太离谱了。”
“离谱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京剧炒热,把柴老板炒红!按我的计划,这广告再打两天,第三天,仍以你的名义打一个广告:谢谢××先生璧还钻戒,并酬谢三千元。”
“老策,你不收策划费,还这么费心思,我代表京剧团,谢谢你了。”
“寿团长,你看柴老板都没说个‘谢’字哩,准在心里说我俗到骨子里了,是不是?”
柴焰红“扑哧”一声笑了。
气氛很轻松,三个人喝着茶,缓缓地聊起京戏来。
“老策,你昨晚看了小柴的《贵妃醉酒》,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柴老板唱得好,做工也不错,特别是醉态演得有分寸,醉中透出的自怜自爱和悲凉的况味,很感动人。”
“策总,我就没有缺点了?”
“恕我眼拙,看不出来。只是……贵妃出场,就有两个抖袖,身子都要往下略蹲,态度凝重大方,柴老板能否把两次‘抖袖’和‘略蹲’弄得稍有变化?”
寿祺说:“有道理。”
柴焰红说:“这才是行家之语哩。”
快到中午了,寿祺和柴焰红欲起身告辞,老策拦住了,说:“二位赏个脸,就在这里吃个便饭。饭菜我已订好了,‘洞庭春’饭馆马上会派人送过来。菜很清淡,保证不伤二位的嗓子:烧海参、肉片闷芸豆、虾片炒茄子、火腿冬瓜汤、素炒莴笋片,再加饮料黄瓜汁。”
寿祺说:“我倒是来过,也吃过,小柴你是过门客,就留下来吧,老策是你的知音哩。”
柴焰红点了点头,然后说:“寿团长,你说策总的书房里有很多书,我想看看,说不定还可以借几本回去读哩。”
“让老策引你上楼去吧。我想歇歇乏,喝喝茶。”
……
柴焰红真的像一盆火焰,经过“马到成功文化策划公司”的添料吹风,红得耀眼了。
有事没事,柴焰红总会给老策打个电话问好。只要有演出,她准会请团里的人,捎张票给老策。
老策收到票,不管怎么忙,一定会去看戏。票总是头排的,上台演出的柴焰红,只要瞟一眼,就可以看见他。老策在演出前,总会把两篮鲜花,分搁在戏台的两侧,表示祝贺。一篮的授带上写着:“祝振兴京剧团演出成功”;另一篮的授带上则写着:“祝名旦柴焰红为‘梅派’增辉添彩”。但老策在演出前和散戏后,决不到后台去,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有一个晚上,柴焰红正好没戏。她在黄昏时打电话给老策:“策总,今晚我没戏哩。北京来了个芭蕾舞剧团,在百花剧院演出哩。我这儿有两张票,你陪我去看好吗?”
老策很客气地说:“柴老板,真不巧,今晚要和客户签个合同,走不开啊,真的对不起。”柴焰红语调嗲起来了:“小策,那么远的路,我怎么去?合同明天签不行吗?寿团长老在我面前夸你,好像……我是你的……什么人哩。”
老策还是很柔和地说:“柴老板,商场如战场,没法子超脱,请你原谅我这个俗人,下次吧……下次吧。”
柴焰红把电话挂断了。
老策下班后,直接开车回到家里。一个人永远是快乐的!
他打开留声机,放上老唱片,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