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史颧骨极高,阴暗的光线下脸就显得十分瘦削,但她身体却很精壮,特别是胸口,尤其健壮,但并不是女性的丰满,反而更倾向于男人的壮实胸肌。这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不算协调,而她嘴上那枚生了毛的黑痣,更是令人分不清性别。
宫廷里如她这般长相的女人怕是不算多,但也不少。
因为北凉皇宫选择宫正司的宫女看的是家世,不是长相。宫正司宫女多半终生没机会见到皇帝,又要执掌宫廷刑罚,所以是从各地所谓的‘清白人家’选来的女孩子。也就是家贫至极,或者女孩子实在嫁不出去,才会选择这条路。到后来,因为人太少,地方官连同寡妇之类,也会抓进来充数。
所以,凡是模样周正些年龄小的也都做了女官,她们毕竟要见太后,女史多半都是寡妇了。于是进了宫正司,尤其是进了暴室的宫女若是漂亮些,受得苦也更大。
子冉勉强点了点头。
她在宫里许多年,知道进了暴室里就几乎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现在看来,她连好死的希望都没有。
“这就对了。”女史背着手在透着些许阳光的破烘漆桌子后走动,脚步踏在地上,激起厚重的灰尘:“既然进来,就别摆架子,你现在已经不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了,是犯人!我调查过,你爹还是犯了大罪被发配的,太后娘娘亲口说了,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进宫,能把留你一条贱命,你也该千恩万谢了!”
子冉机械的点着头。她多半听清了女史的话,她的两个太后指的不是同一个人。后面那个,是瑾妃。她弄死了瑾妃的蜘蛛,所以,就得拿自己的命赔。可是,女史说爹爹被发配,那么,龙瑾兰并没有信守诺言吗?还是,是她害了爹爹,太后亲自下令不许放人的?子冉心慌的手心有些发凉。
“哼!”
女史对子冉的反应还算满意:“你那个太后叛乱,已经被诛杀了,现在你们这群人交在宫正司手里,能吃到什么,子冉姑姑比本官明白吧?”女史停顿下来,看着子冉再次点头,反倒觉得没意思了。
“行了,给她弄干净点让她干活去吧!”嘴里咕嘟了句什么,子冉没听清楚,跟着五大三粗的女人去了旁边的房间。
所谓弄干净,就是扒了衣服用冷水冲,冲干净铺上层干粉,为的是防虫除臭,免得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到布料里。然后换上灰蓝色的衣裳,子冉再跟着女人出去。外面就是真正的暴室,所谓暴室,就是晾晒衣服的地方。但到了北凉朝,已经不只是晒衣服,还有洗衣,染衣,舂米,所有的粗活累活,都在这里。
夏季强烈的阳光下,已经有上百名伤痕累累的宫女在干活了,子冉找到几张熟悉却麻木的脸后,眼前已经有些发晕了。突然从黑暗到这里,又已经几天不吃不喝,她仅仅是支撑着才能勉强站稳。
后面女人用鞭子把手顶了她往前走,子冉就迈开脚,一步步的挪着步子。她与旁人都不同,带着手链和脚链,每走一步,身体都要被扯着向下,那些生硬的发黄的沉重铁器就会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许多干活的宫女和督工的女人看。等督工的女人看够了,随手用鞭子抽打近身的宫女,骂骂咧咧的强迫她们干活。
再是明白暴室的可怕,见到了,子冉还是胆战心惊。而事实是,她眼下的情形比她们更差。关在牢里的几个快要病死的宫女已经告诉她,等到她生病,得到的结果也是如此,自生自灭,甚至可能是被老鼠咬死。
“看见没有?”
女人说话了,子冉抬起眼皮,眼前是堆积如山的白色布料和巨大的染缸,已经有几个宫女在那里做事,她们负责的是染布。在暴室所有的工作里,染布和舂米是最辛苦的两件。染布要把手不停的浸泡在染色的水里,久而久之,双手关节疼痛难忍,变得又黑又粗,永远不可能恢复。而舂米,是日夜不停用七八十斤的棒椎上下击打给谷子去壳,久而久之,内脏受损,双臂断裂,几乎每隔几天,就有吐血累死的宫女。
而子冉,只能点头,她有资格选择吗?何况她心里的苦痛,远比这些更重。
“跟着她们一起做,把这些布全部染完才能吃饭,如果偷懒,”女人略作停顿,“哼,有你的好看!”说着又是一鞭子,子冉身子打颤,被抽到大缸面前。旁边的女人呆滞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块白布,她拿起来,随着旁人的样子,把还算细白的手伸进巨大的染缸里。
刺骨的冷,瞬间穿透骨髓,子冉几乎发出一声剧痛的呻吟,却被更大的刺痛埋进了胸口,她被连着抽了几鞭子,挨了两脚。但,还没有倒下,还得继续,直到她死去。
其实子冉多希望,她已经死了。
事实比子冉预料的更残酷,染衣服只是个开始,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她每天都要染整整一盆给太监做衣裳用的蓝布,舂米四五个时辰,不仅没时间休息,稍有懈怠就要挨上几鞭子,衣裳沾满了血迹和稻草。她每天能吃的仅一顿用舂米缸里的糠做的饭,吃下后嗓子和胃好像都能隔开。
她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累死饿死被打死,然后拖到乱葬岗,两三日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其中一些,还是她亲手推着恭桶车送去,将那些曾经美丽,如今却只剩下青白色瘦的鬼一样的女子送进腐臭的爬满了蟑螂和尸虫的尸体里。
子冉心底的希望,在一点点得破灭,剩下的只有剧烈的疼痛,灼烧着她的心口,让她即使伤痕累累,吐血染疾,也不能死去。那点希望,变成了恨,即使无从却深刻的恨意,龙瑾兰,若有来生,子冉必倾尽性命报仇!
手中的棒槌嗵得掉下去,重重砸在她的骨头上,那早已被粗糙发黄的肌肤包裹的锁骨噼啪断裂,血迹斑斑的衣裳被新的鲜艳的血覆盖,迅速蔓延到干瘦如柴的手指上,顺延着,落在露着生疮脚趾的破鞋里,然后白骨般的身体顺着棒槌落下的方向,仰面朝着明晃晃的太阳,彻底倒下去……
“朕答应你,你若能找到瑾妃的所在,便给你全家世袭荣华。”
龙瑾兰,纵然子冉不要,你到底是违背了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