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861年4月12日的黎明,从查尔斯顿(Charleston)①开始的连环炮击声敲响了新美利坚联盟民众的警钟。共和国内两个经济体之间的致命冲突已经不可避免,“无法抑制的冲突”已经箭在弦上。当南方联盟占领了萨姆特(Sumter)时,北方联盟从恍惚以及屏息的等待中开始集结。一个从未将自己看作一个联邦的民族,最后因为危险而联合在了一起。北方联盟带着不亚于南方联盟的愤怒,开始击溃这些南方的叛军。这些叛军已经统治了美国长达几代人的时间,并且螳臂当车地顽固阻拦着国家工业发展的道路。
在军队里,这些新兵,这些1861年的年轻人,开始向布尔溪②(Bull Run)进军,并且在那里与敌军交战了3个月。南北双方的士兵都没有军事英雄的传统或天分,这个民族之前只是带着惊人的冷漠参加过3场小规模的战争。正如对封建贵族或者教廷王子们的统治一无所知那样,美国这个拓荒民主国家对军事领袖的统治也一无所知。尽管他们有着无畏死亡的勇气,但是这个民族的年轻人都不是所谓的战士,这个民族也没有什么战争领袖,这些军事将领必须从战争中出现。因此,在西方的历史中,这场冲突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最为棘手、最为血腥和规模空前的冲突。
对于这场较量,如果说南方联盟对它的力量没有一个准确的估计,那么北方联盟同样不了解它的力量、财富和命运。在双方阵营中,没什么人能够看到在这些雷鸣般的战争之后即将到来的伟大变革。而能够了解或感知到内战到底为何开始的人就更少了。
那个充满军事荣耀与愚蠢的时代值得我们去关注,但那不是本书要关注的。我们要注意到一点,这次巨大的流血冲突是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第二次美国革命的开始。这一点,历史的潮流已经自我表述出来了。比起那些夸张的战斗,第二次美国革命,也就是“工业革命”对我们的社会产生了更大影响。1865年,在阿波马托克斯①(Appomattox)之后,人们普遍认为,旧秩序终结了。
“他们就好像是公元前1000年刚刚从直布罗陀海峡的帆船上登陆的提尔人交易者一样。”亨利·亚当斯如此描述了他的家人从国外使馆返回美国的归国之旅,“登上这个世界的海岸时,他们就像是陌生人,因为这个世界在过去10年中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文字都是对当时情景的真实写照。但是,未来事物秩序的征兆,所有的新情况、新力量都在杰斐逊②(Jefferson)时代活跃地存在着,与之并存的是前资本主义或者说是封建时期的机制与环境。这个改变的过程——从旧生产方式走向大规模工业,走向规模巨大的资本主义,走向一个中央化的国家经济的过程——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尽管这个过程很缓慢,但是也并非感觉不到。当内战的深渊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时,它只是一个在上一代人面前一直存在的“滞后状况”的呈现。英国通过废除《谷物法》(Corn Laws)和平地完成了国家经济转型;美国则是通过战争、通过终结已经相对自由的贸易来神圣化美国的工业革命。
当然,这些都只是回顾往事。但是除了向布尔溪进军的年轻人之外,1861年还存在着另外一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对历史的本能感觉被证明是准确无误的。他们并不喜欢战争这条荣耀之路,并且很快从战场溜走,转到了他们自己的生意上。他们也十分好战、无情,但从来不会用自己的身体去冒险。他们之间的斗争没有军事规则,没有人们公认的荣誉准则,也没有那些人们熟知的战略和武器——他们是经济生活中新奇的、唯利是图的商业战士。美国内战的战利品以及胜利的荣耀并不属于那些士兵或政治家,而是属于1861年的这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很快将会成为在战争背景下“隐匿移动的巨大利益”的象征。因此,这些年轻人,才是历史的主角,而不是那些军官或士兵。
第二节
1840年前后,几乎所有将要成为美国未来主宰的显赫人物都已经出生。他们出生在这样一个历史时刻——向前可以轻易地回顾芳醇的过去,向后又可以很轻易地看到未来的多事之秋。他们的父母还能够回忆起并不安定却非常简单轻松的杰斐逊时代,当时小猪们还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华盛顿国会山的阶梯上四处游荡。而且,这离杰克逊(Jackson)①将“银行家从庙宇中赶走”才刚刚过去几年时间。
当然,早期的共和国并不是自由农民和手工业者的太平盛世。但是,此时的组织和商品经济还很纯朴,共和国还处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在这个国家广袤的土地上,人们还只是为了“生计”而非“金钱”去工作。商业时代的人类,很显然与他们的后继者,也就是后几代人不同,他们“不会倒立行走或四肢爬行”,他们是“自然人”,而且他们自己体内有着“对所有事物的评价标准”。那时手工业分布广泛,新英格兰的农场之间散布着一些小商店、小工厂。早期的时候,在美国的很多地方,手工工人就如过去一样,他们喜爱自己的工作,而且很大程度上害怕所得的薪水比自己应得的要多。那时商品流通的速度也很缓慢。心灵手巧的北方人和他的妻子一起织衣服、打家具、做陶器。这种生活方式可能在现在看来颇为古香古色,但在当时却是真正的经济生活方式。因为人们是通过马车、牛车和船来小范围运输商品和货币的,所以他们的机会很有限,不同区域之间的差距也不会很大。因此,尽管在财富和权力之间也存在着较大的不平等,但是比起别的国家,这里还是有着更多的个人平等。而且,对于那些富豪来说,财富主要是他们所拥有的土地。这一点,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弗吉尼亚都是一样的。在新英格兰以及沿海其他地方,船运贸易是大量财富的来源。但是,在一开始,船运贸易的交易节奏也是缓慢而温和的。
在这样悠闲舒适的日子里,政治与修辞学的艺术开始欣欣向荣。在华盛顿尚未完工的总统府中,杰斐逊、麦迪逊(Madison)①、加勒廷(Gallatin)②和马歇尔(Marshall)③等这个圈子里的人,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当众演讲。很多文献资料都对这些人的谈话以及理念的魅力有所叙述。这些政治家是当代的“罗马人”。至少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的地位高人一等。带着强烈的激情,他们以及他们身后那些城镇里的大众,那些来自苏格兰和德国的最底层移民,支撑着自由共和的概念。而这一概念在拿破仑时代的欧洲,甚至在英国人那里,都习惯性地受到了鄙视。这些人自豪地抛弃了封建制度以及贵族制度的沉重负担,每一个“用斧头和锄头劳动的”劳动者都把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当作绅士。当君主政体的贵族和当时夸张的军事冒险消耗着欧洲的繁荣时,北美大陆的政府却只是拥有简单的法庭和警察。这些来自弗吉尼亚的政治家们,个子高大,穿着随意,能言善辩。他们认为,要想给人民带来幸福和繁荣,就必须要有一个明智节俭的政府。这个政府应该防止人们互相伤害,这个政府应该让人们自由地监管他们对勤勉和进步的追求,而不应该从劳动者口中夺走他们所赚到的面包。这就是好政府的全部定义。而且,这就是我们保持幸福的方法。
因此,在这样宽松的政治体制下,社会将完全由“利益”,而不是过时的传统或独裁者的口味来管理。在这样宜人的环境中,美国人带着一种革命热情投身到他们的工作中去。尽管杰斐逊曾经只是希望“我们国家的农业产量”能够进一步增长,而不是工业产能的进一步增长,因为工业的增长会导致“对阿姆斯特丹、汉堡以及伦敦城的模仿”。但很明显,最终的结果完全不同,是完全始料未及的。在拓荒、民主、骚乱的放任主义社会中,是贸易与工业的质量而不是“农业产量”,以一种最具掠夺性的形式繁荣了起来。这就是诸如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④那些访问美国的外国人第一眼就看到的现象之一。
美国人以及新近抵达美国的移民,很快就生活在了未来之中。这个未来充满了巨大的兴奋。这里有着坚硬的山脉,山脉中蕴含着盐、铁、铅、铜、银、金;这里的玉米地正在阳光中起伏,沙沙作响。“无尽的财富,无法想象的财富与能源的储备”——这些东西都是经常来访此地的文学讽刺家们没有注意到的。但是,来到美国的穷人看到了金山。那些四处游走的北方商人,那些“设计者”、拓荒者和移民只记得他们的祖先在几百年前是如何的饥寒交迫,对于未来,他们有着无限的憧憬。对他们来说,每一种能够更快致富的方法,每一种能够节约劳动力、减少生产成本、带来或放大愉悦感的机器,都是人类智慧最伟大的努力。因此,美国民族性格中的两个分支——政治自由以及理想主义,支持着“唯利是图且实用的”唯物主义。这个唯物主义不问理想、艺术与科学,只追求最终的实用和利润。
当我们探寻这种民族性格的来源时,我们不能忘记,最开始来美国的定居者是英格兰的新教徒。这些归正会(Reformed Church)①教徒的个人意识已经从天主教、英国国教的准则和传统中解放了出来。在面对新的危险和机会时,他们的个人意识也能够更自由、灵活地调整过来。有一段时间,在这些新英格兰人中,在广泛分散的苏格兰、爱尔兰人中,加尔文主义占据了统治地位,而且加尔文主义的影响广泛地分布在几乎所有的殖民地中。尽管不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加尔文本人发明了高利贷,但是比起天主教会,加尔文已经更直率地认识到了高利贷的存在。而且正如R·H·托尼(R·H·Tawney)②在《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Religion and the Rise of Capitalism)一书中所解释的一样,加尔文通过他的教导,解放了欧洲崛起的资产阶级的经济力量。根据加尔文主义对道德价值的说法,真正的基督教徒 “必须像是对待宗教一样,高度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意”。通过加尔文主义对社会行为的清醒认识,这些商人、手工业者以及平民发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看到了所有的职业“只对品格”开放,而不是只对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开放。这些人开始形成了一股自律的社会力量。因此,正如在母国的相似社会环境中一样,这些新英格兰人注意到了商业技巧与自律的结合。当时的很多谚语都显示了,“在归正会教徒中,他们的热情越高,他们从事贸易与工业的倾向就越大,因为无所事事是一种不法行为”。其他人则赞赏虔诚与诡计的结合,以便来充分利用这两个世界:“商人很谦恭,但是都是骗子……” 正如托尼所总结的那样,我们在清教徒中感觉到,意愿是有条理、有纪律的,并且有勇气去追求极限;而且,如果清教徒的个人生活很简朴,那么他就能感受到最深层的自由;他会完全反对当局,甚至是教会的官员来管理自己;最终,他的个人意识成为自己最终的管理者。
对于归正会教徒(以及犹太人)来说,金钱很久以前就是获得权力的唯一方法。我们发现,查理二世(Charles II )①时期的早期经济学家就曾经说过:“没有人比商人和实业家更重要,因为一个国家的商业就依赖着这些人的双手。
那时,第一批殖民者沉浸在发达的“中产阶级美德”中。他们严格禁止奢侈的法律和家庭习惯,似乎总会导致勤奋的工作、无趣的自制,并且最终在贵格会(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派别)教徒的过度节俭和“神圣经济”中达到顶点。
在那些通过追求清教徒式的经济美德而赢得胜利的人之中,最着名的就是清教徒之子、善于自由思考的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在美国早期阶段的民族性格中,富兰克林是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富兰克林是笛福(Daniel Defoe)②作品《非常熟练的英国商人》(The Compleat English Tradesman)中的聪明店员,对他来说,“贸易不是一场人们都戴着假面具并且装腔作势地开玩笑的舞会,而是一种由审慎和简朴来支持的朴素可见的真实生活场景”。富兰克林,而不是华盛顿,才是后几代人的偶像。确实,富兰克林对于整个资产阶级世界来说都是一位模范人物。在富兰克林时代,他拥有最多的读者,19世纪初,他的《穷理查年鉴》(Poor Richard,s Almanack)和《富兰克林自传》(Autobiography)等着作就以多种语言出版,并在全世界流传,发行量达到了几百万册。在他身上,已经形成了与封建精神相反的东西,我们可能会称之为“资产阶级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经济长期发展和宗教自由产生的结果,他是新时代的“理性经济人”。富兰克林的美德和节俭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现在有最强大的理由相信,这些东西是公共的,是属于全人类的。此外,富兰克林早已名扬海内外,不管是在私下里还是在公众场合,他几乎是一位完人……
是富兰克林,这位新中产阶级的哲学家,火炉以及避雷针的发明者,谴责我们在睡眠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是富兰克林讲出了那句不朽的名句:“时间就是金钱。”富兰克林终其一生都崇拜着“神圣经济”,他这样写道:
如果你渴望财富,那么通往财富之路与通往市场之路一样简单。财富主要依靠两个词,即勤勉和节俭。也就是说,不要浪费时间或金钱,而是要充分利用它们;没有勤勉和节俭,你将一事无成;有了它们,你就会无所不能。尽可能地通过诚实去获得并且保存所得,如此你肯定会变得富裕。如果上帝在管理这个世界,人们都应该恳求上帝来为他们诚实的劳动而祷告;如果没有上帝的保佑,就让其他的东西来决定吧。
①美国内战打响第一枪的地方。
②美国内战第一场战役所在地。
①美国弗吉尼亚州中南部一城镇,位于林奇伯格东部。1865年4月9日南部联盟将军罗伯特·爱德华·李在此地向北方联盟尤利西斯·辛普森·格兰特将军投降,美国内战就此结束。
②托马斯·杰斐逊(1743-1826),美国第3任总统,任期1801-1809年,美国《独立宣言》主要起草人,也是美国开国元勋中最具影响力者之一。
①安德鲁·杰克逊(1767-1845),美国第七任总统,任期1829-1837年。
①詹姆斯·麦迪逊(1751-1836),美国第四任总统,任期1809-1817年。
②亚伯拉罕·阿方斯·艾伯特·加勒廷(1761-1849),美国人类学家、语言学家、外交家、政治家,曾任美国第四任财政部长,任期1801-1814年。
③约翰·马歇尔(1755-1835),美国政治家、法学家,曾任美国第四任首席大法官,任期1801-1835年。
④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1805-1859),19世纪法国政治理论家、历史学家、政治家,代表作《论美国的民主》《旧制度与大革命》。
①北美洲最古老的新教教会之一。
②R·H·托尼(1880-1962),英国着名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社会批评家、教育家。
①查理二世(1630-1685),斯图亚特王朝的苏格兰及英格兰国王。
②笛福(1660-1731),英国作家,英国启蒙时期现实主义小说的奠基人,被誉为“小说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