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瓦尔登湖·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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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昔曰的居民:冬天的访客(2)

现在,只有地上的一个凹槽还能看出这些房子的痕迹,地窖的石头也深埋地下,阳光明媚的草皮那儿,生长着草莓、树莓、糙莓、榛树丛和漆树;在原来是烟囱的角落里,现在正生长着油松或节节疤疤的橡树,而石阶石那儿,或许正摇曳着一棵芬芳的黑桦木。有时候,井的凹痕依稀可见,从前,这儿泉水喷涌,现在却杂草丛生,干枯无泪;要不就是最后一个人离开时,从草地下面搬起一块扁平的石块,将井深深掩盖,留待日后人们前来发现。将井掩盖起来,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举动啊!与此同时,泪泉开始喷涌。这些地窖的凹痕就像遭到遗弃的狐狸洞和陈旧的洞穴,成了惟一的遗迹,而从前,这儿人来人往,生机勃勃,人们以不同的方式,用不同的方言,讨论“命运,自由意志和绝对预知”。但是据我所知,他们得出的结论无非是“加图和布里斯特拔过羊毛”。这跟着名的哲学流派史一样,给人以深刻的启发。

门框、门楣和门槛巳经消失二三十年了,但是丁香花依然生机勃勃,每到春天,鲜花盛开,芳香四溢,吸引了沉思的游客前去采摘;这些丁香原本是些孩子们栽培在前院的,现在却矗立在幽僻的草地墙边,这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品种,是惟一的幸存者。想当初,这些黑黝黝的孩子们跑到房屋的阴凉处,将只有两个芽眼的瘦弱幼枝插到地里,每天浇水,没想到它们居然生了根,寿命超过了他们,甚至超过了给它们遮阴的房屋和大人经营的花园和果园。他们长大,去世后半个世纪,这些丁香还在给孤独的游客讲述他们的故事一这些丁香色泽鲜美,芳香四溢,仍跟当初那个春天一样。我深深地注视着这依然柔和、礼貌、欢快的丁香色彩。

可是这一小小的村落,本可以发展更多的东西,为什么康科德坚守阵地,而这个村子却失败了呢?难道没有什么自然优势,比方说水?唉!瓦尔登湖水深深,布里斯特泉水清凉,一人们可以长期饮用,有益健康,然而人们并不加以利用,而是用来稀释杯中之物。他们全是些口渴的家伙。难道这儿就不能编篮子,做马厩扫帚,编席子,烤玉米,织麻布,制陶器,使荒野像鲜花一样盛开,让无数的子孙承继先父的土地?本来,贫瘠的土地至少可以防止低地的退化。唉!想想看,这些人类居民丝毫没有给这儿的风景增添美丽!或许自然又要重新尝试,让我去做第一个移民,而我去年春天造的房子,则将成为村中最古老的一座建筑。

我不知道在我占据的这块地方,以前是否有人盖过房子。救救我吧,我不想住在这样一个城市,城池的底下又是一座古城,建城的材料全是些废墟,城里的花园成了一座座陵园。土地巳经发白,交上了厄运,还没等采取必要的手段,大地恐怕就要遭到毁灭。带着这些回忆,我将居民重新迁人森林,然后安然人睡。

到了这个季节,我来客很少。积雪最深的时候,我能一连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都没人敢来看一下,但是我照样过得舒舒服服的,就像田鼠,或耕牛和家禽,据说它们长期埋在大雪堆里,就是没有食物,也能活下来;要不就像本州萨顿镇的那家早期移民,1717年他不在家的时候,一场大雪将他家的房子彻底覆盖,只有烟囱冒出的热气在积雪中化出了一个洞口,才使一名印第安人发现了这座房子,从而解救了他们全家。但是没有友好的印第安人关心我,其实也没这个必要,因为房屋的主人正好在家。好大的雪啊!听上去多么开心啊!农夫们如无法带着牲口赶到森林和沼泽,他们就得砍掉屋前的绿荫树,积雪变硬的时候,他们就得到沼泽地里去砍树,等到来年春天一看,他们砍树的地方离地居然有10英尺。

积雪最深的时候,从公路到我家,我走的这条路有半英里,可以说迂回曲折,虚线点点,点与点之间还有很大一片空白。在一连一个星期的平和天气中,我来来去去,迈着同样多的步子和大小一样的步伐,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准确无误,就像两脚规一样,行走在我的足迹上,一冬天使我们变得按部就班,一可是足迹上常常映有蓝天的色彩。不过,没有什么天气致命地阻碍过我散步,或者说外出,因为我常常在最深的积雪中步行8到10英里,赶去跟山毛榉,或黄白桦,或松树中的老相识约会,到了这时,冰雪巳经使树枝低垂,树顶尖尖,使松树变成了冷杉,有时候,我跋涉在近两英尺深的积雪里,来到最高的山顶,我每迈一步,就将头顶的积雪摇下来;有时候,我匍匐前行,在雪地里扑腾,因为这时,猎手们都巳回家过冬去了。一天下午,我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只大林枭(Strixnehulosa)栖息在一棵五针松下面的枯枝上,靠近树干,此时大天白日,我离它只有一杆远。我只要一移步,就会在雪地上发出声音,它就能够听到,但却无法看到。我一发出声音,它就会伸长脖颈,竖起脖子上的羽毛,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很快,它的眼睑又耷拉了下来,开始打盹。看它看了半小时之后,受其影响,我也有点睡意了。它坐在那儿,两眼半睁半闭,就像一只猫,或者说猫的有翼兄弟。它的眼皮之间只有一条细缝,靠着这道细缝,它跟我保持着一种半岛似的关系;就这样,它眼睛半睁半闭,从梦境中向外观看,极力想了解我,这个模糊的物体,或者说挡住了它的视线的尘埃。最后,由于声音更响,或者说由于我越靠越近,它开始变得不安起来,慢慢地在栖枝上转了个身,好像对有人打断它的梦感到十分恼火;它振翅飞过树林,翅膀展得奇大,可是我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就这样,它不是靠视力,而是凭借自己对周围环境的灵敏感觉,在松枝间飞翔,可以说,它是用自己敏感的羽毛,在黄昏中摸索前进的路线,最后,它找到了一个新的栖枝,可以在那儿宁静地等到第二天黎明。

漫长的铁路堤道横贯草地,每当我从此经过,都会遇到一阵阵瘭冽的寒风,因为只有到了这里,寒风吹起来才无所顾忌。冰霜吹在我的左脸上,虽然我是个异教徒,但我还是把右脸也迎了上去。就是从布里斯特山的马车道走,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因为我还要进城,像个友好的印第安人一样,旷野上白雪皑皑,可是此时,它们全都堆积到了瓦尔登路两侧的墙里,用不了半个小时,行人的足迹就给抹掉了。等我回来时,新的积雪又堆起来了,于是我在积雪中挣扎,忙碌的西北风不停地将粉末状的积雪堆在路的拐角口,使你看不到兔子的足迹,就连田鼠的细小足迹也看不到。然而,就是到了仲冬季节,我也常常看到一些温暖而有弹性的沼泽,在那里,青草和臭菘仍在泛出持久的绿色,一些耐寒的鸟儿也会来此,等待春天的到来。

有时候,尽管大雪纷飞,但是我晚上散步回来时,常常要越过一行一直通到我家的门口的深深的脚印,这是樵夫离开我家时踩出的。我还在壁炉上发现了他削下的一堆碎木片,屋里散发着他的烟斗味。或者说,如果我哪个星期天的下午碰巧在家,就会听到一位长脸农夫踏雪而来的声音,他从树林深处摸到我这儿,说是要跟我聊一聊。他是少数“农庄人士”中的一位,他穿的不是教授服,而是工作服,并准备随时引用教会和政府的道德言论,就像从牲口棚里拉一车肥料那样得心应手。我们谈及了原始时代和简单时代,那时候,人们围坐在火旁,虽然天气寒冷,但却令人振奋,大家一个个头脑清醒;如果没有其他点心,大家就用自己的牙齿,试一试聪明的松鼠从前丢下的许多坚果,因为果壳最厚的坚果,往往都是空的。

积雪最深,暴风雪最强的时候,一位诗人从大老远跑来看我。一位农夫,一位猎手、一位士兵、一位记者,甚至连一位哲学家,都有可能畏而怯步,但是什么也吓不住一位诗人,因为他的动机是纯粹的爱。谁能预测他的来去呢?他的职业随时呼唤着他出去,就是医生睡觉,也不例外。我们让这个小小的屋舍欢笑不断,回荡着清醒而低沉的谈话,足以弥补瓦尔登谷长久以来的沉默。相比之下,百老汇显得幽静、荒僻。说到开心处,两人往往开怀大笑,笑的可能是指刚刚谈及的俏皮话,也可能指将要说出的笑话。我们一边喝稀粥,一边提出了许多“全新的”人生理论,而这碗稀粥既可请客,又可使人头脑清醒,正是哲学所需要的。

我在湖滨的最后一个冬天,还有一位备受欢迎的来客,这事我决不会忘记,有一次,他穿过村子,顶着雨雪,夤夜前来,直到从林中看到我的灯光,和我度过了几个漫长的夜晚。他是最后一批哲学家中的一员,一是康涅狄格州将他推向了世界,一他先是帮这个州推销商品,后来他宣布推销他自己的头脑,一边宣扬上帝,一边贬黜人类,只有头脑才能结出硕果,就像坚壳里面才有果肉一样。我想活人当中,只有他的信仰最坚定。他的言语和态度表明,一切要比人们了解的要好得多。随着时代的推移,只有他不会感到失望。眼下他没有什么计划。不过尽管他此刻多少受点冷落,但是随着他的时代的到来,大多数人意想不到的法规就会生效,一家之主和统治者就会向他征求意见。

看不到清澈的人是多么盲目啊!

人类的一个忠实朋友,也可以说是人类进步的惟一朋友。一位老凡人,或者不妨说一位不朽之人,怀着不知疲倦的耐心和信仰,将镌刻在人类躯体上的形象一一加以澄清,而人类之神此刻巳面目全非,仅仅成为一座座歪斜的纪念碑。他才华出众,待人热情,拥抱过孩子、乞丐、疯子和学者,各种思想兼纳并蓄,从而给他的才华增添了宽度和雅致。我想他应该在世界公路上开设一家旅馆,让全球的哲学家云集于此,他的旅馆招牌上应该写着:“招待的是人,而不是他的兽性。悠闲安逸,心智平和,真诚地寻找正确道路的人,请进。”我的熟人当中,恐怕就数他神志最清,心计最少;昨天和明天一点没变。从前,我们一起散步,谈话聊天,完全将世界抛诸脑后,因为他不受世界任何制度的束缚,是个生来自由的人。无论我们拐到哪条路,天地似乎都要交汇,因为它给风景增添了美丽。一个身着蓝衣的人,其最合适的屋顶就是反映其清澈的苍穹。我看不出他如何会死;大自然也不会丢下他不管。

我们彼此吐露了自己的思想,就好像将木片拿出来晾干,我们坐下来,将这些木片一一削碎,试试我们的刀锋,同时欣赏着松木中淡黄色的纹理,我们满怀敬意,轻轻地涉水而过,要不我们就平平稳稳,携手并进,这样一来,思想之鱼就不会吓得逃离小溪,也不会害怕岸边垂钓之人,而是来去庄重,仿佛掠过西天的云彩,珠母似的白云一会儿汇集,一会儿又消融。我们在这儿工作,修订神话,润饰寓言,建造空中楼阁,因为大地提供不了优秀的基础。伟大的观察者!了不起的预言家!与他聊天真是新英格兰之夜的一大享受。啊!我们进行了如此的谈话,诗人和哲学家,还有我提到过的老移民,一我们3人一我们的谈话扩大了我的小屋,震得它霍霍作响;我不敢说,在大气压力之上,每一英寸圆弧圈承受了多少磅的重量,但是它巳经开了缝,需要塞进很多乏味的话,才能阻止日后的泄漏,幸好我巳让人拣了不少这类麻絮。

另外还有一个人,跟我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令人久久难忘。这个人住在村中自己的家里,但时时跑来看我,除此之外,我在那儿再也没有什么朋友了。

跟在别处一样,有时候,我也期待着从不来访的客人。《毗瑟拿·往世书》说过:“黄昏时分,一家之主应该立在院子里,花上挤一头奶牛的时间,等待客人的到来,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多等一会儿。”我常常恪尽职守,殷勤等待,但是挤整群奶牛的时间都过去了,也没看到城里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