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瓦尔登湖·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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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昔曰的居民:冬天的访客(1)

我平安地经受了几次愉快的暴风雨,并在火炉边度过了一些欢快的冬夜,外面大雪纷飞,就连猫头鹰的叫声也给压了下去。许多星期以来,我散步时一个人都没碰到,除了那些偶尔来林中伐木,然后又用雪橇将其运到村里的樵夫。然而,这些风暴却教会了我在林雪深处开出一条小路,因为我穿过森林时,狂风吹得橡树《纷纷落人我踏过的足迹,并在此驻留,通过吸收光线,融化了积雪,不仅变成了我行走的路径,而且到了夜里,这条黑线成了我行路的指南。说到与人交往,我不禁想起从前的林中居民。在大多数市民同胞的记忆中,我的房屋附近有一条小路,这里曾经回荡着居民的笑声和闲聊声,而房屋四周的森林里,一座座小花园和小房屋星罗棋布,不过那会儿的森林比现在密多了。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有些地方的松树可以同时擦到马车两侧。不得不单独行走,只身到林肯乡的妇女和孩子们胆战心惊,他们常常要跑一大截路。虽然这只是通向邻村的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或者说供樵夫们行走的小路,但是由于它变化多端,倒是给游客带来了不少的乐趣,因而在记忆中停留的时间也就更长。从乡村到森林,中间是一片开阔田野,可从前这儿却有一片槭树沼泽,地基下面全是原木,毫无疑问,直到今天,这些原木仍然铺设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下面,这条公路从斯特拉顿家,也即现在的艾尔姆斯豪斯农庄,一直通到布里斯特山。

我的豆田东侧,公路对面,曾经住着加图·英格拉汉姆,他是康科德的乡绅邓肯·英格拉汉姆老爷的奴隶,邓肯给他的奴隶造了一所房子,并允许他住在康科德森林一我说的这个加图不是尤蒂卡的加图,而是康科德的加图。有人说他是一个几内亚黑人。有人记得他在胡桃林中有一小块地,他让这些胡桃一直生长,希望老了能有所用,但是最后,一个更为年轻的白人投机分子将它弄到了手。但是现在,这个人拥有的是一座同样狭小的房子。加图这个几近湮没的地窖洞口还在,但是由于边上有一排松树,挡住了游人的视线,所以知道的人不多。现在这儿漆树(Rhusglahra)密布,最古老的物种之一黄花(Solidagostricta)也生长得郁郁葱葱。

有位黑人妇女,名叫齐尔法,她的小屋就坐落在我的豆田拐角处,这儿离镇较近,她在小屋里为乡亲们纺织麻布,由于她嗓音嘹亮、突出,因此,整个瓦尔登森林常常响彻着她的清脆歌声。最后,在1812年战争中,英国士兵,也就是那些假释的俘虏,将她的住所放火烧了,当时她不在家,她的猫、狗和母鸡都给烧死了。她的生活很苦,几乎就不是人过的。从前,有个人经常光顾这片森林,据他回忆,有一天中午,他经过她家门口,听到她对着巳经烧开了的水壶喃喃自语:“你们全是骨头,全是骨头啊!”在那儿的橡树林中,我看到不少砖头。

即小加图(MarcusPorciusCato,公兀前95-前46年):大加图的曾孙,死于尤蒂卡。

沿着公路下去,靠右手,在布里斯特山上,住着布里斯特·弗里曼,“一位灵巧的黑人”,他曾是卡明斯老爷的奴隶,一布里斯特曾经在这儿栽培过的苹果树,至今仍生长在这儿,现在,这些果树巳经长大,成为老树了,但在我尝来,这些果实依然不脱野性,有点野苹果的味儿。不久前,我在陈旧的林肯墓地读到了他的墓志铭,在他的边上是一些无名坟墓,在康科德撤退中战死的一些英国士兵就埋在这儿,一他的墓碑上写的是“西比奥·布里斯特”,一其实,他应该被称为“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一位有色人种”,仿佛他巳褪了色似的。墓志铭上还特别强调他是何时死的,这无非是间接地告诉我,他曾活过。躺在他边上的是他的贤妻,她给人算命,但人缘很好,一她身材宽大,又圆又黑,黑得赛过黑夜的孩子,在康科德,这样一个黑黝黝的肉球真是空前绝后。

顺着山下去,靠左手,在林中古道上,还能看到斯特拉顿家宅的痕迹,从前,他家的果园遍布布里斯特山坡,可是这些果园早给油松消灭掉了,只剩下一些树根,而这些旧根又长成了许多茂盛的树。

离镇更近一些,马路对面,森林边上,就是布里德的地方,这个地方名气很响,因为有一个妖精兴风作怪,这个妖精的名字在古代神话中并没有明确记载,但它在我们新英格兰的生活中,却扮演了一个十分突出,却又十分惊人的角色,跟神话中的人物一样,有朝一日,会有人给他写一部传记;这家伙来的时候,先是装成朋友或雇工,然后开始洗劫,甚至杀掉全家,一真是一个新英格兰怪种。但是历史不应讲述这儿发生的悲剧,还是让时间从中协调,缓和气氛,给这些悲剧增添一份蔚蓝色彩。有一个众说纷纭的传说,说这儿曾经有一个酒店,还有一口井,就是这口井,给游客提供清淡的饮料,给他的骏马补充给养。在这儿,人们相互致意,聆听或讲述新闻,然后分道扬镳。

虽然布里德的小屋久无人住,但是12年前,它还矗立在这儿。屋子大小跟我的差不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总统大选之夜,一帮顽皮的孩子将它点上了火。当时我住在村边,正读着戴夫南特的《龚迪伯特》,读得几乎人了迷,那年冬天,我一做事就犯瞌睡,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家传,我有一个叔叔,连刮胡子都能睡着,于是一到星期天,他就不得不来到地窖,给土豆去芽,让自己保持清醒,安守着自己的安息日,要不就是因为我想通读查尔姆斯编的《英国诗集》。这本诗集大大征服了我的神经。我刚将头埋于此书,火警就响了,于是救火车急速向现场驶去,奔在前面的是一帮大人和孩子,而我则跑在最前头,因为我巳跃过了小溪。我们以为起火的是森林南端一我们这些人以前全都救过火,什么牲口棚啦,店铺啦,住所啦,全都烧起来了。“这是贝克的牲口棚。”有人叫道。“这是考得曼的地方。”另一个人断言道。正在这时,一串串新的火苗蹿到了森林上空,仿佛屋顶巳经倒坍,于是我们一齐叫了起来:“康科德人救火来了!”马车飞驰而过,车上挤满了人,其中没准还有保险公司的代理人,无论多远,他都得到达现场;然而,救火车的铃声渐渐落后,越来越慢,越来越稳,而跑在最后的,则是那些先放火,后又报警的人,有人事后私下说道。于是,我们继续向前跑着,像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相信自己的感官证据,直至来到了三岔路口,听到了爆裂声,并真正感受到墙那边的火的热量,我们才意识到,唉!我们巳经到了。离火近了,我们的热情反而减了。一开始我们还想把一洼塘的水都浇上去,但最后我们还是决定让它烧下去,它巳烧得差不多,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于是我们围着救火车站着,一个挨着一个,通过喇叭筒,表达我们的心情,或低声讲述着世界上发生过的大火,包括巴斯科姆店铺的那场火灾,但是私下里我们感到,要是我们拖着救火车及时赶到,再加上一洼塘的水,我们就能将这最后一场可怕的大火变成另一个洪水。最后,我们一点坏事没干,全都撤退,回去睡觉,我呢则继续看我的《龚迪伯特曳。说到《龚迪伯特》,序文中有这样一段话,说机智是心灵的香粉,“而大多数人并不了解机智,就像印第安人并不了解香粉一样。”对此我不敢苟同。

第二天夜晚,大约同样的时间,我穿过田野,正好经过那儿,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呜咽。黑暗之中,我走近一看,发现这个人我认识,他是这个家庭的惟一幸存者,继承了这个家庭的优点和缺点,只有他才关心这场火灾。此刻,他趴在地上,眼睛瞧着地窖的墙,看着里面仍在燃烧的灰烬,跟往常一样,喃喃自语。他成天在河边的草地上工作,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跑来,看看他祖上的家,看看他儿时呆过的地方。他从各个角度,各个方位,对地窖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趴在地窖上,好像石头缝里藏着他所记得的财宝,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砖头和灰烬。房子巳经荡然无存了,他只好看看这片废墟。看到我的出现,他仿佛得到了同情,心中颇感安慰,夜色朦胧之中,他指给我一口盖好了的井,谢天谢地,这口井还没烧掉,他在井边久久地摸索着,寻找他父亲制作架起的井水升降装置,摸了摸那曾经维系着载重物的铁钩或铁环一他能摸的也只有这个了一他使我确信,这是一件不平常的“装置”。我摸了摸它,后来我每天散步时,还要去看看它,因为这上面悬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同样还是左侧,在看见井的地方,墙边的丁香丛中,也就是现在的开阔田野上,曾经住着纳丁和勒格罗斯。不过他们回林肯乡去了。

比上述地方更远的树林里,路和湖彼此最近的地方,制陶工魏曼占有一块土地,他在这儿给镇上的人制作陶器,还让其后代子承父业。他们没有什么物质财富,有的只是勉强让其居住的土地,治安官还常常来征税,但却一无所获,为了填表,他“扣押了一件一文不值的东西”,我看过他的账目,除此之外,他无物可取。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一个带了一大堆陶器去市场的人驻马来到我的田前,向我打听小魏曼的情况。很久以前,他曾从他手中买过一个陶轮,他想了解一下他现在的情况。我曾在《圣经》中读过陶土和陶轮,但从未想到,我们所用的陶器并不是丝毫无损地从那时传下的,就像长在树上的葫芦,我很高兴地听到,我的邻居中有人从事这项制陶艺术。

在我之前,森林中的最后一位居民是一位爱尔兰人,休·夸尔(他的名字念起来要卷点舌),他住的就是魏曼的房子,一人们都叫他夸尔上校。据说他曾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如果他活着,我一定会让他将战事重新操练一番。他在这儿的工作是挖沟渠。拿破仑去了圣赫勒拿岛,夸尔则来到了瓦尔登森林。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他风度翩翩,像个见过世面的样子,说起话来彬彬有礼,一般人都想象不到。到了仲夏,他还穿着一件外套,因为他害起了震颤性谵妄症,脸红得像胭脂。我来到林中不久,他就死于布里斯特山脚下的路上,所以我的记忆之中,没有这个邻居。他的同伴们认为他的房子是“一座不吉利的城堡”,一个个避而远之,他的房子拆掉之前,我去看了一下。竖起的木板床上挂着他穿皱了的旧衣服,仿佛就是他本人。他的壁炉上放着一只破烟斗,而不是在泉水边破裂的一只碗。说到泉水,这可不能视作他死亡的象征,因为他对我说过,虽然他曾听说过布里斯特泉水,但他从来没有目睹过;脏兮兮的纸牌撒了一地,什么方块、黑桃和红桃老运啦,等等。还有一只黑鸡没有被房产管理员捉去,这只黑鸡黑如夜晚,一声不吭,仿佛是在等待列那狐,不过它仍然栖息在隔壁的房间里。屋后隐隐可以见到一座花园,这儿曾经种过东西,虽然现在巳是收获季节,但是由于发病时浑身震颤,所以一次都没锄过。园子里长满了罗马苦艾和鬼针草,最后,果实全都粘到了我的衣服上。屋后的墙上刚刚挂上一张土拨鼠的皮,这是他最后一场滑铁卢的战利品,不过他再也用不着温暖的帽子或手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