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地回到家里,更大的不幸在等待着他,阿章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异常,并且从皮夹里翻出了他和那几个网友的照片,于是马上铁青着脸提出“分手”,小辉哭着哀求道:“请相信我,我没有背叛你!”但是无论怎样解释、哀求都无济于事,最后阿章甚至动手打了他,两人从争吵变成打架,直到惊动了邻居……深夜,小辉泣不成声地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担心地询问阿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章只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他在发疯,明天就好了!”
从这一天起,阿章无情地开始了对小辉的“冷战”,他再也不跟小辉说一句话,小辉做的饭他尝也不尝……小辉哭,闹,哀求,喝酒喝得休克过去,甚至去跳河自杀……许多朋友都来劝说,但是阿章冷着脸,铁了心要离开他。
就这样,曾经相濡以沫、爱得死去活来的两个年轻人终于分手了。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妻子,失去了爱情,一无所有的小辉又回到母亲的身边。最痛苦的是,他仍然舍不下阿章……他完全绝望了,躺在床上好几天不吃不喝,盼望着就这样死去。母亲心痛地哭了,用尽一切语言也无法安慰绝望的儿子,最后只得给阿章打电话哀求道:“我求求你,救救他吧,哪怕是骗骗他……”阿章果真在电话上对小辉说了:“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以后仍然会在一起的,两年后2005年的‘国庆节’我就会来找你……”
靠着这句话,靠着这渺茫的希望小辉活了下来,而时间也终于治愈了他的创伤。当然,两年后阿章并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而直到今天,小辉仍然不明白当时阿章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离开他。他仍然爱着阿章,怀里还揣着阿章的照片,默默地祝福他好好生活。回忆这一切时,痴情的小辉曾经对我说过:“我真的太傻了,他太不负责任,只是生命处于最低潮的时候愿意和我在一起。他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杀人不见血’啊!但是,我仍然爱他,仍然愿意用整个生命来换回和他在一起的心情……”
善良而痴心的小辉啊!
从西安回来后一星期左右,小辉开始发烧,他不知道艾滋病毒已经悄悄地侵入了他的躯体。两年后,他频繁地感冒,还患上了肺炎和鹅口疮,长期发烧,身体极端虚弱,最初怀疑是鼻癌,但经疾控中心检测后,发现已经感染了艾滋病毒,CD4细胞降到只有7个,可以说是生命垂危了。
过去小辉一直认为艾滋病离他很远很远,想不到离他竟这么近,这么快就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到底是谁让他感染了这可怕的病毒呢?他不知道,也许也不愿意知道。
和其他感染者一样,被查出感染了艾滋病后,小辉也感到天都塌了下来,失恋和疾病的双重痛苦折磨得他喘不过气来,真是生不如死啊!他仰问苍天,为什么残酷的命运总是不肯放过自己?绝望、恐惧、后悔、内疚……各种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这种感受是健康人很难想象的。在当天的日记里他这样写道:
“我无法入眠,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到整个身子在颤栗,甚至无法哭泣……”
整整5个月,小辉从肉体到内心都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挣扎,他感到自己和死神距离得这样近,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从感染到等待死亡的这一段时间,他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从来没有如此热爱过自己的生命以及生活过的这座城市,然而艾滋病毒却一点点吞掉我的生命,明明知道自己一步步被病魔逼近,又无能为力,世间还有比这个更残忍的事吗?这5个月,我一直挣扎在生死边缘,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些不眠后的黑夜后的白天。在清醒时想让自己糊涂,在糊涂时又努力寻找清醒。潮起潮落,月圆月缺,万物千古不变地运转着,只有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谁都救不了我,更没有良药能够恢复我伤痕累累的心,前途一片迷茫,我看不到希望,谁能够提供给我后悔的药呢?我真正的已经一无所有,连最起码的希望也没有了……我站在河边,泪水和河水融为一体。好想紧闭双眼,往前挪一步,一切痛苦都可以结束了。可想到我年迈的父母,他们活着惟一的希望就是看着我健康、快乐的生活,结婚、生子……而如果我这样结束自己,把痛苦丢给他们,那也太……”
在病中小辉苦念着阿章,两人通了个电话,听说小辉感染了艾滋病,阿章哭了,说是要来看他,但小辉说:“你不要来,有这个心就行了……”阿章果真没有来,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了。
当然,生活毕竟是美丽的,不只有狂风暴雨,也有明媚的阳光。当地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们知道小辉感染了艾滋病毒后,及时给他提供了治疗方面的咨询和指导,还经常询问他的情况,并进行心理疏导。在获得国家免费提供的抗病毒药物后,他的CD4细胞迅速上升,提高了免疫功能,稳定了病情。在住院期间,医生、护士虽然知道他是艾滋病毒感染者,但并没有歧视他,反而耐心地开导他、安慰他。特别他的父母和姐姐,更表现出了令人尊敬的慈爱和宽容,给了他最大的支持。父亲对他说,生命不在乎长短而在乎质量;姐姐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好弟弟。为了生活更方便,患病后他主动搬出了家,母亲也跟着他搬了出来,和他住在一起,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并且经常开导他。小辉说:“妈妈当着我从不流泪,但我知道,背着我她不知道哭过多少次,她恨不得感染的是她自己……”
小辉辞去了工作在家里治疗和调养,随着病情的稳定,心情也宁静了许多。当然,在内心深处小辉仍然是痛苦的,在接受采访时他曾对我说:“我得随时随地戴着假面具生活,在一般人面前,我得隐瞒我是一个同性恋者;而在同性恋群体中,我又得隐瞒我是一个艾滋病毒感染者……如果遭到朋友们的歧视,我只有去死了!”
只有万籁俱寂深夜独处时,他才敢对自己说:“我是一个艾滋病毒感染者!”
和许多感染者一样,他把希望寄托于科学的发展,希望科学家们能尽快发明一种药物制服这可怕的疾病。但是,希望和绝望常常在交织……睡眠前,他常常希望自己再也不会醒来;在梦中,他似乎仍然是一个健康的小伙子,和朋友们快乐地相聚在一起,但有时噩梦又会突然降临,他会梦到自己已经死亡,浑身冷汗地惊醒……
在百无聊赖的空闲中,小辉靠上网打发时间,最初只是查找艾滋病治疗方面的资料,并且希望结交更多的网友摆脱孤独。刚进入“同志”聊天室时,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感染了艾滋病,但以后才震惊地发现,原来这竟是一个很大的群体,艾滋病正严重地威胁着“同志”的圈子,更重要的是,许多人并没有警惕,为了追逐一时的快乐,仍然保持着“多性伴”的生活方式,并且采用毫无保护的性行为;而一些被感染了艾滋病的人,则陷入了绝望乃至报复社会的情绪之中,有一个感染者自从知道自己的病情后,短短一年内竟和上千人发生过性行为,他说:“我要趁着自己还有魅力的时候,把艾滋病尽快传播给别人!”理由是:“为什么我被感染而他没有?”
小辉立志要帮助这些人。有一位感染者,不敢去疾控中心寻求帮助,也不敢告诉家人,小辉劝他要勇敢地面对,但对方却说,万一别人知道了咋办?名誉比生命更重要!小辉便以自身的经历说服他,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善良的好人,他们会尽力给予感染者帮助,并且会绝对保密。后来这位感染者终于接受了小辉的建议,去到疾控中心接受治疗。有一位感染者说他太绝望了,准备自杀,小辉便劝慰道,如果你在当地实在待不下去了,可以到我这里来,有我一碗饭吃就有你的。那位网友十分感动,放弃了自杀的念头。还有个感染者曾经埋怨自己的家人,小辉便冒充他的家人在网上和他聊天,请求他谅解,让这个感染者终于解开了心里的疙瘩……
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小辉的痛苦逐渐减轻了,并且重新找到了生存的价值。痛定思痛带来了大彻大悟,他重新反省了自己的生活,善良的他只遗憾没有把握好自己,只遗憾命运的苛刻,他不恨那些把艾滋病传播给他的人,反而祈求上帝保佑他们平安、快乐。他还决定把自己的经历、体会和反省都坦率地说出来,和大家分享、交流,让更多的“同志”懂得艾滋病的防治知识,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他知道,“同志”这个群体虽然受艾滋病的威胁更大,但由于他们极其隐蔽,对外人充满了戒备,使疾控中心等单位往往很难开展工作,于是他便以“艾滋交流”的网名进入了“同志”聊天室,并且注册了一个专用的QQ号码,在网上和大家交流和宣传艾滋病防治知识。
在网上,他曾遭到过少数人的谩骂和驱逐,但更多的人却被“艾滋交流”吸引,短短几个月中,便结交了100多位好朋友,和1000多人进行过交流。他发现这些人中约有一半人缺乏对艾滋病的了解,有30%的人对艾滋病感到极端恐惧,10%不愿意接触这个问题,而剩下的10%就是艾滋病毒感染者了。
如今,省城某“同志”志愿者组织已经注意到了小辉的努力,并且积极邀请他参加志愿者的培训和工作。生活,将向小辉揭开新的一页。
小辉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疾病的威力比得上艾滋病,让全世界如此关注,更让如此多的同胞痛苦、绝望,甚至摧毁自己年轻的生命。我之所以在自己生命即将结束之日,愿意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苦难,记录内心的真实感受,只是希望健康者能走进感染者的内心世界,倾听他们微弱、求生的声音,感受他们的痛苦、绝望,并寻找自己内心的平衡点,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健康的每一天。当健康的你为没有事做而高呼无聊时,当你在无病呻吟时,你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群人痛苦地挣扎在生死边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健康的人们!希望你们能够抵制诱惑,好好把握自己,日子真的不是山高水长,也不是天长地久……
“我已经为自己年轻的生命预定了最后的晚宴,我似乎已经听到死神的召唤。但是在不多的日子里,我会积极地生活着,拥抱每天的太阳,我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们,尽努力所能及,我会去鼓励病友树立信心,也会去安慰恐艾者走出阴影,重新拥抱生活。帮助别人真的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也希望能更多地认识新的朋友……”
我和小辉一样,将希望也寄托于科学的发展和科学家们的努力。目前我国的首个艾滋病疫苗Ⅰ期临床试验已经顺利完成,在创作这部报告文学时,又从媒体的报道中知道了比尔·盖茨投入巨资和加拿大联合研究艾滋病疫苗的消息,衷心希望这一切早日获得成功!
除小辉之外,我还了解到另外一些同性恋者的故事。
2006年秋高气爽的日子,在北京一家医院里面对小方(化名)时,我再一次感到心痛和惋惜。戴着眼镜的他,穿着雪白的衬衣、深蓝色带条西装、系着雅致的领带含笑出现在我的面前,无疑是一位快乐的高级白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他和艾滋病联系起来。但是,他用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我,轻声说:“刚刚拿到了检测报告,阳性。”
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
一刹那间,我觉得房里陡地黑暗下来,太阳好像失去了光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紧张地喃喃问道,但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就感到后悔,强迫别人撕开自己的伤疤也许是天地间最残酷的事。
小方仍然用令人尊敬的、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我,轻声说:“我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因为也许会对别人有好处。”下面就是小方的故事:
我今年29岁,出身在农村,家里很穷,上高中时便是自己养活自己,后来我考上了上海的名牌大学,1998年大学毕业。
上大学后我有了女朋友,我们相爱了,准备毕业后2000年元旦结婚。但是女方的父母却是很现实的人,他们在经济上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没有办法满足,婚事便一直拖了下来。于是我和女朋友两人来到了北京,想找机会发展。
到北京后,我们生活非常窘迫,住在民房的地下室里,欠了许多债。女朋友在一家企业工作,我准备考国际金融专业的研究生,在大学里我学习成绩很好,对考上研究生满有把握,但不幸的是,数学成绩差了4分竟没考上……我心里非常失落,准备继续复习、继续报考,但是,更加不幸的事发生了,和许多故事一样,爱情无法战胜物质的诱惑,女朋友慢慢地变了,她不愿意再过贫穷的、东挪西借的生活,和她有钱的老板有了暧昧关系,于是2001年冬天到2002年初,我们多次发生争吵。那一天正下着大雪,在再一次发生争吵之后,她决绝地提出了“分手”,拉开房门毅然离去,只给我留下了雪地上一串孤独的脚印……
从此,我一无所有了,孤独和痛苦、强烈的挫折感和失落感包围着我,独在异乡,没有人安慰,也找不到人倾诉,只有把眼泪咽进肚子里,心如刀绞,一个人苦苦地捱着日子。我开始怀疑世界上是不是有真正的爱情。一天下午,我忧愁地坐在某著名大学的小湖边,望着湖水和荷叶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大学生来到我的身边,他有1.85米高的个子,是个典型的阳光男孩儿,后来我知道了他原来是学体育的。他坐在身边问我:“一个人吗?”我点了点头。他又问道:“为啥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被压抑得太久了,这一句简单的问话竟打开了我的心扉,我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失落和不幸,他没有打断我,只耐心地倾听着。当我把心里的积怨全部吐出后,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便约我去他的住处玩儿,以后我们又买了一包食品准备到圆明园去野餐……有他的陪伴,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伸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心情似乎变得轻松起来。他挨着我躺下来,一把搂过我的脖子,把我搂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吻着我……一刹那间我很吃惊,心跳起来,几乎想质问:“这是干什么?”但是,我又发现自己确实很喜欢被他搂着的感觉,短暂的矛盾后便没有反抗,默认了他的爱抚。当天晚上我去到他的住处,和他发生了性行为。第二天发现自己几乎下不了床,只得去医院治疗……
我们相恋了半年,半年后他离开北京,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他走后,我再也没有找到能代替他的人。2002年底我进入一家证券公司工作,经济情况好转了,但感情上却仍然是一片空白。我在网上查到了一些“同志”活动场所,我和一些网友见过面,也曾去过酒吧和浴池,但在酒吧里我只是喝酒、唱歌,浴池基本上是同性恋“群交”的场所,人们之间只有纯粹的性关系,并没有感情,我并不喜欢这种交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