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病了,一夜不曾睡稳。胡言谵语了半夜,若非朋友早明白我有了病,则或者以为我是疯了预备把我打死也不可知。我的病是在心上,不是一天来的。这不是暴病,不是急疹,不是虎列拉,——我真怕虎,可是这病比其他出名的病还要坏。
我躺在床上不起,我头发着高的热,口渴心烦,手脚无力。我想这或者是可以到死的路了。果这样死去,谁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也许朋友可以到衙门去,说我是因公积劳致疾,因而死去,且为我请恤建碑。也许朋友以为我贪嘴吃白食,上了别人的当。也许朋友说我是不知保养所致。无论朋友对我如何细心,他总不会想到我是为恋爱死的。其实这事我自己又何尝想到。为爱或单方面相思,至于病、死,虽是平常事,但要人相信我也无意中做了这傻事,谁能当这种话认真?要男人信我是为相思病倒在床,比要凤信我为她而病还难。
朋友一起床又来看我,说,
“阿大,到医院去看看,住几天,吃点药,不然是恐怕有危险的。”
“我怕什么危险?我这性命有什么价值?”
朋友不听我的话,仿佛虽听到,也只以为是牢骚,仍然要我到医院去。
上午九点半我就到医院的头等病室了。
看到无数头包白帕子的女人,全是年青美好,我闭了眼让她们处理我。脱我的衣,脱我的裤,我不敢把眼睁开。
……
医生对我很客气,大致是因为我朋友的原故,本来在平常不轻易见到的客气的神气,也倾囊倒筐放出来了。医生究竟是人,不缺少势利的机智。但是若果有力气,我应当打这种东西一顿,我若把他打死,他也有该死的罪。能用了力把世界上每一个医生痛殴一次,那社会上许多人都报仇了。我是清清楚楚在这世界上有五十个被医生治好的人,同时也就有五十个因到医生处受气而病加重的人。
三月廿一——星期五
我的笔,日记本,全被一个年青女看护拿去放到柜子里去了。我向她要她就笑。我疑心她发现了我什么秘密。一个年青的人,为好奇,这事是作来感到兴味的。若果照我猜想不错,那才是要我红脸的事!她对我笑,岂不就是笑我呆呆的跌在恋爱上为可笑么?虽然她正是这么年青,这么生长得好看,也正不缺少机会把一打男子也引到苦恼的海里去,然而她不注意到她自己,还是开心,这种女子是有。
我又不好意思问她,我装成生气神气也不行,我因为心虚,日记上记的全是不大道德的记载,也不敢多问这东西了。
这看护比凤差多了,样子不坏,可是我见了她不心跳。医生说我心跳的次数比平常人快,但这决不是为面前照料我的这人而跳的。他们找不出我的病原,我也不告。我纵说,这是一般年纪青的男子平常的病,但医生样子也不能相信,医生的顽固自信,我是从他那两撇胡子看得出来的,胡子是软东西,尚且如此顽固的朝上翘起,何况其余。
我的习惯是早上写一点日记,中午写一点日记,晚上又写一点日记。如今因为躺在床上发烧,不许动,旧的习惯全毁了。早上不写,过去了。中午恰是一个样子。晚上,——此时,我却又拿起笔来了,为什么原故?这应得感谢医生。我问医生要我的笔记本,他告看护为我取出,看护才照办。当看护把日记本取出,问我这上面记上些什么事情时,我才放心我的秘密尚不为人窥破。她问我,我只得告她,说,这是自己的私事。她笑了。我就问她是不是也有私事,她不答。我心里有点慌,仿佛另外一种病快要来了,难于说明。
日记不写了,我望到这个人,有些地方像我很熟习的一个人,只是勾不起这回忆。
我不能把这日记放下!我来为这个人写一张速写像吧。
一身缟素衣裳,打扮得像新寡的未亡人。这未亡人是脸儿尖尖的。眼睛是黑夜的星。手是葱,嫩、白、肥,还带着一种好的气味。(我是在病中也不至失却鼻子的感觉的!)腰是白绵兽的腰,腿是山羊的腿,头是……耳是……鼻是……口是……一只狐狸精。一群狐狸精中之一匹特出的。不知为什么,我谈了许多话,到头却睡不着。
三月廿二日——星期六
我的病应当早好。医生说,病是全已脱体了,他告这话给我那朋友,朋友却要我再住三天。
三天也罢,五天也罢,我与其到外面去又生别的一种病,倒不如住在医院里等病来吧。
我实在愿意病加重一点,这有两种利益。第一我可以使那医生缺乏在朋友面前夸口说他高明的机会,第二有人守我。不问医生如何,只要是那第八号的人守着我身边,在医院中病一年也不算寂寞难堪的。医生以为他的药用得对,谁知从进院到此时,送我吃的白丸白片,我一颗也不曾咽下,全偷偷的丢出窗外了。我吃的药对症是对症了,只是另外一种药。在恋爱上中了毒的人,除了用同样的药来解毒,还有其他办法么?虽说如今的仍然说不到是恋爱,也许她不知道我在爱她,比凤同志还更加胡涂,她对我的接近只是一种职务,但我问这个就是蠢事。只要是这样方便,为什么我一定要分出什么道理。人是常常太认真,就太多烦恼了,我应当知足。嗅酒既可以醉人,我何必问这酒是不是为我而预备。纵不是我的,此时在我身边,就够了。凤不是谁能占有的,可是凡同凤接近的都仿佛很愉快,忘了穷,忘了生活卑贱,我既在这女人身边,还说什么。
老实说,我是把爱凤的心移到这身边佩有第八号铜牌的女人身上了。我不说爱她,当然不能说,并且先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到为凤而来的病忽然就全体如失,我有一分明白了。到她不在我身边,病就像又在骨里血里窜动,我更明白一分了。
我不希望别的,只愿意住院十年,到那时,她老了,我也老了,人一老就容易处置了。
今天,我同她说道:“你们这里可住多少日子?”她答应得妙,说,“医生愿意一个病人一住院就全体霍然,但又愿意头等房间病人住十年院。”我就问道,“那你们意见怎么样?”她说,“看护妇意见是病人好歹来。”她接着还解释看护与医生意见不同的理由,因为医生是要信仰与钱,看护却愿意住院长久的人脾气好一点。脾气好的人在医院中叨光,是她一说我才明白的。大概在平时,头等房间的病人,因为是头等,照例脾气都应极坏!
我脾气不坏,我自己觉得如此,可不知她们看我怎样。我隐隐约约从她一方面明白了的是她愿意我住一个月。住一个月当然是好事!一个月中有人可以在一个陌生妇女腹中养种一小孩,还算短时间么?
我仿佛真爱上这女人了。仿佛是从她方面有一种力吸着我,使我转动不得。这种力,是凤曾对我用过的,如今又来为第八号受这磨难了。不过,为了自尊心的养成,一个看护总不至如一个同志令我倾心!倾心是倾心了,我不大苦恼。在另一时假使还有机会回忆到这事,请想想,为一个看护也害病,那不是丑事么?纵她姿色如何媚艳,我单是想想我住的病室是第几等,也就即刻恢复了我的身分了。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日
放假的日子。天气晴。有太阳照到窗上。开了窗,有花的香味。这是好春天,是有爱情人的春天!
医生今天同医生太太坐车到野外去了。有些看护也出院会情人去了。有些病人也出院了。我身边立着那第八号,我看她的脸嘴,都似乎经过一番特别收拾,这打扮且仿佛是为我而做的。我心上开了一朵花,我心上发痒。
请相信我,我是如何自尊!我的态度同王太子一样,我并不露寒憎相对她作饥饿样子。这更给了我胜利的自觉。她对我的粘恋,是大约知道我是什么人好友,是明白我身分,是懂事。我在心上好笑这小气的人。一个女人每每为一种无裨实际的虚荣献身,女子才真不算是人!
她今天对我似乎疏忽了许多,只坐在那里呆想什么事,我能明白她所想的。她因为对我感到恋爱的情绪,所以沉默了,不好意思说话,也懒于做事了。我当然是能原谅她的。一个年纪只不过二十左右的女人,平时又很少同上等人接近,忽然对一个有身分的人动了心,说不出话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就是我,替她想,也说不出什么!
我望她她就躲避,我更确信我猜想不误。不过,我这时是怎么一种情形呢?我是不是像见了凤时那么慌张?是不是更形活泼?都不是。我稳重如绅士,我有稳重理由。越是她感到拘束,我便越显得大方。我自信我于这时比任何时还潇洒出群的。我觉得我应当把话谈到男女上面去,好给机会与这女人,尽她有诉说心中情话的方便。
我看她很是可怜,我也为这情形到说不出话了。她呆站在那里整理一块白布单,摺叠以后又扯开,即刻又摺成原来方形,又即刻扯开。若是我是上几天的我,才不明白她的行为!如今看到这事可在心上笑。这比如读一本极有名的言情小说还好。这比如吃好东西,好到说味道不出。她是那么长得合式,竟像站起卧下全都可以使男子感到在俎在盆吃她时的趣味的。
女人到这种情境中真是可怜!既然爱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又不能想方设法勾引男子的注意,无从开端,她的眼泪这时是向腹中流的。
想不到我也有这样复仇的一天。想不到昨天损失了的今天就得到赔偿了。
为了趣味的保留,我还是不说话,看她怎样开口。我决定始终坚持我这主张,一个女人的聪明是十个男子敌不过的,我要引导她的聪明出来。我要窘她到哭,我决不先说我爱她或说到关于这类的话!
既然是由她一方面出发,(我可以赌咒是她攻击我才还手成了此时局面的。)我只有尽力防御一个方法!
来了,她用手来摩我的头了,我睁眼,望到这手,可以生吃的手,我却故意把眼闭上不看。她送我温度表含,我只含上,也不理会其余。她把我的脉搏,我明白这是战略之一种,我笑也不笑,让她摆布。我极力制止我念头的升起,我要看她的最后冲锋是什么手段。
多么聪明的女人啊!说的话,双关那意思,是多么切题啊!
她拿了我的腕半天,说:“……”
她并不说什么,但比说许多话还强。我这时忍不住了,我睁了眼,望到她的脸。她故意倾身,为我理被角,吹气到我脸上,我心有点摇动。
我说:“你今天似乎比往天更美了。”
她笑。她说不出什么,是我能体会到的。在一个情人面前,领受这简单的一句称赞,除了用微笑作酬,还有什么算为聪明回答呢?
我又说道:
“你今天实在比往常不同了一点。”
“当真吗?”
“我想我猜的决不会错。”
“我有事。”
她说她有事,除了有心事,想向我诉说还有什么呢?我不能又把她的机会失去,就要她说。
她不说,只笑。笑得怪。样子又更媚。虽然是笑也不失其端端重重,我看得出她笑中的淫荡!这不是平常笑的章法。决不是!我于是也笑。大约是因为我的笑,使她害臊了,她就走出去了。
出到外面去的她,究竟想些什么?是不是想到用笔写那心上的话预备来交给我呢?是不是在下决心第二次来当面说?
我只有等候她再进房来一个办法。她一来,我就可以从她的神气断定她取的方法是那一种了。在爱情中人都是呆子,在爱情中人又是天才,我近来真是对于这类事发现了不少真理的。我不能为我的“明于见事”加以多少惑疑,在平常,我的观察一切的知力,并不怎样比平常一般人超越多少的,这时却不然了。这时我能清清楚楚看对方人一举一动,我甚至于从这一件事情估计另一件事也不会差误一分。这短时期的非常是怎样可贵!或者一到我能够同她在一块,作着平常人作的那些狎玩事情,两人熟习到身体上一切情形,到那时,我就是真的呆子了。如果我承认在恋爱中人都有天才的话,那结了婚的男女不谥之为呆子胡涂虫是不行的。
我等她来她不来,一个下午过去了。到了夜间,她又来了,问她为什么原故离开我许久,她不说明白。另一个女人告我,说八号的人是出去有事的,我疑心她是以为我不爱她,一个人走到旷野地方去哭的。她回来,眼睛似乎真有点不同平常,我问她她就把话扯到另一事上去,我更加信任我自己猜想不错。有什么要哭的理由呢?什么事使你不满意呢?可怜的人啊!
我对于她的伤心,何常不想帮忙。要爱我,我又不拒绝,我又并不用身分骄傲了谁,我又不故意装着高岸使人有攀仰无从的苦。一切平民的我,是准备了许久,来接受一个人的爱的!我的诚实,天是知道的。我那一时那一句话有禁止一个少女爱我的表示么?我当真有这种存心么?
不过是,我原本虽不讨嫌这女人,可是在看明白她是爱我为我特别收拾她的身体,照料我像丈夫一样时,我不能再从事追讨,我已一变而为以守作攻了。我的战略是成造她多知道一点恋爱的甜苦。这是公平的正义的战略。她纵为我流泪,我也不应当即刻就感动去就她,这才是成就她同我自己!
因为想起一些合乎人情的步骤,所以到夜间,她虽来了,我也不多问她。
我是正在用苦恼磨炼我的情人的。
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我假若是她,我应当怎么样?就说我同凤,我对凤,除了病,没有方法进攻!我设想到我对凤的一往情深,住院不久,却仿佛凤给我的痛苦反而把我弹得很远,竟违反了爱的定律,简直忘了。在我与第八号的人若也同样如此变动,这是我的悲哀。我不愿她因为我太严峻,就离我他就,另有所倾心。我觉到这事非我略变政策不可,所以就同她特别找话说,表示我并不完全不领会她的好处。这为爱情所困着的人,见我对她一好,又即刻活泼起来了。我看的是分明的,决不错。
但她小心小心不同我提到她的苦处,我怕把这幻象在三言两语中失去,也同样小心小心不说到这事。总之我对于她的友谊,是应维持下来,不让她失望,也不让她因我援引而进一步。我固定我这战略,方便之门不是为爱情而开的。既然在这年青人的心中,有了热情,我只尽力培养这热情,尽其自然生长,我就在这领会中多一玩味人生的机会。
我看一切事都很明白,这样办是神的意旨!
我不能说我不是在痛苦中找到了报偿的。我不能说我不是塞翁失马。我不能说我不是在磨炼一颗少女的心!
如今,我是在乐观中仍然带着忧郁。这性格是无法纠正的。虽然我明白这时应欢欢喜喜接受别人的热情,应装模作样,应自足,应骄傲。可是我并不作我应当作的!我还是忧郁,这是病。这病不是医生在脉搏上可以觉到的,也不是测温表上看得出的。唯有她明白我这病的根,但她这时岂不是正因为我的冷落而悲哀么?她这时不正是恨我无趣么?要她来明白我,也是不行吧。我的病,还只有我自己一人知道!
一种不可救药的痼疾,只有用亲嘴或超乎亲嘴以上的治疗来挽救的。我愿意这个事在事实下有梦里一样方便。昨夜,我梦到的是她含笑的前来,一身白,白的不是衣裳,只是一身白肉。滑得像脂油的是这一身。我吓醒的。若是事实上,也是这样,我必同样也吓得张口结舌。
她来了,从她白的薄衣下我仿佛看出一切。
我把日记藏到枕下去,装睡。
“喂,起来。”
我装才醒,她就笑。她明白我装睡,因为铅笔还用手拈着不放。
喊我起来试温度,我的温度她还要用表测,至于她的温度我却一眼也看得出。她今天不及昨天热度高,这是的的确确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