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当真生我的气了么?不是。若是生气,那绝对还不同。我不能说一个女人在失望时的神气,也说不出在希望继续中她是如何态度,但要我承认她这时是死了心,我决不轻容易承认的。她此时没有什么难堪,但眉心一缕幽怨,却说明她昨夜的苦恼。女人啊!要爱,在追求中,是应当跋涉千山万水才到!也只有多灾多难才能把这爱的完满趣味加深加强!你不要自馁,向前,更向前,前面是一个光明在等候你。
我是她的光明,我得承认。这女人因为我而在另一种生活中冒过险了,正如我在凤身上冒的险一样。我只要不像凤一般把绝望给人,则我的俘虏永远是俘虏。我望到我这俘虏如忠顺之狗,为我作一切事,我几几乎有许多机会使她猛然觉悟我是也在爱她。幸好我能在另一事上挽救我这不谨饬过失,制止她对我冒失。我不让她克服我的心,但小小的堡垒的争夺,我也不全然放弃!
我的计策是对付爱人的妙计。我不相信有谁比我计虑得更周到更妥善一点。在以前,我恨我自己的蠢笨,是有过的,如今我才看出我的天才!恋爱为什么就使人显得笨拙,为什么又能把人变成不凡,这不是容易解说的事!
女人把我口中的温度表取去,记上簿子后,又走来同我说话。
她说:“你好了,又低了一度。”
“不一定低吧,也许心里热。”
她就笑,装不懂。
我又说:“冷点好还是热点好?”
“当然低一点好。”
“我不合你意见相同。温度高也有好处,不过为不吃亏起见,放冷一点是对的。”
她仍笑,表示不懂我意思。这个鬼,什么不知道,假装瞒不了我!我见她神色之间很不老实,我怕她忽然会跪到我床边来诉苦,我实在不愿意这事如此结束,为造就她起见,她应得再多无聊一点,再为烦闷一点,所以我忙把政策变更,不再说那巧妙的双关话了,我要她进一杯橘子水。
“你不适宜于太冷的。”
“我以为太热的也不相宜。”这又是我的双关话!
她装不懂说,医生这样告她,“病人吃的东西不能过冷过酸。”
“是啊,病是因为冷来的,如今是怕冷了。可是这时太甜的也不合口味,要慢慢的甜,就不至于厌口败胃!”
女人笑。用笑来作答,不过是表明其为聪慧不凡心思玲珑却又假痴而已。其实我说的话她比我还懂得多一点。在一个情人面前,耳朵是能够听他人心上的音乐的。这时的她假装真假装得像!我待说,朋友,不要装不懂,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爱我,就勇敢一点,过来接吻吧。若是这样一说,我包这女人会发烧一阵,且即刻来跪在我面前!
……
我不记了,我把这印象放到心上比放到纸上还不容易毁掉。我是怎样的在我情人面上傲然不群的模样!我的风仪,是如何的征服了一个年青女子!
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是她为我整理被盖时,故意(我敢赌咒说这是她有心如此)把她的胸压到我胸上。为了爱,我是看到一颗心在一个少女腔子里跳动得如何利害!感谢天给我耐心,虽在这种诱惑下我还保持我这清明,不至于即刻失事。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
她眼睛像有点肿,不是失眠就是哭泣。可怜的人!若非我靠了神给我的力,要坚持到底,我就可以用一个微笑,来安慰这为我受地狱的火煎熬着灵魂的人了。我背了她独自笑着又叹息,笑我的胜利又为我过去事叹息。这世界究竟是什么世界呢?为什么在此如此倾心在彼又如此冷淡?阴阳消长究竟为什么理由呢?
她对我仿佛冷了一点,我明白这是我太使她伤心了的原故。我应该是稍稍热一点,不使她过分失望才是。在便中,我借看察时间为由,握过了她的手腕,她不逃避,也不言语,但似乎感觉到小小的不安。我这一举把她的灵魂又搅动了。我用这办法提起了她的希望,不让她自馁,事情果然做得很对,她不久就握了我的手腕,为我理衣袖。借理衣袖为由,这女人进攻的勇气真不小!我又有点害怕起来了。我不能尽她迈步前进太速,就以进为退,因为我看出她在我前进中是非退不可的,所以我作了点呆事,对她稍粗鲁了一点,聪明的她果就避开走去了。
今天下午朋友来望我。谈了些笑话。说到凤也念我,我心跳。在朋友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怕朋友知道我秘密。朋友一走,我心就有点酸了。假若朋友的话是当真,这在我是酸是甜呢?凤真是念我么?凤的念我是可怜我病——且知道我是为她而病因而觉得我很可怜么?或者她是因为朋友同我很好,在朋友面故意说怜我念我的话讨朋友欢心么?
我这几日来,心上的凤的影子本来已淡到模糊不清了,凤给我痛苦,像在我心上划了一刀,这伤痕也渐渐合口了。如今为朋友一句话又勾起了我无限心思。人事真奇怪,凭一句话就把我灵魂摇动利害到如此!本来已放下了,一句话,又似乎提起,要放也不是即刻可以放下了。
我是仍然爱凤还是让第八号的她来爱我呢!让人爱与爱别人,劳逸自然不可相比拟,然而放下这劳苦,享受我应享受的被爱荣幸,我也是作不到的。凤实在是可爱的,眉、眼、手、声音、气息,全是可爱!她即或不爱我我也要爱她下去,这是神的命令,是良心的驱使,是本分内的责任。我不能因为她不理我就缩手不前,我非尽我最后的力不可。
我决定仍然对凤的忠诚,不怕灾难。不怕的灾难,因朋友一句话真就来了,我想到要凤,却同时想到凤的为人,我痛苦着,到晚,莫名其妙的第八号人来,在我的温度表上发现了惊讶的事。她以为我日里过于劳动了,劝我早睡,不写日记为好。
我说:“为什么?”
她说:“热增了一度半。”
“当真增加了么?”
“当真的,你自己不觉得么?这热是为……”
她不说,因为她要说的仿佛是太明显使自己难为情。她以为我的温度上升是同她调情而起的,才真是荒唐瞎估!我听她说的话好笑,就分辩说,“发烧理由是很多的,为别的事也有之。”
“不要胡思乱想,人就好。”
哈,她以为我想她!她又仿佛讥讽我不必想凤,单注意眼前的她一点就可以过太平日子!我简直要大声说话了。
我先笑,是冷笑,过后就说,“我才不妄想那虚无缥缈的事!不过我要想的,我也不怕损失。”
她又不懂了,凡是她不懂的时候就不接声下去,这不懂我实在看得她出于假装。我只有让她假装下去。她不要以为我是看不出她是在爱我,还以为我发烧是求她不得才发烧!她不要以为我是可怜东西!我真疑心她会疑到我为她烦恼!
本来在爱我的她,若是错以为我发烧是为要她爱,因为抱歉负疾,作着那赎罪的举动,同我更亲密一点,才真笑话啊!这笑话是真来了。她真放出温柔来了。她为了我的事,走出走进,一个人慌慌忙忙连饭不吃,守到我床边时,摩我的额后,就背着我不言不语。这以背对我的时候,我断定她是在叹气,而这叹气一半是真,一半又是故意要我知道她的关心!
我觉得她很可怜。一切行为均不出我这人意料以外,然而不是胡胡涂涂的排演下去,以为由此可以给我一点快活,冷眼旁观的我真是把她无法!可怜的女人啊!可怜啊!你若是爱上另一个人,以你这样的丰姿,何尝不可以使一个男子颠倒呢?你为什么偏来缠我呢?你何苦来想你所想攀不上的高峰呢?说老实话,我在凤给了我痛苦以后,几天来,是也当真似乎把凤忘掉对你略有动心处了。但朋友一句话就把我拉回到凤的身边去了。你用你的一个礼拜贴身服侍我的殷勤,还敌不上朋友代传凤的一句话,这就是爱情之所以为爱情!爱情是自私的,我并不用解释我这人的度量。我是因为自私,也因为忠于自己的爱,所以我身虽在你旁边,心却飞到凤的裙下去了。
我用着怜悯的眼光,望到这位为我看护的女人。她的焦心还只是为我发烧,她若是明白她是失恋的人,还不知要如何痛苦自挝!世界上许多人就是这样在一个人身上做着无涯好梦,而这人却全不负一点责任,又顾自在另一个人身上也做着无涯好梦的。
她不准我写了,若是她能知道我写的是什么话,她会抢了我这日记丢到火里去。
三月廿六日——星期三
凤,我爱你!
恋爱是一种病,不过今天解释又与往天不同。有些时候病是能使人疲惫的,有时则发狂,力大神王,如虎如豹。
我想出院去,一出院,我就非到衙门去找凤不可。
爱情的战争,是一句话比一枪一刀还有力的。不过一句话可以把人沉到九渊,一句话也可以把人提到三十三天,这与子弹两样。敌人的一颗子弹,可以打穿心子,凤的一句话,却把她的敌人从死中救活。我又在战场上了。我又似乎戎装上场与人对垒了。我将不吝惜我的气力,作成大胆无畏的勇士。在凤面前流血,是光荣的流血!我好笑有些人空口说爱、说血、说泪,其实则泪既无一滴,血也很少机会流,爱亦但空喊。这些无用处的人,真只有在懒惰中用文字骗骗他人,吓吓社会,哄哄自己!我想做的我就去做,决不姑容苟且。我能视死如归的去在战场上抵抗强敌。我将用我的血洗我的爱。凤,你使我气力加多,你是欢喜我为你死去,才如此刻酷的说着“念我”的话!
我想了许多对凤去说的话,每一句话都有致凤死命的可能,只准备这机会。
为了要机会,我对医生说我要出院。医生不行,说还不好,因为热度一加,病又转了。我十分明白这医生的用意。他不是存心破坏,就以为我是要人的朋友,放我出去是损失一笔收入。多坏的东西!他不要我出院,经我一点破,他却无言了,到后却结结巴巴说是等朋友来再说。朋友来了,朋友却说出院不得。医生的诡计,事情推到朋友身上,可恼!说不定这还有第八号女人诡计在内。她当然不愿意我就此出去。我若这时一去,她会急成病人,会吐血,会用眼泪洗面。这是我的坏处么?天明白,这事应当要谁来负责?
想到不能出院其中免不了有妒嫉存在,我心中有点冒火了。我为表明态度,要她知道我是在生着气,不大高兴她的为人卑鄙,就在她面前摔了一个药瓶。摔药瓶时虽装作无心样子,将这东西摔了以后,我却不抱歉,还大笑。
“为什么这样子呢?是有什么不快活么?”
“你知道!”
“我不知道。”她为媚我,就温柔的飞了一眼。
我是决不在这种战略中变更我的地位的。我决不接受这魔力,将心情转一方向。我是爱着凤,决不能再低价的将灵魂拍卖给这女人!
我说:“不知道就算了。”
女人说:“我知道,是医生不许你出院罢了。”
“还有坏人使坏心也不许我出院!”
女人说:“这样人也应看上帝面上原谅他,因为许多人是好心肠不得到好报酬的。”
“我原谅他!是的,我才不原谅他!”
我看得详细,她脸上真变了颜色。我的话说到她心上了。我用言语在她心上打中一拳,这女人有点踉跄。
她是爱我,这可怜的人!她不有我会发狂吧。她若当真到对我希望断绝时,她会自杀吧。一个作看护的人,要自杀,真是如何容易!吃水杨酸,吃汞,吃硫酸,还有吃……一吃就成功,想来多可怕。我不要在此还酿出一条人命吧。凡是想得到的事情都是作得到的事情。我如今是想到这女人会为我自杀,我又想到一向凤说就成功如意!我是救她还是让凤救我呢?墨子的兼爱或耶稣的博爱,若事情是我做得到,我决去作。不过我真能让她爱又能爱凤,各人在希望中维持平安么?
我恨她,又可怜她,实在对不起这个人。对不起也只好算了,人全是这样的。我并不比他人更显出自私了一点。我这怜悯不久也将消失。
凤,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呢?别人爱我的,我是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是聪明人,总不会不了解我吧。我不希望别人超乎我想象以外的认识我,但应当知道的,如我的长处好处独到处,这是非明白不成的。即如今天的心情,仿佛是我过于自私了点,纵绝拒了别人的爱,也不是十分罪过。她是看护!我虽不讲究名分这类东西,但是一个看护与一个政府二等科员结成夫妇一对,(浪漫虽是浪漫了),这像话么?
不记这东西了,让我来过细盘问这女人一阵,也是有趣味的事。
三月廿七日——星期四
问的许多话,更证明了这个第八号女人是在爱我的。
这也不是什么可幸的。我为这个也苦,不要她爱,似乎是失落了什么,我不愿。要她爱,我有时又不免有点摇动,将对凤的诚实分去了一半。
若是我一定这样想:“看眼前呀!看眼前,则比如我在医院中就不必办么,也不必对政府施设加以良心的嘲弄或义务的赞美。(做官的据说是非对政府行为加以相当喝彩不行的!)这比譬是说我不应当在这女人以外去想那还不十分可靠的凤。
我是当真看眼前了。慢慢把凤忘掉,则眼前的人的美也越加见得多了。让这诱惑胜利还是令她惨败呢?
我想了一天。
三月廿八日——星期五
又想了一天!
三月廿九日——星期六
又想了一天!
三月卅日——星期日
她离了院,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天不见到她。不见到她,心上有点不舒服,我渐渐又有点相信不过自己了。我到底是爱她不爱?爱了她,为什么我不暗示一点消息,好尽这女人向前?我不爱她,为什么她今天不在此我就有点怅惘呢?一个人的脾气真不说易照料!
一个人,知道自己也真不容易!我有本事知道别人,自己是总猜断得不大的确的。我按照习惯,可以算得出时候,可以算得出在什么时候别的朋友作什么事,我又能够在天气阴晴等等事上可以看出我朋友的脾气。我自己却不然。我真是胡涂东西,不可讳,不能装,不容易辩解,我的心是一件怪东西!想到这里,又想到那里,比夏天的云还容易变,这是我的心。
想得胡涂,我又不愿意写下了。
四月一日——星期一
老早的,在睡梦中,有人摩我的头,我含含糊糊,说,“我的爱,为什么昨天不来?我想你却失了眠。”这些话是在我心上讲着的,也不知道究竟有不有声音,可是我醒得清爽一点,睁了眼,望她颜色,却仿佛很感动。
让我来算算,她究竟得了我几分之几。
多危险!若是我再不小心,说着那样的话以后且伸手一抱,不是……赫,危险危险。我应当小心!
我再来想一天,看我的政策是以取何种手段为好。
四月二日——星期二
不能决定也不行了,朋友说我可以出院了。我本来是预备再想一天,谁知今天就得预备出去。这又是天意。
八号的人来了,望我笑,说我可以出院,医生签字了。
她本来极不愿意我出去,今天却这样告我,这情形可疑。
她必定是装成愉快,免使我看出她的心思!女人是善于掩藏的,这女人则更聪明也更能作这件事,我决不至于猜错!
女人的心真深!不过你再深也瞒不过我。我的眼睛就是专门窥察女人的心的,不怕你故意筑了壁垒,遮遮藏藏。
我见机会只此一刻了,不能不要她在我面前招出爱我的口供,就把话说到男女事情上面去。
“昨天出去,是不是看什么朋友呢?”
“是的。”
我装成诚实(本来就诚实的我有意作伪自然更像),我说:
“看朋友,是不是可以说是情人那类人?”
她垂了头,久久才说:“这个话才问得怪。”
“不怪!一个人那里能无好朋友。”
“那你是不少好女人了。”
“不多。但有些是爱我我却不大注意她的。”
“那自然,这种事也平常。”
我不做声,心中想,这事才不平常!本来是说这话的就是本人,才真不平常!我待要戳破她的话中含蓄,想出一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