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在宋伯娘的房中,三老板念山上陆参谋捎来的书信。大妹虽说早已知道此点,但因为对此终有点羞涩,在未念信以前就走开到自己房中去了。
信中口辞变了从前的称呼,开首第一句已把“宋伯妈”三字的空处代上“岳母大人”了。信如下:
岳母大人尊鉴:敬禀者:前数函知均达览,复示诲以自新之道,且允于招安之后,将大妹妹于归,备主中馈,尤臻爱怜,实增感激!
近来因岳母大人同大妹故,以是婿将对省方提出之条件已特别减至无可再缩的地步,且容纳省方派员将部队枪枝检验之律令。果无临时发生变化,谅招编事已不成问题矣。
编收以后,婿之部伍将全队移住耶市,守备队下拔移驻于花垣,让出防地归婿负责。
沿河一带治安,亦由婿部担任,以后有劫船情事,由婿察缉,察缉无从,则应由婿部赔偿。此条虽将婿责加重,但为地方安宁,婿固当有所牺牲也。
此后支队部,(改为清乡第十支队司令)婿意拟设于天王庙,地势好点,亦可备万一别种事情发生时,退守方便。……十八至二十,三天中,婿所部全队,即可开进耶市大街,到时再来谒见大人。
大妹喜事,婿拟照先时所约定之日举行。岳母方面,亦不必多事花费,婿知道岳母极爱热闹,到时此间有许多兵士,固能帮助一切也。
前派陆参谋来同省中代表接洽一切,并嘱其将此函并些须聘礼饰物呈达于长者。所有未尽之意,统由陆参谋面呈,此人系婿至友,亦由学校出身,祈大人略加以颜色,婿实幸甚!谨此恭叩福安。
小婿道义谨禀
附聘礼饰物单如左
赤金钏镯一对
赤金戒四枚(二枚嵌小宝石)
赤金丝大珍珠耳环一对
赤金簪押发各一件
赤金颈链一件
赤金颈链一件(有宝石坠子)
净圆珍珠颈链一件
金打簧手表一枚
白金结婚戒一枚
白金结婚心形胸饰一枚
白金镶钻石扣针一枚
上等法国香水两瓶(瓶旁悬小纸签标明每瓶价值,一值二十四元,一值六十元。)
法国香粉二盒(标明值三十元)
此即大王在另一函中,曾经提过,说是派人往湖北去办的。那位老太,听着三老板把信同聘礼单念完,看看桌上那一堆各在一个小盒子里的东西,忽然放声大哭了。
这时的泪,不是觉得委曲了女儿,也不是觉得委曲了自己:或是对不住大妹的父亲。她是像把一件重的石头,压在心上,骤然取去,忽然想到过去的惶恐同将来的欢喜,心里载不住这两种不同的压力,不知不觉从眼眶中挤出泪了。
哭了不久,这老太就走到大妹的房中去送大妹看信。
既不怕抄家,也不怕谁来刨挖大妹父亲的坟山,在这位老太太看来,真是没有什么理由来说不愿意将大妹嫁给一个大王的话了!何况大王如今又已成了正果,所以老太太把信掷到大妹妹面前时,眼中已无些子泪痕。
八大妹妹的婚事
热闹,阔绰,出了里耶人经验以外。一切布置的煊赫,也出了宋伯娘在期待中所能猜想的以外。迎亲那日,八个黄色呢制服的人,斜斜佩着红绿绸子,骑在马上,各扛着一面绸国旗,都是副官之类。……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一对喇叭,后面一队兵士……几乎近于是迎接“抚台”那样,一直从天王庙支队司令部起,到宋家门前止,新的灰线布制服上佩着一朵红纸花的,是昨日的喽啰(今日的兵士)。军队是这样接接连连。满地红的小爆仗,也是那么接接连连,毫不休息。喇叭是爹爹哒哒吹着各样喜庆的曲子,当花轿过路时。……亲事一接此后天下太平了。
由宋宅杀了两个猪六个羊去犒赏兵士还不够,到后还加了两只肥猪才分得开堂②,即此一端,参预此番喜事的人多已可知了。
大王是彪壮、年青、有钱,里耶市中人尽他们所能夸赞的话拿去应用还总觉得不够,到后只好把类于妒嫉的羡慕落到那宋家母女身上。
九第八信
结了婚约有两个月,大妹有给驻花垣守备队营中书记官太太的一封信。
四姐:我不知要同你说些什么话。关于我的事。这时想来可笑极了。在以前,我刚知道他要强迫我妈行他所欲行的事时,我想着一切的前途,将葬送到一个满烧着魔鬼的火的窟中,伤心几乎想实行自杀了。
四姐你是知道的,一个女人,为一点比这小许多的事也会以死做牺牲的。但我当时还想着我妈,我妈已是这么可怜的人,若是我先死,岂不是把悲哀都推给她身上了吗?我想走,当时我就想走,到后又把这希望用自己良心去平衡,恐怕即能走脱,他也会把我妈捉去,所以后来走也不想走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拚我死命,等那宣告我刑罚的可咒的五月初五来到,我身不由己的为母亲原故跌进一个坟坑里。在期待中,想死不能时,我也是同一般为许多力量压着不能挣扎的女人一样;背着母亲,在自己的房中去低声的哭,已不知有过多少次了。我那时悬想他,一个杀人放火无事不做的大王,必是比书上所形容那类恶人还可怕!必是黑脸或青脸,眼睛绯红,比庙中什么判官还可怕!真是除了哭没有法子。眼泪是女人的无尽宝藏,再多流一点也不会干,所以我在五月五日以前,是只知道终日以泪洗面的。……过去的都是做梦样子过去:雷霆是当日的雷霆,风雨也是当日的风雨,不必同四姐说了;我只告你近来的情形。近来要我说我又不知怎么来说起。我不是怕羞,在四姐跟前,原是不应当再说到害羞的事的。我真不知要得怎样的来说一个同我先时所拟想的地狱极相反的一种生活!你不要笑!我自己觉得是很幸福的人,我是极老实的同你说,我生活是太幸福了。幸福不是别的,是他——我学你说,是你妹夫。你妹夫以前是大王,每日做些事,是撒旦派下来的工作,手上终日染着血,吃别人的血与肉,把自己的头用手提着,随时有送给另一个人的恐惧绕在心中。但他比我所猜的恶处离远了。他不是青脸同黑脸,他没有庙中判官那么凶恶。他样子同我三舅舅的儿子一个面貌,我说他是很标致,你不会疑我是夸张。……他什么事都能体贴,用极温柔驯善的颜色,侍奉我,听我所说,为我去办一切的事。(他对外是一只虎,谁都怕他;又聪明有学识。谁都爱敬他。)他在我面前却只是一匹羊,知媚它的主人是它的职务。他对我的忠实,超越了我理想中情人的忠实。……前几天,我们俩到他以前占据的山砦看望一次,住了两天。那里还有一连人把守。四姐,你猜那里像个什么样子呢?比唱戏还可笑,比唱戏还奇怪。
一切一切,你看了不会怕,不会战抖,只有笑!不伦不类的一切一切,你看从七侠五义一类小说上所写的人物景致,到这里都可见到了。我问你妹夫以前是怎么来生活,他告我,有时手上抱着两枝枪打盹。我们那天就到他那间奇奇怪怪的房中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到各处去看,又走了半天。
……
一个女人所应得到的男子的爱,我已得到了,我还得了一些别的人不能得到的爱。若是这时是四姐面前,我真要抱住你用哭叫来表示我生命的快适了!
四姐呵,同姐夫说说,转里耶来住两天吧,我可以要他派几个人来接,我妈还会为你办菌油豆腐吃!
我妈近来也很好,你不要挂念!
你妹同你妹夫照来张相赠你,快制一个木框,好悬挂在墙上,表示你还不忘记你妹妹。你妹妹是无一时能忘记你的,就是他,这时也在我写信桌子的旁边,要我替他问你同姐夫的好。
你的妹七月十日
十结束
大妹,近来就是这样,同一个年青、彪壮、有钱、聪明、温柔,会体贴她的大王生活着,相互在华贵的生活中,光荣的生活中,过着恋的生活,一切如春天,正像她自己信上所说样:雷霆是当日的雷霆,风雨是当日的风雨,都不必再去说了。过去的耽心,疑虑,眼泪,都找到比损失更多许多倍数的代价了。至于那些里耶人呢,凡是在那年五月五日对宋家母女有过妒嫉的心的,无用的妒嫉,还是依然存在。
一九二六年于西山
本篇曾以《在别一个国度里——关于八蛮山落草的大王娶讨太太与宋家来往的一束信件》为篇名发表于1926年4月24日,5月1日,5月8日,5月15日,《现代评论》第3卷,第72~75期。署名从文。
①此句为作者原注。
②开堂,周到。
除夕
从衙的南头,向左数,第七号,就是那地方。本来门牌号数是不明白的。这里的一切,是属于世界的一部分,平时有人,有言语与行动,有吃,喝,辱骂及纷扰,一切一切全不是与另一世界有怎样分别的。不过这地方,与善于演说的革命家是离得很远了。与所谓诗人也离得很远了。与从市侩方面培植出来的批评家也离得很远了。与文学艺术则离得更远,远到正统文学家头脑想象以外。这里所有的,是丑陋,平凡,苦恼,灰尘,至于臭。
许多人,围在一个床边,床是黑木的,小的,旧的,床板上面用厚草垫铺上,草垫上加一床棉褥,褥上睡了一个男子。男子是快要死的人了。这时的男子,一个满是乱发的头,枕在一捆报纸模样的物件上面,眼睛无光,脸色净白,鼻孔上翻,口略张,胸部发着微喘。
房子中是一盏十六枝电灯当中悬挂,房中人虽多,全沉默,无言语,各人沉在一种思虑中,喑哑了。虽然人俱无言语,两人目光相遇时,各人的心上意见,是已在这样情形下交换了。他们一共是六人,同围在病人床边,其中有两个是女子,一个年约二十五岁,一个年纪较幼,不到十六岁,年长的是病人的妻,年幼的则是病人的妹。
病人的妻,见病人头略侧,赶忙把茶杯拿在手里,伏身送到病人脸边去。杯中东西是一种淡红色的药水,病人似乎神态还清,知道女人送药来,把眼便睁开,脸上做出一种感谢的表情。他要说一句,但用了力,像也说不出,又把眼闭上,药是不曾吃,又已昏昏沉沉睡了。
过一会,年幼的女人,坐到近窗处一张旧藤椅上去了,吁着气,用手掠头上的短发,在这天真的赤子心上,对人生还似乎极其茫然,她并不忘记今夜是除夕!
病人是显然绝望了,在生死的边界上徘徊,或者还可以活回来,或者就此死去,无一个人敢断定在一小时以后病人的情形。
远远的,可以听到爆竹声音:像打仗时枪声,断断续续,同时较近地方则有人掷骰呐喊的声音,有锣鼓笙箫的声音,可以听得出。这时大致已快天明了,论时间,除夕应已过去,当为新正一月一日了。从各处传来的爆仗声音,则可以想象到一切一切地方,这时候欢喜的空气如何浓厚,一切一切人,是怎样度过了这除夕,眼看着黑夜逃遁,迎接那第一天的新的光明。
似乎是因为听到鸡叫,那女子,又起身到窗边,把一扇窗开了,开了窗以后,外面的声音就更清楚了。且同时有煤气硝磺气在空气中混合,吹进房里。女人似乎又觉到从外吹来的风太冷,不适宜于病人,即刻又轻轻把窗关上,走到病人这一边来了。
“四嫂,你过去休息休息,不要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