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四嫂者,就是喂病人药的女人,这时正低了头坐在床边,用手捏病人的手。听到劝她休息,却不作声,只把头抬起,对这年轻女人勉强的笑了一笑。接着就问:“五妹,天亮了么?”
“快了。大约是有六点钟了。……白生,请你到楼下裁缝铺去看看钟,有几点。”
“好,我去。”
白生,男子中顶年轻的一人,病人的戚属,应了一声,就下楼梯,将一个身子消灭在楼梯口边。看钟的人未回以前,房中人是每个人皆在时间上起了新的注意,因为忙了半夜,各人的心全在病人每一个微弱呼吸上,这时也仿佛才记起除夕已过新年是开始了,把病人暂时抛开,来对新正的空气呼吸一阵似的。不久白生上楼来了,先时橐橐橐在楼梯上响,到后从黑暗处爬出了,这汉子,平时女人似的尖锐声音,这时只把它压紧在喉中,轻轻的说是才五点。时间才五点,至少还有一点半钟天始能发白,这些人,就有被“才五点”三字所暗示,打起哈欠的来了。于是那个坐在病床边的女人,幽幽的说出请他们去睡睡的话,又旋转身来向白生,请他到后面房里去取南瓜子给大家剥。
“不要的,不要的,”一个穿中山服的男子忙止住了白生。他把双眉蹙成一条线,望到床上的病人,已经有过两点钟了,直到这时才说话。
女人先是急昏了,客来时也忘了请客坐,这时才记起客了,就又赶忙自己起身来,把白生正坐着的一张小凳子,搬过床边来让客,稍稍迟让一下,客人是坐下了。
女人又喊白生拿茶,白生因为找茶杯把抽屉开得作大声,年轻一点的女人就抢到去做事。
客人坐下了以后,说:“他总还可以清醒,我看不怕的。”
“半夜来全是这样,比昨天坏多了,只怕是无望了。”
“医生?”
“因为钱已……”
“……”客人用齿咬自己的下唇,说不出什么话,只把眼睛看病人。
到这时,病人又将身动了,客忙站起伏近病人。
“明士,明士,你清楚不?”
听到客人的声音,病人似乎稍稍注意了,头略动,叹了一声悠长的气。
“我是万里,来看你。……你痛苦吗?你还认识我吗?……你说,能不能说话呢?”客人阴沉沉的望病人,喊着,把自己名字告给病人,病人把头又略动,喉中作微声,像是在说话,但始终却无声音出口。这时女人又把杯中的药水,送到病人嘴边了,病人口微动,女人就将胶皮管塞进病人口里去,把药水慢慢倒下。稍过了一阵,病人又叹气了,接着眼睛睁开了,滞呆的望四方,望到了一些围在床前左右的人,又望到自己的女人,最后便转到了客人的脸上,不动了。
“你是万里吗?”
“是的。明士,你这时清白一点了,你吃亏吗?”
“吃亏吗?我快死了,我不能再在这世界上呆多久了,天使我……”说了又仿佛苦笑,但脸上的筋肉,对于这表情也不相宜了,在这时病人只鼻中微有笑声,他接着,摇头,忽然又把眼用力一闭,表明苦楚在这个可怜人身上,在死去以前,是还不断抽打着这病身的。
女人把手去摸病人的额,额上全是汗,病人觉到了,才像知道身旁还有她在,又幽幽的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为什么你不去睡?”他又望众人。“为什么你们都在此?”
女人含了泪,像做母亲的声音,说:“天气早,还不到睡的时候。”
“睡了吧,睡了吧,都去睡好了。白生,白生,你陪我,让姑姑去睡。我人是清白了,我也要睡一会。”
女人见病人忽然清醒多了,又见到另外两个男客已倦得要不得,身子在那里摇,不大好意思要这些人熬,所以也帮到病人说,“睡好了,睡好了,白生,你照灯,引宋先生伍先生过后楼去睡。”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不倦。”说这样话的汉子中之一个,话一说完就打了一个哈欠,表明人虽客气睡眠可不答应他了。
另一个正想说话,却不说,也一个哈欠打住了。
那穿中山装的年青客人,望到这情形,也就说:“真请便,休息休息去!人既清醒转来,无妨于事了,天气还早,不如到床上去靠一下。”
“不要——”说到两个字,却又为哈欠所扼着喉头了,这人索性不说了,极力咳嗽,似乎这样振作可以把困乏赶走。
两个女人同名叫万里的客人都不由得不笑了。那年青一点的女人,就嗾白生拿蜡烛,这两个男子见白生在门口等候,只得随了白生到后房去了。
房中到剩四个人时,病人似乎更清楚了一点。
病人像出奇今夜的情形,不明白大家来此理由。
“为什么要他们来熬夜,耽搁他们睡眠呢?他们有事,忙,我不要他们!”
女人不好说是因为病已近于无望,所以这些同事才来此相守,就说是还只来不多久。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五妹,你为什么又从工厂回来?”
女人说:“今天是礼拜。”这话自然是谎病人,因为病人胡涂,且极容易生气,说是礼拜则不做工也无妨了。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像在这女人脸上找一样东西。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带了怨声。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是礼拜也应读书,你不读书怎么了。我要你念那本书念过了没有?”
“念过了!”
“多少呢?”
“念完了,我的笔记也写好了,等明天我取给你看。”
“应当努力!”
“我是总想把我的法文学……”
女人的谎话还不说毕,在最近一个邻家院子里,忽然燃起了爆仗,哔哔剥剥响起来了。声音的骤来,使病人一惊,病人在不断的响声中闭了目想了一会,才从记忆上找回过去的日子,觉悟今天是除夕了,从除夕上又才记起一件事来,于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着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头就近床边来好说话,手却伸不出。女人见到情形以为是病人要想翻一个身,就忙为病人将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不要你!不要你!万里……万里……你来,近一点,我问你。……今晚难道是除夕吗?”
客人不作声,脸上颜色略变,意思是不知如何答应病人,正在这时节,邻院一个子母炮又咚的响了。
“今天是除夕!五妹,告我,是不是呢?”
那年幼女人,就点头。然而望到客人的颜色,则又马上明白自己做了错事,悔也悔不及了。
病人又向客人问:“万里,是不是呢?”
客人也只好点头,说:“是的,是除夕。”
“除夕!你忘了我们说那个……”
客人不作声。
“怎么?万里,你忘记了吗?”病人忽然眼睛有光辉了,说话声音也清朗许多了。
客人到此,目击到病人的兴奋,却沉默安详的答道:“明士,我没有忘记。凡是要办的,我已一切照我们的决议办过了!”
“当真么?”
“我在其他时节并不曾谎过朋友。”
“我的天!你真是人!告我怎么办的!”
客人头略回,不让女人见到他的脸,说:“事情是成功了。天意帮助了我们,使我们计划做得非常顺手。”
病人听到此,见到客人的样子,明白了客人所说的不是谎语了,忽然挣起身来,把客人的头项抱定,发狂的乱吻。女人忙去解除客人这灾难,且同客人把病人放倒原来位置后,又给了病人一杯水。
病人虽然倒下了,还是仍然战战栗栗地,强要坐起来,问客人所作的事详细情形。客人则仍然冷静如常,且见到病人如此精神奋兴,反而将眉更聚拢了一点,略无欢喜模样。病人把水喝过,稍停顿,人较镇定了。客人就望病人微笑,病人也笑。
“告我,是不是真成了功!我要明白这件事,告我!”
客人沉重的说:“是的,妥当了。成功了。希望的已实现了。”说这话他望到楼顶椽皮,重重的放了一口气。他将刚才属于胜利的事告给病人了,他却保留了另一件因胜利而来的牺牲。
……
病人非知道详细情形不行,于是这客人,便把三四点钟以前作的事完完全全说了。他说到如何的照固定计划做他的事,他说在所有的计划进行中一切应得报应的人所得的报应,他说到毁灭的经过。病人是因为得到这类消息,正如同给医生打了若干针以后,忽然全身活泼,俨如顷刻霍然了。
听完了客人报告的病人,脸上透着被心火灼红的颜色,微笑的说:
“万里,你真是勇敢人物!我承认你是英雄。我承认你……”
客人不答,把唇咬着,借故身到窗边,又把窗开了。开了窗,又关上,他望到两个女人笑。两个女人听到这事的经过,不知说些什么话为好,所以全无言语。
“万里,你做的事真空前!我看你一点不慌张,我佩服你。你还是到上海躲躲去,那里租界上无妨。不过这样一来我看你又结婚不成了。党事把你的婚阻了这样久,这真是不应该的。依我劝,就到上海同雷卿合住,不要那形式了。为什么这样不行?你一切都解放,只这件事不行。为什么定要结婚呢?别人说结婚是入坟墓,有了爱,何必要结婚。你不早同她住这是你错了,很不应该。你听我的话,不天亮就走,我明天要五妹告雷卿到上海去。(各处炮声入耳)听,像打枪!这些该死的人,都在祝贺这新年!明天早上他们的惊讶将把他们的欢喜讨回。……万里,你送这里的新年礼物太好了。你……”
在附近,子母炮先是作微低声音将小炮冲上半空,旋即在空中爆裂了,大的声音将空气荡动,说话的病人也不说话了。
女人见病人反常的清明,以为过于兴奋说话太多也不相宜,故在一杯水中放了一点安眠药,强病人把药服下,数分钟后病人熟睡了。
病人是安静了,后房客人则但有鼾声了,一种事啮着了名叫万里的客人的心,客人矜持不语,神情惨然,年长的女人猜量必定还有别的原故,轻轻的问:“万里,有牺牲的么?”客人就点头。于是女人又问:“多少呢?”答说:“一个。”
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是谁?”
客人苦笑不答。他仿佛不知道这个人名字,且仿佛自己纵知道说来女人也不会知道,所以不说了。
女人明白牺牲的是同志了,说:“是同你一处去的?”
“……”客人轻轻吹起哨子来了。
五妹用脚为客人吹的革命歌按拍,但过了一会又忽然问道。“万里先生,是谁牺牲了呢?”
客人又勉强的笑,且故意从桌上拈了一瓣为病人预备的橘子,葬到口里去,橘子吃完了,又拈一瓣放到口里,说:“橘子酸,不很好。”
年长一点的女人,明白这牺牲者必与客人极有关系了,所以不好再追问了,即刻就把话谈到橘子上去了。他们来讨论美国橘每年在中国所卖的钱数目,又说到广东橘与福州橘的种类。客人不久又走到窗边去开窗,望到天上的大星已渐疏,知道去天亮不远了,同女人说要走,乘早要到青桥去一趟。青桥是客人的爱人雷卿所住的地方,女人以为客人是去他的朋友处告别,就说:
“万里,你上海去了,就要雷卿到我这里来吧。这里是不为人注意的。明士病到这样子,别人是决不能疑心的。去就快去,说我们欢迎她来过年。”
“……”客人想说什么并不曾说出口。
五妹与雷卿,是平时极其相得的。就说:“无论如何要她来,因为还有事情同她说。”这年青人实在不明白夜里的事与雷卿有多少关系,她的事情不出乎请雷卿告给她打袜子与温习法文两件事。她再三的嘱咐万里先生,说是非要雷卿来此不行。
客人望到这小女孩天真无滓的脸孔,惨然的笑,点点头,承认照到她希望做,就下了楼梯。女人把他送出大门,虽然一切处之镇定,到最后,同女人点头,告女人好好照料病人时,这汉子,显出狼狈的神气,踉踉跄跄去了。
在全城炮仗声中,黑夜终于逃遁,新正是来了。随了日光而来的消息,是城中三个警官皆于昨夜被人暗杀了,当场将一女凶手捉获,此女人旋即跳落河浜中淹死了。女人名字是雷卿,在光明公厂做职员,是经一工人认识出来的。
本篇收入《男子须知》以前未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