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他刚出现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恨。居然有人窥见我的泪水,我觉得羞辱。我想起那个被我拒绝的男同学,我开始痛恨那个渐渐靠近的人,他的形象变成了攫取灵魂的魔鬼。当他弯下腰的时候,我的痛恨已到极点。我伸出双手,狠狠地推他,我听见摔倒的声音。你让开,我不需要你。你给我让开。
然而是我跑开了。带着我的泪水和恼羞成怒,被侮辱被窥视的感觉。
我没有回头,只是听见一种声音在蔓延,它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道何处去。
第二天我依然冷淡。既然我已不怕任何伤害,那我也不会怕他。我嘲讽地想,又有一场好戏可看了。
然而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我却开始更加痛恨他。他居然让我白怀了一个嘲讽的期待,让我潜意识中无法完全忘了他和这个午夜。如果他像那个男同学一样做了,那么我就会很快对他不屑,然后忘掉他的所有。可是现在我无法。
而我也莫名地爱上那排槐树。守,那是继你之后第二个不被我拒绝的生命。在那里我静静地坐,如同等待一个路灯的亮起。我只是坐着,嘴角不知觉地带一片冷笑。
十天之后——也许更久?槐树下多了一张纸条。
上面是字迹。小孩子,我爱你。没有署名。没有署名让我无法拒绝,不知所措。我感到荒谬,这一个故事仿佛是从肥皂小说上剪下来。我跳起来,绕着槐树疯狂地乱转。我要找到那个人,我要,亲口,拒绝,他。可当什么也没找到的时候我蓦然一阵空虚。鸟疲惫了。小纸团汗湿成浆般。我在那一排槐树里迷失方向。
每一天都会有相同的纸条,守。我做着同一系列的动作,暴怒地把纸条撕毁,像我疯狂的妈妈。可始终没有人出现。
最后我是疲惫了吧。当纸条再一次出现,我只是倚靠在槐树下,缓慢地拆开纸条。
一片树叶落了下来。
然后,沧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一丝狡黠的笑,像一只温暖的小动物,我想是狐狸。他的声音干净,不像我总是带着嘶哑。他说,我亲爱的小孩子,你该回家了。他把家字强调,而我恍惚地觉得安宁和依靠。缓慢地望着他。当我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多么好的拒绝机会,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之后,我已无法拒绝。无法逃离。无法。
沧在我无法拒绝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狡黠而温暖的笑,干净的声音,他说小孩子,你该回家了。
おて
那是春天,夏、秋或者冬天?我再次无法记忆。
我再次拥有了那个梦境,只是梦的最后多了一张模糊的脸,无法辨认。我在午夜的电话告诉沧,他说,蘋,当你看清它的时候,也许一切就好了。
亲爱的沧。你是守和槐树之后我第三个没有拒绝的生命。你们都让我惊奇而羞怯地感到自己是被疼爱的。我在黑夜的梦魇之后有了吐诉的对象。此刻我又想起原来家中,楼上的垂藤挂一轮苍白,守说,我亲爱的小孩子,而沧说,我的小孩子。他们的语言如同海水。
沧,守,我爱你们。就算你们离开了,消失了,我依然爱你们。
寒假到来的时候,面无表情整理东西的自己被沧拽走。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们回家好吗?
面对凛冽的风我露出了第一次货真价实的微笑,好。
回你的家。他补充。
那是我噩梦的根源啊,亲爱的沧。但我无法用凛冽的眼神面对你,你的表情让我又一次无法拒绝。
有时候我甚至不明白,我居然无法拒绝沧,无法拒绝午夜的电话,无法拒绝他的微笑。更多的时候我恨自己,二十年来持续的拒绝在沧手里毁于一旦。我恨极了他,可当他一出现,我又无处可逃。
他简直像一个魔鬼的咒语,把我缠住了。他想要融化我的时候,在他面前看戏一般看他努力,抛出冷冰的笑,然而心底却温柔而怜惜。他却像看穿了我,他亮的眼神和小狐狸般的笑表明了一切,令我心惊肉跳。
我诅咒他并爱着他。却不想承认。
直到后来他才告诉我,当场他爱上我并不是因为那场哭泣,那只是让他觉得好奇,只是槐树下我的眼神,眼睛里不可掩饰地有着希冀渴望的结合,嘴角却有一丝冷笑。他坏笑着说,小孩子,你的眼神可以泄露一切。只是别人不懂怎么读,你自己无法看见而已。
原来如此。
おぐ
依然是那个阳台,窗子依然是碎的,我清晰地记得那是妈妈在一次疯狂中,在我面前用台灯敲碎了这扇玻璃,玻璃四处乱飞,将我们扎伤,而我,一动不动,而后转身离开。那些玻璃块被她异乎寻常的整理掉了,除了这扇玻璃,没有任何迹象说明那场疯狂存在过。
蚊香已经潮得一塌糊涂。这里狼藉依旧。那时候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什么也没有管。至今记得那声汽笛,如一种撕裂过去的快感。
沧好奇地翻看着旧的什物。我冷漠地看着,不自觉地却走向阳台。恍惚如同本能的驱使。等我清醒的时候于是我认为,只是因为这里是这一个家的象征,疯狂的象征。这里曾有穿黑裙的疯狂的女子,在阳台上疯声大笑大哭,抑或扔东西。最后她完成了一次乌鸦的飞翔,以暗红作为惟一的留存。
我坐上阳台。这是公寓的最高层。现在是白天,俯首望去的时候只见嘈杂。人们在移动,像卑微的原生动物在培养液中蠕动,依然屈服于自己的欲望,没有人会留意身边有什么,没有人想到在高处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灵魂在欲望中蠕动。我依然痛恨这些,如同有时候痛恨自己。忽然间我又在恍惚,仿佛领会到了妈妈的那一瞬间,她是如何完成这一个动作的。我在摇晃。
蘋,下来吧。沧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也许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总是有那么一种吸引,无数次把我从河边拉下来,往往那些时候我正在摇摇欲坠。他经常说亲爱的小孩子,你总是有那么一种摇摇欲坠的架势,在什么地方都可能坠落。我要拉住你。
可是我仿佛望见彼岸那些幸福和美丽。我暗自想着是不是彼岸那些模糊的幸福使妈妈在一瞬间迷茫,并且跳了下去呢?她得到了吗?彼岸真的有那些幸福?这个时候我不说话,决不能让沧知道,我不喜欢他为这种愚蠢的关于幸福的事担心。而他只是沉默,仿佛也在思考。
下来吧蘋。于是我服从了。他用一种清澈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樱花树下拍皮球歌唱的小孩子。沧曾笑着说蘋,你的比喻也变得温暖了。于是我也笑了。然而这个时候我不想注意别的什么,他的眼睛像那排槐树,仿佛也有攫取灵魂的力量。
那是什么?我忽然注意到他的手在背后。
他举起一只灰色的小东西,然而没有尘土飞扬。好像是薄薄的塑料纸,还有乱七八糟的竹条。
我正想说白痴,这种破东西干吗拿来……这时候眼前出现了画面。那是我童年惟一的留存。蘋,妈妈带你去放风筝。放风筝。风筝。筝。回音飞扬,我无法语言。
那只风筝没有坠毁,小孩子,它还在这里等着你。沧笑了。
おぞ
我已经有了午夜醒起的习惯。
梦游般地上了阳台,坐在上面,我想像着如果有一个人,几年前在阳台上看见一只黑色的乌鸦,现在却换成了白睡衣的女孩,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以为是鬼魂吧,我无意识地窃笑,人为什么怕鬼?有时候我真怀疑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罪恶。
沧睡在我的房间里。我睡在亲爱的妈妈的床上。仿佛还留有疯狂的气息。这个房间曾是我所痛恨和拒绝的,也许是因为害怕。可是我现在不怕了,因为有亲爱的沧在隔壁,是他牵着我的手,妈妈的疯狂似乎已经无法把我攫取。
午夜的城市依然灯火。想起沧经常说的一句话,和守的话相似得让我恍惚。小孩子,不要痛恨世界,不要拒绝一切。相信一切都是好的,都会好的。我看着脚下的城市,它们值得我相信吗?如果我相信了,我会没有伤害,别人也会没有伤害吗?沧的回答总是肯定的。可是我总是无法完全相信,好像梦境最后的那张模糊的脸总是阻隔着我去相信。我前后仰动着身体,模拟一种飞翔的感觉。那张脸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使劲睁大眼,却无法抓住它,无法看清它。我无法遏制地哭了。对不起沧,我无法跨过那一步,如同当初无法祈祷。
我好像把沧吵醒了。他抱住了我。我又开始恨自己。我恨眼泪。我想推开沧。
可是我又失败了。他很认真地抱紧我,他说,小孩子,我给你找船,我和你一起去彼岸。相信会找到的。
这一个夜晚比梦还不真实。
剩下的时间我们整理着我的家,把狼藉都收拾起来,他干活的样子活像一只老鼠,可爱极了。
只是有时候我会看着恍惚。他说的是真的吗?抑或说他有没有说过?彼岸如同我曾经不相信的爱情。有时候看着他我会升起一种恐慌。守离开了,他最终会不会离开?
你看我,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俘虏。我的妈妈在我7岁的时候要我发誓,永远拒绝每一个人,特别是男人。她的表情疯狂,而我机械地念着,把这个誓言当作新的玩具。我满脸笑容。谁知道这个誓言成为了我的信条,我同样疯狂地履行着它,直到守出现,她消失的时候它复活了,只是沧用他的眼神和笑,要把它驱赶走。我羞怯而恐惧的看着他手术一般摆弄着我,却心甘情愿地无能为力。
蘋,我们该回去了。下午的车吧。
好。
顿了一顿,我说,那么上午我出去。
好。他忽然问,蘋你知道Faramita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彼岸。这是我最喜欢的单词。也许它是错的,但是这不重要,它在我心里就是一种回归的象征。蘋你喜欢这个词吗?
这一个上午我在城市里游荡。曾经为我所痛恨的腐烂气息仿佛还若有若无。我路过嘈杂的商场,冷清的小店,破败的坟墓,热闹的公园,阴暗的小巷,堂皇的别墅。人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依然为欲望挣扎,可我仿佛觉得,人生就是由欲望组成的,我们无法去痛恨它。如果整个社会消失,那就没有了欲望,可是也没有人去欣赏去满足了。
连我的拒绝也是一种欲望。只不过它们有的丑恶,有的无意识,有的被迫而已。
忽然间,我找到了一所小小的教堂。没有槐树,然而安静得让我想沉沉睡去。我站在关闭的门前,看着那古老的花纹,说出了我的愿望。
守,那就是祈祷吗?
蘋,快来呀。
我看见沧在向我招手。我迷迷糊糊然而微笑着向他跑去。我和他之间很远,可我却觉得好像一步,我就可以到达他那里了。那只小狐狸,他会带我走的。
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那张模糊而苍白的脸。我战栗。那是我亲爱的妈妈,然而她已经被融化了疯狂。她在笑,美丽的笑啊。那一瞬间我看见她是多么的美丽,整个脸都镶嵌着笑,如同她曾经抚摸的一串水晶手链。她平静了,她摆脱了,是的,她的笑是多么美丽。我哭了。
而沧在那一头急切地向我招着手,我擦着眼泪,飞快地向他奔去。我的牙齿健康,眼睛明亮,朝我亮闪闪的新生活奔去。
我的亲爱,我的Farami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