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同志谈了半天,谈得十分投机,营副官怂恿连副到貔貅俱乐部去,要这年轻标致人物穿了新衣,并且还一定要在大白天去,连副到后无话可说不得不答应了,两个人就约了明天十二点去到那里吃午饭。当这个年轻连副,把话谈够以后,辞了营副官,穿着那双体面皮靴橐橐地走出特务营时,从大廊下过身,有几个兵士,正在一个装稻草的屋角里游戏打闹着,互相扑跌的十分有趣,听到那个皮靴声音,以为是营长外出,每人皆赶忙用稻草遮盖到头部,假装人在睡觉,这连副看得明明白白,就堂堂的走去,由于兵士的情形,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快乐。
貔貅俱乐部,是XX地方一群高级退伍军人组织的,用一个年约三十的孀妇主持一切,凡职分在尉以上的人物,皆可到这里来取乐。这些将来的名将,候补的伟人,营里无什么事可作时,就来到这里消磨日子。有些身居闲曹的军佐,上了一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输赢不大的扑克,也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至于那些退伍军人呢,他们的光荣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觉得离开了这里,便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去处。
这地方因为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故由一个老将军代为取名“貔貅俱乐部”。“貔貅俱乐部”在这个城里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娱乐。还有一样最奇特的规则,便是从开始到如今,不让一个女人进门。当初发起人是一个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常是一种祸水,凡有女人的地方,同军人便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发起人赞同,到后便成为一种规则了。这俱乐部的地位,在社会上比其他许多地方还好,也就正是因为有这一种规则的原因,维持一点令誉。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提议到董事会时,那个上校的确用得是“道德”名义的。到后这提议很奇怪就通过了。据问其中还有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发起这俱乐部某将军一个情妇。某将军死后,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所以用道德名义把这个提案便通过了。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晦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其余的人是不得其详的。妇人年龄还极其年青,美丽动人,性情复端静自好,老年军官知道其中情形的,皆对这妇人非常尊敬客气,因此有不端重的心的年轻人,猜想这妇人总同一个人有一种古怪的关系,来到这里也非常规矩,不敢多事了。这貔貅俱乐部原是到了晚上才热闹,白天没有什么人,但这个情形是不会为年轻连副知道的。年轻连副在平时,常常听到人家说到这俱乐部,因为身分不够,不能加入,心中实有一种遗憾。如今营副官却邀定了他到这尊贵地方去午餐,他想到在俱乐部里那些将军从容的神气,他想到那些年青少校碰杯的神气,便做了许多好笑的梦。他梦到自己现身于那个俱乐部时,是穿了那一身戎服而去的,营副官为一一介绍他给那些老将军,互相微微的笑着,把头轻轻的点着。到后他忽然又为一群年青人所包围了,大家即刻成了熟人,众人皆在批评那一套军服,用各样不同意见,对于这衣服加以毁誉,中尉连副却十分快乐,向那些知己点头,同时仍然表示接受那些好像带着妒嫉近于故意挑剔的指摘。他仿佛那时占据到大厅的一角,屋顶上有辉煌耀目的灯,映照到各个年青军官的脸上,皆显得十分年青美丽。他看到另外一个地方,有三桌扑克,全是一些老军人,在一种极小的数目上打赌输赢。他又看到另外一处,有四个军人把小小的玻璃杯互相撞触,高高的举起来,仰着头匆促的向口中灌去,有一位秃头的为酒所苦,便咯咯的咳着,脸儿绯红。他看到许多人在说笑话,营副官不知如何就在一个桌上唱起戏来了,大家全给他拍手!
可是他到后却当真到了那个俱乐部的食堂里坐下了,他很奇怪为什么来这儿的人那么少。除了客厅一个角隅里有一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同所想象的情形差不了多少外,其余皆有点不同。营副官邀他来到这里原是另外一种用意,但这意思他可不能明白。他问营副官:“怎么这里不热闹?”营副官说:“这是夜市,白天可不行的。”当时两人就坐在一个桌子边旁,叫了一些贵重的菜,喝着有名的白铁烧酒。
连副心中觉得希奇,因为没有来到这俱乐部时,还有点胆怯,有点不安,同时以为营副官一定要邀他来到这里,必有一些不平常的事情。可是如今一切恰恰同所估计的相反,即素日闻名仅仅只这俱乐部才有的白铁烧酒,如今喝到口里,也像有点名不副实,故一面喝酒一面很少说话。
营副官像并不十分注意到这一点,也不再对于那衣服有所称赞,只默默的一杯又一杯,连副因此也只好照样的喝着。
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到一个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宽博的袍子,披着长长的黑色头发,从大厅里过去,营副官忙站起身来,女人见到这里有人同她打了招呼,就走过来了。
“我说是谁到这里请客。原来是营副!”
“是的,一个酒徒,不怕醉死,又来预备喝一斤烧!”
女人望到连副,因为似乎极其陌生,就问:“这一位同志好像不到过这里。”
“这是我的朋友,我应当来介绍。我请客来到这里,不是为我自己喝酒,特意是带这个体面朋友到这地方来看看,你瞧,他不是应当成天到这个地方的一位吗?”
女人说:“真的,漂亮得很。”
营副官就望到年轻连副挤着眼睛,做着怪相。
女人以为来客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学生?”
营副官说:“不是的!你那么聪明,成天看到军人,怎么还看不出?”
女人微微的一笑,重新用清明的眸子注意到连副,连副这时恰恰也望到女人,似乎为眼光相接而腼腆了,便即刻低了头。女人说:“我知道了,新十师的连副,全是新从XX第X期选来的,这派头我记来了。”
营副官说:“我不明白什么派头你看得出!”
女人说:“一个女孩子害羞的派头!”
说着,笑着,到后就不说:“营副官,多喝一杯,我有点儿小事,很对不起,”便走去了。
这些话使年轻连副非常难受。营副官见到女人走了,低声的问连副:“怎么样,人家说你害羞,你话也不说了!”
连副带着生气的样子说:“我说什么话?她是什么人,你又不为我介绍,我同她有什么话可说?”
“这里是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来此的,还用得着我介绍吗?你同一个女人说话,你只说她很美,就很够了。”
“可是,……”
营副官又抢着说:“自然的,你不能说‘老板啊,你真美’,但你可以找其他话说。……不过你已经用另外一个方法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了。”
连副分辩的说:“你怎么说?我口也不开。——我才不高兴那种大模大样的人!”
“她说你是骑兵学校的,这是称赞你。她说你是新从XX来的,她的眼光一点不差。这种聪明处,同她美丽十分相称,我觉得这是极可佩服的。”
“哼,女人自然使人佩服。”
营副官见到年轻连副似乎在生气,明白那生气的理由,所以笑了。“老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一点,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吧。若真是那么小气,倒真被人说着了。人家说你是女孩子,你可真有一点近乎女子。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分辩,我说,你红脸是为什么原因?”
“我红脸吗?”
“你不承认红脸的,因为你是个堂堂的军官啊!可是,许多年青人见到这个体面的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就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是我要你知道,人家是投降也容易的,因为世界上也有不收容俘虏的人,我说这个你明白了吗?”
“我并不想投降到她面前,还没有一个妇人可以俘虏我!”
“啉,”营副官把大拇指翘起,咧着口,点点头,做成同意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年轻连副便说:“我不是什么大脚色,可是也不会像你想象那种无用!”
“是的,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不过我认为世界上有些人我们还值得做她的俘虏,你不承认吗?我们的武勇可以用到冲锋陷阵行为上去,在另外一件事上,我们软弱一点,不是可笑的!”
“我以为那极可笑。”
“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但我告诉你,等会儿你不要再红脸!你若再红脸,人家是认为不好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营副官便招手。请女人过来。
“来,来,我们谈谈。我刚才同我这个客人谈到俘虏一类事情,你一定也高兴听这个的。”
女人已换了一件绿色长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见到营副官说话,就一面走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是这样问着,却仿佛知道这话正是打趣到年轻人的,故又望到连副说:“凡是将军都爱谈俘虏,真是可笑。”
连副为了不能给营副官拿着话柄,便说:“他是指那些为女人低头的。……”
女人站在桌旁,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连副把话说完后,很聪明的似乎极同意的点头。“是的,你一说我才明白了,原来这些军官大人常常说到的‘俘虏’,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的能力,我倒不相信。我自己也是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真是奇怪!我想或者也有许多聪明女人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一定有那种无用处的男子。……”
营副官说:“喔,对了!”
营副官所说的意思,女人似乎不懂,其实却十分清楚。就又望到连副说:“营副官的话他们都说是用酒浸出的,你们朋友莫把他酒喝,他就不会发生什么怪议论了。”
他们谈着,笑着,好像营副官到后便成了独立的一面,连副同女人却在另一方面了,因此连副就当真不再红脸了。可是出了貔貅俱乐部时,营副官似乎喝得稍稍过量了一点儿,竟自言自语说:“喔,对了。喔,对了。”
连副说:“怎么对了。”
营副官说:“我说对了就对了,你不要盘问我吧。我心里有些希奇的预兆,我可说不明白。我们若是懂事一点,下次就不要再来了。因为我担心到一些事情,好像那事情还不发生,就已经摆在我眼前了。这理由等我另一个时节再同你说,你这时不要盘问我。”
连副说:“你喝醉了!”
“是的,我们都过量了。”
连副听到这个话,也像想起什么事情,就沉默不再作声了。
(未完)
本篇发表于1931年7月1日南京拔提书店出版的《创作月刊》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篇末“(未完)”为发表时原有。
据《创作月刊》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