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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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乡村琐事(5)

“所以有人称我为‘象征主义者’从不分辩。他指的也许是人,不是文章。然而‘文如其人’,也马马虎虎。我怕你太累!一天到晚事作不完,上课,洗衣,做饭,缝衣,衲鞋,名词也数不清一大堆。凡吃重事全由你担当。我纵即能坐在桌边提起一钱二分重的毛笔,从从容容写文章,这文章写成有什么意义?事情分作一点点,我心里安些,生命也经济些。”

“你心安?今天已八号,礼拜五又到了,我心里可真不安!到时还得替你白着急,生命也真不经济!”

“你提及日子,倒引起了我另外一个题目。”

“可是你好像许多文章都只有个题目,再无下文。”

“有了题目就好办!今晚一定要完成它,很重要的。比别的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得战争!”

末后说的是八年中一句老话。每到困难来临需要想法克服时,就那么说说,增加自己一点抵抗力,适应力。所不同处有时说得悲愤凄苦,有时却说得轻松快乐而已。

对日战争结束后,八年中前后两个印象还明明朗朗嵌在我记忆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轰炸,敌人二十七架飞机,在微雨清晨飞过城市上空光景,一是胜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园的六十岁老洋人比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村子里各处报信光景。至于两个印象间的空隙,可得填上千万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都大城的毁灭,以及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蹂躏摧残,万千种哀乐得失交替。即以个人而言说起来也就一言难尽!……我虽竭力避开思索温习过去生活的全部,却想起一篇文章,题名“主妇”,写成恰好十年。

同样是这么一天,北方入秋特有的阳光明朗朗的在田野,在院中,在窗间由细纱滤过映到一叠白纸上。院中海棠果已红透。间或无风自落有一枚两枚跌到地面,发出小小钝声。有玉簪花的幽香从院中一角送来。小主妇带了周岁孩子,在院中大海棠树下和新来老用人谈家常,说起两年前做新妇时的故事。从唯有一个新娘子方能感觉到的种种说下去,听来简直如一个“叙事诗”。可是说到孩子生后,却忽然沉默了。试从窗角张望张望,原来是孩子面前掉落了一个红红的果子,主妇和用人都不声不响逗孩子。和我推想到的情形恰恰相反。孩子的每一举动,完全把身心健康的小主妇迷惑住了。过去当前人事景物印象的综合,十小时中我完成了个故事,题名“主妇”。第二天当作婚后三年礼物送给主妇时,接受过这分礼物,一面看一面微笑,看到后来头低下去,一双眼睛却湿了。过了一会儿才抬起那一双湿莹莹眼睛,眼光中充满真诚和善良。

“你写得真好,谢谢你,我有什么可送你的?我为人那么老实,那么无用,那么不会说话。让我用素朴忠诚来回答你的词藻吧。盼望你手中的笔,能用到更重要广大一方面去。至于给我呢,一点平静生活,已够了。我并不贪多!”

听过这话后,我明白,我失败了。比如作画,尽管是一个名家高手,若用许多眩目彩色和精细技巧画了个女人面形,由不相识的人看来,已够显得神情温雅,仪态端丽。但由他本人看后,只谦虚微笑轻轻的说,“你画得好,很像,可是恰恰把我素朴忘了。”这画家纵十分自负,也不免有一丝儿惭愧从心中升起,嗒然若丧,因为他明白,素朴善良原是生命中一种品德,不容易用色彩加以表现。一个年青女人代表青春眼目眉发的光色,画笔还把握得住,至于同一人内蕴的素朴的美,想用朱墨来传神写照,可就困难了。

我当时于是也笑笑,聊以解嘲。

“第一流诗歌,照例只能称赞次一等的美丽。我文字长处,写乡村小儿女的恩怨,吃臭牛肉酸菜人物的粗卤,还容易逼真见好,形容你这三年,可就笨拙不堪了。且让这点好印象保留在我的生命中,作为我一种教育,好不好?你得相信,它将比任何一本伟大的书,还影响我深刻。我需要教育,为的是乡下人灵魂,到都市来冒充文雅,其实还是野蛮之至!”

“一本书,你要阅读的也许是一本新天方夜谭吧。你自己说过,你是个生活教育已受得足够,还需要好好受情感教育的人。什么事能教育你。”

“情感,我不大清楚。或想象,或行为,我都并不束缚你,拘管你,倘若有什么年青的透明的心,动人的眉目笑颦,能启发你灵感,教育你情感,是很好的事。只是大家都称道的文章,可不用独瞒我,总得让我也欣赏欣赏,不然真枉作了一个作家的好太太,连这点享受都得不到!”

话说得多诚实,多谦虚,多委婉!我几乎完全败北了。嚅嚅嗫嗫想有所分疏,感觉一切词藻在面对主妇素朴时都失去了意义。我借故逃开了。

从此以后,凡事再也不能在主妇面前有所辩解,一切雄辩都敲不过那个克己的沉默,来得有意义,有分量。从沉默或微笑中,我领受了一种既严厉又温和的教育,为任何一本书都得不到,从其他经验上也得不到的。

可是生命中却当真就还有一本“新天方夜谭”,一个从东方的头脑产生的连续故事,展开在眼前,内容荒唐而谲幻,艳冶而不庄。恰如一种图画与音乐的综合物。我搁下又复翻开,浏览过了好些片段篇章,终于方远远的把书抛去。

和自己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生命最脆弱一部分,即乡下人不见市面处,极容易为一切造形中完美艺术品而感动倾心。举凡另外一时另外一处热情与幻想结合产生的艺术,都能占有我的生命。尤其是阳光下生长那个完美的生物。美既随阳光所在而存在,情感泛滥流注亦即如云如水,复如云如水毫无凝滞。可是一种遇事忘我的情形,用人教育我的生活多累人!且在任何忘我情境中,总还有个谦退沉默黑脸长眉的影子。一本素朴的书,不离手边。

我看出了我的弱点,且更看出那个沉默微笑中的理解宽容以及爱怨交缚。终于战胜了自己,手中一支笔也常常搁下了。因为我知道,单是一种艺术品,一种生物的灵魂明慧与肉体完整,以及长于点染丹黛调理眉靥,对我其实并非危险的吸引。可怕的还是附于这个生物的一切优点特点,偶然与我想象相结合时,扇起那点忧郁和狂热。我的笔若再无节制使用下去,即近于将忧郁和狂热扩大延长。我得从作公民意识上,凡事与主妇合作,来应付那个真正战争所加给一家人的危险,困难,以及长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这一来,家中一切都在相互微笑中和孩子们欢呼欢乐净化了。草屋里案头上,陆续从田野折来的野花,朱红的,宝石蓝的,一朵朵如紫火的,鹅毛黄还带绒的,延长了每个春天到半年以上,也保持了主妇情感的柔韧,和肉体灵魂的长远青春。一种爱和艺术的证实,装饰了这本素朴小书的每一页。

今天又到了九月八号,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约了三个朋友赶明天早车下乡,并托带了些酒菜糖果,来庆祝胜利,并庆祝小主妇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让她知道。我自己还得预备一点礼物。要稍稍别致,可不一定是值钱的。深秋中浅紫和淡绿色雏菊已过了时,肉红色成球的兰科植物也完了,报春花在恹恹无生气,只有带绒的小蓝花和开小白花的捕虫草科一种,还散布在荒草泽地上,柔弱细干负着深黄色的细叶,叶形如一只只小手伸出尖指,掌心中无一滴甜胶,引诱泽地上小小蚊蚋虫蚁。顶上白花小如一米粒,却清香逼人。一切虽那么渺小脆弱,生命的完整性竟令人惊奇,俨如造物者特别精心在意,方能慢慢完成。把这个花聚敛作一大簇,插入浅口钵盂式的黑陶瓶中搁向窗前时,那个黄白对比重叠交织,从黑黝黝一片陶器上托起,入目引起人一种入梦感觉。且感染于四周空气中,环境也便如浸润在梦里。

一家人就在这个窗前用晚饭。一切那么熟习,又恰恰如梦。孩子们在歌哭交替中长大,只记得明天日本投降签字,可把母亲作新娘子日期忘了。七七事变刚生下地一个月的虎虎,已到了小学四年级,妈妈身边的第五纵队,闪着双顽童的大眼睛,向我提出问题。

“爸爸,你说打完了仗,我们得共同送妈妈一件礼物,什么礼物?你可准备好了没有?”

“我当然准备得有,可是明天才让你们知道。”

十一岁的小龙说:“还有我们的!得为我买本《天方夜谭》,为虎虎买本《福尔摩斯》。”

主妇望着我笑着:“看《天方夜谭》还早!将来有的是机会。”

我说:“不如看我的自传动人,学会点顽童技俩。至于虎虎呢,他已经是个小福尔摩斯。”

小虎虎说:“爸爸,我猜想你一定又是演说,……一切要谢谢妈妈,完了,说的话可永远一样,怎么能教书?”

“太会说话就更不能教书了。譬如你,讲演第一,唱歌第二,写字就第五,团体服务还不及格。……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得学凡事动手!”

“完全不对。我们打架时,老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师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要你们莫打架,反内战,所以那么说。愚人照例常常要动手的!我呢,更不赞成打!打来打去,又得讲和,多麻烦。”

“那怎么又说动手不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