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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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乡村琐事(6)

“因为觉得相骂也不好。比打还不容易调停,还不容易明白是非。目前聪明人的相骂,和愚蠢人的相打,都不是好事。”

和要人训话一样,说去说来大家都闹不清楚说什么,主妇把煮好的大酸梨端出,孩子们一齐嚷叫,“君子们快动手动口!”到这时,我的抽象理论自然一下会给两个顽童所表现的事实推翻了。

用过八年的竹架菜油灯放光时,黄黄的灯光把小房中一切,变得更如一种梦境中。

“小妈妈,你们早些休息,大的工作累了,小的玩累了,到九点就休息。明天可能有客来。我还有事情要作,多坐一会儿。瓶子里的油一定够到……”

到十二点时,我当真还坐守在那个小条桌边。作些什么?温习温习属于一个小范围的世界相当抽象的历史,即一群生命各以不同方式,在各种偶然情形下浸入我生活中时,取予之际所形成的哀乐和得失。我本意照十年前的情形再写个故事,作为给主妇明天情绪上的装饰。记起十年前那番对话,起始第一行不知应该如何写下去,方能把一个素朴的心在纸上重现了。对着桌前那一簇如梦的野花,我继续呆坐下去。一切沉寂,只有我心在跳跃,如一道桥梁,任一切“过去”通过时而摇摇不定。

进入九月九号上午三点左右,小书房通卧室那扇门,轻轻的推开后,主妇从门旁露出一张小黑脸,长眉下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嗐,你又在写文章给我作礼物,我知道的!不用太累,还是休息了吧。我们的生活,不必用那种故事,也过得上好!”

我于是说了个小谎,意思双关。“生活的确不必要那些故事,也可过得上好的,我完全和你同意。我在温书,在看书,内容深刻动人。如同我自己写的,人物故事且比我写出来还动人。”

“看人家的和你自己写的,都不问好坏,一例神往。这就是作家的一种性格。还有就是看熟人永远陌生,陌生反如相熟,这也是做作家一个条件。”

“小妈妈,从今天起,全世界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不能破例!听我话好好的睡了不吧。我这时留在桌边,和你明天在厨房一样,互相无从帮助,也就不许干涉。这是一种分工,包含了真实的责任,虽劳不怨。从普通观点说,我做的事为追求抽象,你做的事为转入平庸,措词中的褒贬自不相同。可是你却明白我们这里有个共同点,由于共同对生命的理解和家庭的爱,追求的是二而一,为了一个家,各尽其分。别人不明白,不妨事,我们自己可完全得承认!”

“你身体刚好。怎么能熬夜?”

“一个人身体好即应当做点事。我已经许久不动笔了!我预备写个小故事。”

主妇笑了:“我在迷糊中闻到烧什么,就醒了。我预备告你的是可别因为我,像上回在城中那么,把什么杰作一股鲁又烧去,不留下一个字。知道的人明白这是你自己心中不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妒嫉到你的想象,因此文章写成也还得烧去,多可惜!”

“不,并不烧什么。只是油中有一点水,在爆炸。”口上虽那么说,我心中却对自己说,“是一个人心在燃烧,在小小爆裂。在冒烟。虽认真而不必要。”可是我怯怯的望了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发现点什么。从她的微笑中,好像看出一种回答,“凡事那瞒得了我。”

我于是避开这个问题,反若理直气壮的问她说:“小妈妈,你再不能闹我了!把我脑子一搅乱,故事到天亮也不能完事!你累了一整天,累了整十三年,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为了明天,大家都休息休息,才合理!”

我明白话中的双重意义。可是各人的明天却相似而不同。主妇得好好休息,恢复精力来接待几个下乡的朋友,并接受那种表面烦琐事实上极愉快的家事。至于我呢,却得同灯油一样,燃干了方完事,方有个明天可言!我为自己想到的笑了,她为自己说到的也笑了。两种笑在暗黄黄灯光下融解了。两人对于具体和抽象的“明天”都感到真诚的快乐。

主妇让步安静睡下后,我在灯盏中重新加了点油,在胃中送下一小杯热咖啡。搅动那个小小银茶匙时,另外一时一种对话回复到了心上。

沈二哥不成的,二十一点钟了,为了我们,你得躺躺!这算什么?

这算是你说我有点懒惰不大努力的否认。你往常不是说过,只要肯好好尽力工作,什么都听我?即不意中被一些年青女孩子的天赋长处,放光的眼睛,好听的声音,以及那个有式样的手足眉发,攫走了我的心,也不妨事?这不问出于伟大的宽容或是透明理解,我都相信你说的本意极真诚。可是得用事实证明!

……得用多少事?你自己想想看。

……现在可只需用一件比较不严重的小事来试验,你即刻睡去,让我工作!我在工作!

你可想到对于身边的人,是不是近于一种残忍?

……你可想到把一个待完成的作品扼毙,更残忍到什么程度?

从这个对话温习中,我明白在生活和工作两事上,还有点儿相互矛盾,不易平衡,引起了一丝丝这也是生命的空隙,需要设法填平它。疏忽了时,凡空隙就能生长野草和藓苔。我得有计划在这个空处种一点花,种一个梦。比如近身那个虽脆弱却完整的捕虫科植物,在抽象中可有那么一种精美的东西,能栽培发育长大?可有一种奇迹,我能不必熬夜,能从容完成五本十本书,而这些书既能平衡我对于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相反带我到疯狂中?对于主妇,又能从书中得到一种满足,以为系由她的鼓励督促下产生?

这个无边际的思索,把我淹没复浮起。时间消失了。灯熄了。天明了。

我若重新有所寻觅,轻轻的开了门,掩上门,和一只鹰一样,离开了宿食所寄的窠巢,向清新空阔的天宇下展翅飞去。在满是露水的田埂荒坟间,走了许久只觉得空气冰凉,一直浸透到头脑顶深皱摺里。一会会,全身即已浴于温暖朝阳光影中,地面一切也溶于这种光影中。草尖上全都串缀着带虹彩的露水。还有那个小小成台状的紫花,和有茸毛的高原兰花,都若新从睡梦中苏醒,慢慢的展开夜里关闭的叶托,吐出小小花蕊和带粉的黄绒穗。目前世界对于我作成一种崭新的启示,万物多美好,多完整!人类抽象观念和具体知识,数千年积累所成就的伟大业绩,若从更深处看去,比起来都算个什么?一排参加庆祝胜利的飞机,由附近机场起飞,成群从低空中吼过,在地面作成的阴影,一瞬即逝。田野间依然是朝阳和露水,以及那个在露水朝阳中充分见出自然巧慧与庄严的野花。一种纯粹的神性,一切哲学的基本观念,一切艺术文学的伟大和神奇,亦无不即由之孕育而出,我想看看滇池,向水边走去。但见浸在一片碧波中的西山列嶂,在烟岚湿雾中如一线黛绿长眉。那片水在阳光中闪亮,更如美目流波。自然的神性在我心中越加强,我的生命价值观即越转近一个疯子。不知不觉间已脚踏有螺蚌残骸的水畔,我知道,我的双脚和我的思索,在这个浸晨清新空气中散步,都未免走得太远了一点,再向前走也许会直入滇池水深处。我得回家了。

记起了答应过孩子送给主妇的礼物,就路旁摘了一大把带露水的蓝花,向家中跑去。

在门前即和主妇迎面相遇。正像是刚发现我失踪,带着焦急不安心情去寻找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不先说一声,留个字。孩子们都找你去了!”一眼瞥见那把蓝花,“就为了这个好看,忘了另外一个着急。”

“不。我能忘掉你吗?只因为想照十年前一样,写篇小文章,纪念这个九月九日。呆坐了一夜,无下笔处。我觉悟了这十年不进步的事实,我已明白什么是素朴。可是,赞美它,我这复杂脑子就不知从何措手了。我的文章还是一个题目,主妇。至于本文呢(我把花递给她),你瞧它蓝得多好看!”

“一个象征主义者,一点不错!”

说到后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种笑在清晨阳光下融解了。

主妇把那束蓝花插到一个白瓷敞口瓶中时,一面处理手中的花,一面说:“你猜我想什么?”

“你在想,这礼物比任何金珠宝贝都好!和那个‘主妇’差不多!这是一种有个性有特性的生物,平凡中有高贵品德。你还想说,大老爷,故事完成了,你为我好好睡两点钟吧。到十点火车叫时,再起身,我们好一同去车站接客人。我希望客人中还有个会唱歌的美丽女孩子,大家好好玩一天!睡一睡吧,你太累了!……我将说不,我只是这一天有点累,你累了十三年!你就从不说要休息。我想起就惭愧难过!”

“这也值得想,值得惭愧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惭愧!”

从主妇不甚自然微笑中,依约看到一点眼泪,眼泪中看到天国。

桌案上那束小蓝花如火焰燃烧,小白花如梦迷濛。我似乎当真有点儿累了。似乎遥闻一种呼唤招邀声,担心我迷失于两种花所引起的情感中,不知所归,又若招邀本自花中间出,燃烧与作梦,正是故事的起始,并非结束。

一九四五·九月九日

于昆明桃园

一九四六·九月北平写成

本篇发表于1946年10月13日天津《大公报·文艺》。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主妇》为篇名的作品之一。据《大公报·文艺》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