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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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沈从文甲集(7)

“那就在这里看书。把我告你那本书念过再玩,你应当照到我说的话,书念完了做点记录,你不能又借故不做。”

“我不欢喜那书。我现在来为妈写信好了。”

“好,就写信也好,只不许哭。你要校役把地下血点洗去,把手巾也搓洗一下,这时不流了,我自己很明白。”

女孩玖就走到门边去叫了两声用人,返身到桌边预备写信。男子A又嘱咐:

“不许说身体不好,不许说又流了血,应当说一切很好,知道么!”

女孩玖点头,把一张信纸开始写着“近来我同二哥身体很好……”一面把不能制止的眼泪滴到纸上。过了一会,男子A问:“好了么?”女孩玖说:“好了,你不要看,我念给你听。”她就对那仅仅写过一句话的一张信纸,读着许多使男子A听来愉快的话。

在扁脸教授的房中,照料宿舍的长头校役正把白铁壶中的沸水倒进热水瓶。

扁脸汉子说:

“A先生在住处么?”

“在。”

“有女学生么?”

“没有,你家,他病了,从鼻孔中流血,今天爬不起来了,你家。”

“哈,有这会事?怎么不请医生看?”

“今天是礼拜,校医到上海去了。”

“病了没有人来看他吗?”

“就是那个小姐,他的妹妹吧,你家。”

“别的传染病?”

“不是,是老病。”

“鼻子破了吃三个蜗牛会好。”

校役把水瓶灌满了,所以不说蜗牛应当如何吃,只说“先生还要水不要水?”扁脸教授于是仍然说“把蜗牛三个敲汁生吃,治百病。”校役出门不久,这教授就到男子A的房中了,最先就问血是不是还在流,还不让男子A抽出回答的机会,就又把蜗牛的方法告给了男子A,一种天真的热情见出这人的肝胆。男子A倦怠不能支持,卧到床上,不作声,然而点头,意思表示感谢也表示一切领教了,对于这方法将来是总得试试,就因为这丹方新奇,说来也很动听。

扁脸教授在房中各处望了一会:“A先生,人病了,寂寞不寂寞?”

男子A说:“并不寂寞。”男子A这意思是“纵寂寞也是当然。”但扁脸教授却以为这样话极中肯了,他得到一个方便把一个女人的名姓提出了,他问男子A,有学生来看过没有。

告他没有谁了,就又露出不大相信得过的伟人神气,“我好像听到XXX在你房中说话,”这样说时且悻悻的笑,把一个俗物的脸更夸张的摆在A眼前。

男子A望到扁脸教授,心里想:“你这呆子,凭什么理由总得来我这里谈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女人?”可是男子A也并没有说出口来,沉默的态度倒给了扁脸教授一种同样的领会,以为男子A同自己一样对于XXX这个名字也能悦耳适心,故第二次这女人名字提出时,且附以由自己感觉到的猜想,说是“有人造谣言说XXX同你很好”这样荒谬绝伦的话,男子A分分明明看得出这谣言就只是这俗物的谣言,所以说:

“既然有了谣言,将来或者就特意来把这谣言证实一下,也是很有趣味的事。”

“可是我不相信,因为这属于不可能。”

“你怎么不相信?是可能的。”男子A看不过这人的样子,所以故意说出这话来窘这扁脸教授,“本来是谣言,但我这人的趣味是不避谣言,却常常把生活跌到谣言里去,以为这至少也可以使一些造谣的人又开心又不舒服。”

“你这个人这样可真不得了,太浪漫了!”

“本来不浪漫!”

“但是谣言算不得什么,我们生存有一个更大目的,不是与谣言这东西反抗的。你这样一来不是太浪漫了么?”

“本来是严肃的!”男子A几乎是在嚷了,因为很奇怪某一种人耳朵对于言语的解释特别。

但扁脸人还是说教授样子以为不能浪漫。“太浪漫了就要病,我听说,你流了许多血,可了不得。”

男子A忽然又觉得同这种人说话为无聊了,就把脸掉到另一面去,对墙装睡。

扁脸教授似乎为怜恤天才的原因,叹息了两声,轻轻把门带上走去了,男子A想到这俗物又单纯又狡猾的心事,哭笑皆非。可是想不到是这人回到他自己房里时,就告给校丁即刻应当为A教授找寻蜗牛的话。他似乎想从这些事情上尽一个朋友的义务,使男子很明白XXX是有了一个爱人,而这爱人自己虽间或是造点谣言,是不许谣言从另外口中发生,也不许谁证实这谣言的。男人A在流血衰惫中静静的体会到面前活跃的一切人行为心情,但在另一空间的人事男子A完全没有猜中。

女孩玖到了自己宿舍,一双美丽的眼睛显得略肿。对于玖的注意,是近于与玖同房女人的义务,已经有许多日子了。那女人每见到女孩玖一时非常天真的笑闹,一时又很可怜的样子坐到自己座位上,半天不做事,总觉得有一点不安。本来不欢喜同其他女人说话的性格,在与同房的女孩玖是应当把脾气稍稍改正了一点的。但因为女孩玖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妹子,那女人,为了一种隐匿在心中深处的罪孽,虽同在一个房间住下,同玖也不能说多少话语了。

这时这女人见到玖眼睛是哭过的眼睛,就在心上猜想这红肿因缘。

另一个女子来邀玖到XXX去开XX会,本来是先两天答应了的期约,现女孩玖却说不愿意同去,因为身体不好。那来邀玖的女人走了,同房的女人得了说话的机会,“是不是有病。”

玖不做声,想了一会。到后才说:

“我哥哥鼻子坏了,血流了许多。”

同房女人听到这个话,脸色白了一点,好像是这鼻血同女孩玖的眼睛,皆由于自己所作荒唐事所成,神气很不安定,到后破了例,一个人披了大衣,走到江边去了。玩了一点钟才回来,全身是雪,回来时,见玖同朱正把头聚在一处念书,心中若有所失,第二次复又离开宿舍到图书馆去。看了一些宗教神学的书籍,一些在图书馆看杂志的男子同学,皆估计这女人是一个努力读书的好女子,她自己则一点不曾注意到书上的文字内容指示的是些什么东西。

到晚上,因为玖的原因,朱同玖曾到过男子A房中坐了一会。晚来雪更大了。然而天气转比白天暖和了许多,所以到病人处谈了一会以后,朱仍然伴女孩玖回宿舍,两个人毫无顾忌的谈到男子A的病中情形。年青的玖,忽然说到他二哥接到的信那件事了,她说:“不知是谁,写这样信给哥哥。”

朱说:“那容易明白之至,决对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朱的意思指的是玉同五。

女孩玖摇头否认:“不是的,决不是。”

朱说:“这人倒聪明!是应当明白的了!人家那样热情,不是……”

女孩玖好像想起了一个人,把话岔开了,她说:“落雪了,朱小姐,我们做罗汉,罗汉是不要热情的。”

朱说:“若是要融,还是缺不了热。”

“融了就完了,有什么用处?”

“你只晓得雪。”

“难道你说的不是雪吗?”

朱点头复摇头:“玖,今夜雪太大了,我不去了,好不好?”

“好极了,我们明天可以在坪里堆一个大雪人,每天可以见到。”

与玖同房的那女人又想披了大衣有出去的样子,为朱见到了。“这时还有事么?”对于朱这样询问只用一个使人不愉快的摇头作回答。这女人走到另外一个宿舍去,一直到熄灯时才回来,回来时衣也不脱,就把被盖搭到身上睡了。这是同谁在抖气,做这样任性的事情,女孩玖同女生朱虽同在一个房间,完全没有明白,就是这女人自己,也仿佛是说不分明的。

一夜的雪把世界全变了。这雪真似乎是特给了许多人堆雪偶像的方便而落,到第二天早上,平地已有雪六寸厚了,天色还晦暗不明,有要把雪再添六寸的神气。酿雪天照例无风,天空全是厚的灰色云,落了雪地气特觉暖和多了。从上海开来的八点钟火车到站时,三等车中仍然是一些肮脏的蠢人同一些兵士下车。蠢人各以其方向,到了站,把车票递给一个查票员后,就把肩膊缩拢,从积雪的小路上走去了。兵士们穿起庞大臃肿与身体不相称的军服,用大的竹杠,抬取由火车运来的军米,吵吵闹闹的在雪中走着。穷学生也夹杂到这些人中,穿薄薄的夹衫,飘飘然如学道之士,从上海赶回学校。

二等车只有三个体面人,穿厚而柔软的皮袍,外加毛呢大氅,挟大皮包,从家中吃了白木耳之类清补的早点,赶到学校来上课。这些上等人下车了,一群车夫皆围拢来找生意。

教授之一是哲学家,对雪生了诗意,于是说:“好雪呵!好雪呵!自然之神秘美丽使人赞美佩服!”

另一教中国诗的就吟柳子厚“千山鸟飞绝”的五绝诗。

又另一经济学教授,就提议踏雪走去,以为一面是欣赏美景,一面也实行平民生活。

虽车夫如何谦卑客气的请坐上去,说是雪深路滑很不好走,终于没有坐车,三个体面人就在一切穷人蠢人所走的雪路上走去了。

因为好雪,雪的美,给了许多人以新鲜的喜悦,壮观的感动。守在车站边以为星期一生意一定不坏的车夫,完全失败了,无一个人坐车,大家皆失望得很,火车且即刻又开回上海去了,就觉得非常寂寞,相对无聊的笑,且互相用一种下等人的野话嘲谑。

雪一落,于是各处皆有雪的偶像产生了。在车站边小屋子中住下的路工,把大的铁铲铲取站上路轨旁的积雪,在车站旁堆起大雪人来了。学校外小馆子送饭小孩子,把路上的雪扫除的结果,也在饭馆前堆起雪人来了。军营中兵士,把营部操坪的雪铲成一堆,也砌成一个雪人了。XX学校的广坪,则有了三个白雪作成的偶像。学校中雪人也比其他地方的稍稍不同,就是纵然这东西不过积雪所成,全身的装束也俨然体面许多。学校的雪的偶像,在坪中三个以外,又有几个为女生作成的,女生宿舍附近的园里,女生五同女孩玖等一共七个女人就合作堆了一个极美观的雪像。五同朱用刀削刮雪人衣服同肩部,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玉却这样长那样短的指挥。把雪人作成就以后,因为没有眼睛,不活泼,女孩玖就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了两粒黑色圆纽扣,陷到那雪人的眼眶里去。

雪人精神极了,大家皆拍手笑,且邀约站成一字,排排向雪人行礼。站在一旁的玉,看了雪人一会,却故意装成惊讶的样子,同女孩玖说话。

“玖小姐,怎么把扣子放到眼睛里去?应当换一种东西才对。”

“只有扣子像眼睛!”女生甲说。

“还有更像眼睛的东西。”

女孩玖就说:“玉小姐,你说换什么?”

“换糖好一点。”

“糖要融。”女生乙说。

“难道雪就不融么?眼睛应当是柔软的,是甜的,不应当像纽扣那样子无味木强,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玖是对于玉的奇巧提议完全赞同的,正想当真去取糖,五却说道:

“玖小姐不要听诗人的话!诗人只会口上赞美同铺张,总是不动手。……你要甜眼睛你自己去要,怎么指挥玖?”

玉说:“玖小姐,你还是去取糖来,莫听她的话。”

女孩玖当真就跑上楼去了,取来了糖,很有兴味的把那两粒纽扣挖出,除了嵌两粒糖到雪人眼眶内里,其余还给大家吃。女孩玖完全是个小孩子,见雪人已成就,欢喜极了,就把糖分给众人,说:

“你们大家吃眼睛吧,味道不坏!”

虽然禁止过玖取糖的女生五,见到糖,也仍然不反对放到口中了。

大家笑着吃糖时,与女孩玖同宿舍的那女人,正独自在楼上晒台间看到下面。

望到屋顶斜面一片白,男子A心情拘挛着,为这眩目的东西所摇摆,想出去看雪。加了一件夹衣,戴了帽子刚要想出宿舍下楼梯,扁脸教授却从后面追来,很亲洽的把手搭到男子A肩上。

“老A你这血我晓得不要紧,鼻血不是病。看雪去么?我两人去看。外面坪里好极了。文学大家应当不缺少赏雪雅兴。应当有诗。听人说有学生在造偶像。”

男子A站在楼梯边却不动了。

“我不是这些人的偶像,我何必下楼去。”心这样打量时就停顿在楼口边了。

“怎么?不是预备要下去看看么?”

“我还有事情,”男子A就回头走,一面说,“我不想去看偶像,”一面返回自己房中,嘭的把门关上,下锁了。

这扁脸教授就一个人下了楼梯,口中吹哨子唱歌,毫不以男子A行为觉得奇异。他走到学生们所堆砌的一个雪人面前时,看到有学生用雪砌成的皮匠两个大字,就纵声的笑,以为这雪人不是一个皮匠,简直是一个教授,因为肌肤轮廓皆是一个上等人模型。可是完全想不到堆砌偶像这些人,也完全是把一个日常所见到的上等人作为偶像胚子的,但略有嘲弄的意思,却把一个社会上极下等的不尊贵的名义给了这偶像了。

在大的雪偶像前面,用着佩服的神气,对这东西加以敬异的,很有一些人。这些人,就是所谓生命力外溢时时不能制止自己的胡闹,成天踢踢球或说点笑话就可过日子的大学生了。另外也还有人在心上想着“过三天我看你还能如何伟大”的不平神气,对这三个雪人看望的。还有人抱了“太阳一出雪就消融”的乐观与悲观心情,所谓今古君子之流,在那里步章太炎原韵,或仿十四行体,做咏偶像诗的。但是机会使各处雪人到了下午皆更夸张的把身体放大,因为天上的雪又在落了。

男子A第二次鼻血是在吃午饭的时候。这时外面雪正大,大广坪里还有许多的年青人堆雪人玩,互相在雪中追逐,捏雪团对掷,使送饭的小孩子发生大的兴味,忘记了篮里汤菜已经冰冷。

因为出血,正在一旁吃饭一旁说到女生堆雪人故事的女孩玖着了忙,把碗放下了。她照到她二哥说的话到楼下去取雪来止血,把雪用盆装来了,男子A的血便滴在这白雪中。一面把雪敷到鼻部同头部,一面躺到床上去,被上也全是血污了。女孩玖不知所措的在房中各处转。

“玖,不要紧。你吃饭吧。冷了是不行的!”

女孩玖没有做声,摇摇头。

“你吃饭,听我的话!不听二哥的话我可要生气了。我们不能同时有病,还不明白么?”

女孩玖又点点头,刚把碗拿到手上,见到血把男子A手染红了,又放下碗来照料男子A。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自己吃饭!你不吃饭我当真要生气了!”

女孩玖仍然拿了碗,背了男子A,装作吃饭的姿势,大的泪落在碗里,到后把一个为母亲赠作十六岁生日的碗,掉在地板上打碎了。

男子A不再说话,因为两面鼻孔皆堵塞了棉花,血仍然在鼻腔里涌,到后是从口中喷出血来了,血喷到面前盆里,所有一盆白雪皆成了红色。

下午三点在XX小医院里住下的男子A,躺到床上毫无生气。女孩玖坐在床边照到男子A意思给一个书店主人写信。信成了,轻轻念着:

XX先生:我的病又发了,毫无办法,如你所知道的一样。现在住到XX院里,自然是不会即刻就到危笃。但人一病倒,书是教不成了。请你告给我一个消息,是我那一本书究竟要不要?若是要,你就即刻为我送点钱来。我的情形你明明白白,学校方面是一个薪水也没有剩余,所有希望只在你书铺一方面。

(署名)

念完了信的女孩玖,把信放在膝头上。

“二哥,是这样子写么?”

男子A在那瘦黄的脸上漾着可怜的微笑。声音极低的说:

“玖,你写得好极了。”

“那里!我不明白像不像你口气?”

“你比我写得还好。我是一为这些人写信就得生气的。你坐五点钟车把信自己拿去,送到他经理处,若是不在家也就回来了,不要太晏,天晚了很麻烦。”

“我想一定要找他拿钱来,不然我到蔡先生处住一晚,明天总有结果。”

“住到上海也好,不过实在没有钱,就到蔡家借点钱也好,我恐怕他们近来也很不方便。”

“我去看看再说。我赶得及就回来,赶不及就不回来,你在这里总不怕什么吧。”

“一点不要紧,你去吧,车差不多会快来了。”

女孩玖就走出房到待诊室看了钟,还差二十分,又走回病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