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若是见到XXX得了钱,我一定回来。”
“你回来这里也关门了,不如到蔡先生处住一晚也好。你放心,我自己晓得这时血不会再流了。”
来了一些年青男学生,女孩玖不再说什么话,披了大衣出了病院到车站去了。
年青人来看男子A的病,其中一个学生甲,用着近于好奇的神气,说:
“听A先生流了吓人的血,这时好了吧。”
男子A点头苦笑。心里想想:这是吓人的事,倒想不到。复次年青人中又有一个乙说话了,他说:
“这是火气。”
男子A仍然只有点头苦笑。见到这情形,就有另外一个懂事一点的学生丙,用现在中国所有批评家神气,在同学乙言语上加以指正。
“鹭鸶,什么火气水气,说这样无常识的话!”
“怎么不是火气?血属金,——”
“博士高雅,博士高雅,什么血属金,念你妈的灵光经!”
那被同学取绰号名为鹭鸶的,很不服气样子,也不问地方,大约是天真烂漫习惯了,说话非所长,就想捏拳头打。
学生丙躲到男子A床边去,似乎求救。
学生丁,一个小脸小鼻大麻子的人,说:“怎么打起来了?要打就出去,这是医院,是A先生病室,这样放肆真应记大过一次。”
还有戊己不说话,只是笑,且摇头,仿佛意思是说“真不敢当”。
男子A见到这情形,觉得年青人真是很痛快的活到这世界上,使人羡慕不已,然而也很受窘了,见戊不说话,就问戊: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
“从江边。因为在路上听到有同学说到A先生今天因为鼻血流得太多搬到了这里,所以邀来看看。”
“今天雪真大!”
“是的,大极了。江边很美。”
“你们真舒服。”男子A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丁就向丙说道:“A先生说你真舒服,团头团脸,有官像,听到么?”
丙说:“听到了,你的恋爱要我讲给A先生听没有?”
甲说:“只管讲!”
乙说:“老甲,你的事我清清楚楚,我明天还得到同乡会集议席上报告,不要以为自己干净得很!”
大家随意在病人床前说着笑话,且似乎是这些话是正为男子A是教授的原故,才处处还加以剪裁来说的。本来再玩一会或者就当真会听到许多据说极其动人的恋爱故事了。但学校的大钟一响,年青人皆记起吃夜饭这一件事,觉得有应当赶到食堂争夺一个好位置的必要,所以一窝蜂走了。
甲乙丙丁离开病人时,就同时说道:
“A先生,我们明天又来看你!”
男子A很忧愁的说:“好,你们明天又来看我!”这些人就走了。人走了后,男子A心想:一些有福气的人。……学文学,自然会要产生无量数伟大作品。……还有先生咧,教英文,大约恋爱之类,还会用英文写情书。……毕业了,也去教书。……一些宝贝。因为家里有钱,或者从更苦的阶级里爬到这里念书,穿新衣,开会,吃茶点或写报告,快活了。……有理由天真烂漫活到这世界上的人很多?……不过任如何为这些人着想也很无聊,因为这些年青人,到食堂把座位占据到后,也就正在男子A病上作一种猜想,甲乙丙虽各有所持,总而言之则以为男子A是为女人而病,大家皆以为这猜想绝不会错。幸好蒸鱼到了桌上以后,大家意见才能统一,异口同声说是近来食堂蒸鱼味道总是太淡,再不注意真得另外换一个馆子包饭才好,把男子A开释,继续谈鱼肉的事了。
七
在XX书店编辑处的会客室里,女孩玖站到那堆满了书像堆店一样的地方,等候经理的回来。经理为别的事出门了。一个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小编辑客客气气的把女孩玖让进这会客室,拿烟拿茶,非常恭敬。但女孩玖没有下车时见到车站上电灯已经就放了光,这时还不见经理回来,一面挂牵到病院里的哥哥,一面肚中有点饥饿,对于书店那小编辑的殷勤一点不能领情。那编辑问了许多话,见女孩玖不理会,抖气到另一房间吃晚饭去了,女孩玖就一个人在这会客室中,很无聊的等候着。小编辑把饭吃过,似乎仍然不能忘记会客室的人,又走过来了,虚伪谦恭的询问女孩玖是不是吃过了饭。女孩玖只是摇头,也不答应什么,且样子十分轻视这男子,小编辑觉得在女孩玖前面失了尊严,心里很难受,就说:
“X先生今天不一定会回来,因为往天总不到这时就回来了。”
女孩玖听到这话,想了一想,好像等候到这地方,同这讨厌的男子谈这样那样也无聊,就把男子A给这经理的信封上,写了几个字,告给这人说是明天一早九点仍来等候回信,把信交给那编辑,离开这会客室了。
把女孩玖送出门外,痴痴的看到女孩玖背影的风流自赏小编辑,回到编辑室,把没有封口的信取出一看,知道是男子A的信,且猜想女孩玖一定是男子A的妹子了,颓然坐下,先本还想写情诗的勇气完全没有了。
出了XX编辑所的女孩玖,想到既然明早还得来此等候回信,返校是办不到的事了,就搭了公共汽车到蔡家去。
到了蔡家,约有七点半钟样子。
那男主人是男子A的朋友,女主人则另一时曾教过女孩玖的半年英文。是一对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住在这里靠翻译书籍为生活的夫妇。男子如今正有事情出去了,只女主人在家中楼上,一人吃晚饭。见到玖来欢迎极了。房中有炉子,非常暖和,就忙为女孩玖脱衣,一面问吃饭了没有。女孩玖说还没有吃饭,即刻就同在一桌吃饭了。姨娘下楼去取碗筷时,两人就谈话。
“学校也落雪么?”
“大得很,比这里好像还大。”
“冷不冷?”
“不冷,落了雪就不冷了?”
“炉子?”
“还没有升。”
“怎么还不升炉子?”
“钱又用光了。”
“怎么一个人来?”
“二哥病倒了,流血不成样子,现在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下午五点钟来取点钱。”
“呀,又病了!”
“流得血多,到后没有办法了,才到医院去。”
“得钱没有?”
“没有。人不在家,明天再去。”
“我这里拿三十去,昨天我们才得一点钱。”
“那我现在就要回去,因为我告给了二哥,一得钱就来,我还要到院里去看看。”
“这个时候怎么好去,到这里住明天再去!”
“不,若是蔡先生这边可以拿点钱,我现在就回去好一点。”
“那怎么行?车恐怕赶不及了!”
“赶得及!”
“赶得及也莫去,天气冷,病了也得你二哥担心。”
“不,我应当就走。”
“吃过饭好点,天气这样冷!”
“不,我回去吃。”
“我看还是明天去好点。”
“我心里慌得很,要走。”
姨娘把碗取来了,听到说要走的话,就留客:“玖小姐不要走,又在落雪了,夜里怎么一个人坐车?”
“我就得走!”
也不问女主人怎么样,站起身来取大氅,女主人知道女孩玖的脾气,且明白男子A性情,就不再说什么了,从箱中把钱取出,把三张十块的票子给女孩玖,自己只留下几张一元的钞票。
“那你们又怎么办?难道不要用了么?”
“我们还有零的,你拿去好了。”
“我拿二十就有了。”
“全拿去!明天我可以去为你到XX书店找经理,把图章留在这里好点。若得钱我就要夕士送来,或者我自己来,就到看你哥哥。”
“好极了。不过我还是拿二十去。”
“拿三十去好,小玖子怎么这样奇怪,二哥病难道不要钱用么?若是XX取不到钱,夕士或者还可到别处拿点,不要着急!”
“那明天如是XX得了钱,你来我学校玩玩也好。我们那里天气也并不很冷。”
“好,得了钱我就来,车是九点XX分,人少一点么?”
“这几天车上全很清静,你来我那里吃早饭好了,有鱼,是广东味道,也有辣子,自己买的。”
“好得很,我来吃鱼。”
两个人下了楼,开了门,望到弄堂的雪了,站在门边的女主人,捏着女孩玖的手不放,说:
“雪这样深,真是好事情!”
“是的,还在落,明天会有一尺深!”
“再落真可以做罗汉了。”
“我们已经堆了一个,还是用糖做的眼睛,他们说眼睛应当是甜的。”
“什么人说这种话?”
“是女同学。顶会说怪话的一个女人。”
“同学还好没有?”
“全是很好的,大家成天上课玩,有什么不好。”
“你们雪人大不大?”
“不大,很有趣,你明天可以来看,我们那地方是顶方便作这东西的。大家都不怕冷,大家动手做。”
“玖,那你还是明天去好一点,明天同我两个人一块儿去,你为我引路,不然我找不到你们,又不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
女孩玖站到雪中想了一会,忽然听到一个人家的挂钟响了八点,记起二哥这时候还大约在病院中没有睡眠,觉得无论如何要走了,就说,“我要去了,我希望明天蔡先生到我校中来,若是十点半钟的车,我就到车站等候。”
女孩玖到街口等了廿分钟的公共汽车,到XX换电车往车站,赶到火车站时是八点三十五分钟,到学校时是九点三刻左右。
八
女孩玖回到学校时,因为时间太晏,不能再过病院去了,就回到宿舍去。
女生五同玉听到女孩玖已经返这宿舍,就过玖的房中来,探听男子A的情形。玖告她们是才从上海方面回来的,因为谈到上海才记起自己午饭同晚饭完全没有吃过,问玉同五有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玉为玖就在火酒炉子里煮了些西米粥,五给了玖三个橘子。
XX学校熄灯时候,正是上海方面蔡姓夫妇被租界上中西巡捕把房屋包围搜索的时候。一些书籍,同两夫妇,姨娘,皆被横蛮无理的捕探带进了租界捕房,把人拘留在极其肮脏的一个地下室中,暂时也不讯问。女孩玖,却正同五玉等说到蔡家女人的思想如何新颖,夫妇如何二人到这上海地方与生活作苦战,且告给她们,明天这很可爱敬的女主人就会到这里看我们同我们所堆的雪人。几个女人都觉得这样女人真不可不认识,嘱咐了玖无论如何得留到这里吃午饭,五同玉就回去睡了。
女孩玖没有即刻睡眠的需要,虽然累了一天,来去坐了半天车,这时才来吃东西,但想起二哥平常时节,这个时候却正是低下了头在灯下用发冻的手捏了笔写那三元一千字小说的时候,如今纵是躺在医院里,还不知是不是还在流血,纵不流血了,也总还是没有睡觉,以为在最后一班火车或者没有玖这个人,因为想起二哥的病,仿佛非常伤心起来了,就在桌边对到一支小小蜡烛流泪。
同房另外那女人,本来已早上床睡觉了,这时却悄悄的爬了起来,披了衣,走到女孩玖身后,把手放在玖肩上。
“玖小姐,你不要这样子,可以睡了。”
女孩玖头并不回,却说:
“密司X,真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因为刚才吃东西太饱才暂时不睡的。”
“你才从上海回来么?”
“是的,九点的车,因为忙到想回来,不然是在上海朋友家里住的。”
“听说——A先生病了住到医院?”
“是的,鼻子流血,到午时又特别凶,所以到后只好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要流血?”
“是老病,身体太坏,做事情太多,就得流。”
“这里难道工课也忙么?”
“不是工课是自己写文章。”
那女人好像是在想一种事情暂时沉默,女孩玖就站起身来,这时那女人把女孩玖的手握住了,稍稍用力的捏着,显得极其亲爱。那女人说:
“你手都肿了,怎么手套又不戴?”
玖听到这话略显得忸怩,微笑的说:
“没有手套。”
“我明天为你打一双,我剩得有很多细毛绳子,你欢喜什么颜色?”
“我明天去买,方便点。”
“我一天可以成一只,也蛮方便!”
玖不知道如何说话,就不做声了。
桌上的一枝蜡烛,摇摇的枣子大一点光辉,照出两人并肩的大影子在墙上,那女人见到这影子,心里似乎极其快乐,又依着体质的关系,对于所憧憬的一种东西发愁。
因为一定要见到玖睡下才肯上床,所以一面看玖解衣一面仍然同玖说话。谈到病人的病,玖就说:
“依我说是迁到上海住方便得多,因为这里并不好。”
“是一定要到上海去住么?”
“我是这样想,不过我们眼前办不到,书卖不去。”
“难道A先生那么多书全不能拿版税?”
“卖的卖去,拿版税的也拿到不少,现在是要新书才行的。”
“这边学校欠薪么?”
“那里,一到这来就用了两百。我们太用钱多了,是这样脾气,很难说。”
“玖小姐,那你母亲在那里?”
“在乡下小地方,七月去的。”
“母亲人总好极了?”
“母亲是好人,有病,若不因为病是不愿意转去的。”
“挂牵母亲么?”
“母亲若是知道二哥这样子,还不知道如何着急咧。”
……
九
“听到你妹妹说你流鼻血,好了吗?”
“好了,谢谢你的惦念。玖妹得你给那手套,说不尽的感谢。”
“那里,一点点很方便的事!玖小姐真好,大家全那样欢喜她。”
“小孩子一点事不懂,我希望同房的同学代为照扶,有时候,好像还很顽皮,要打一两下手心才行吧。”
“那里,她很乖巧的。”
玖来了,如平常神气,进门时用跳的姿式,见到了二哥在房里,就又把那手套给二哥看。“这是她送我的,暖和极了。”
“玖,你是第三次同我说到这事了。”
“我还要第四次说到。二哥,你也应当有这样一双,不然手冻得不体面,上讲堂,用这样一只手抓粉笔写字,真有人笑。”
“那你为我打一双。”
“请密司X打,不知高兴没有?”
“好极了,我试量量尺寸。”把手拿着了,“这样小就行了,真小,真好笑,……”
绒手套即刻就起了,代为把手套拉宽笼到手上去,姐妹样子的亲热,玖却站在一旁看。
玖的话:“合式得很!二哥,你不觉得合式么?”
男子A笑:“真是定作的,谢谢,谢谢,手可不再怕冷了。”这样说,且把新的手套放在颊边荡着,“玖,来,试试,我手热极了。密司X,不信你也试试,我手热极了。全得这一双手套!”
“怎么,你手套上又是血!”
“那里,先有的吧。”
“那里,身上也是!”
“哎呀,可了不得,玖你赶快下楼去抓一把雪来。”
“我去我去,密司X,你帮我看到二哥,我去找医生。”
“你快去,你快来,我会手术,你快去……”
各处全是血。
“怎么还不来?!”
“是的,你安静一点。”
“你摸我手,热得像火。(把手捏紧)你怎么也这样热。你怎么红脸。你的脸红得奇怪。你让我摸摸,呀,也热得烫手。可了不得,害病的是你!”
女生X于是仿佛自己是躺在床上,男子A却坐到桌边充看护了。医生没有来,玖先来了。玖说:“二哥,你说搬,东西已经齐全了。”
到火车站边送行,车开了,车叫了,人去了,一切完了。
女生X梦里醒来时,正是一只海舶乘晚潮下落出口的当儿,只听到宏大而短的汽笛,时时的叫着,天还没有大亮。
记得有一首短歌,是给梦的歌,说:
梦,你要骗我也尽管照你的意思做去,
只是不要太匆匆忙忙。
想起似乎有谁这样用忧郁的笔写到纸上的小诗,女人X惘然的望到返荡微光的窗纸,不知何处有鸡叫了。
G
一
女孩玖大清早就起身到医院去。同房的人,一句话不说。睡在床上打量一切。听到女孩玖在楼下面锐声的喊女生五同女生玉看雪人,又听到女生五走到晒台边去同女孩玖说话,且听到五说:“玖,这样大雪,路上全满了,你那鞋子怎么行?快上来把我套鞋穿上。”不知玖说些什么,就听到女生五笑着赶下楼去了。她猜想,这一定是玉争到把套鞋给玖的事,想爬起床来看看,忽然又想起昨晚上可羞的梦,索性把袖蒙头睡下了。
女孩玖走到离学校已半里远近的医院,见到两个年青看护女人正在那小园里扫雪,也似乎要预备堆雪人样子,就问一个昨天曾见到过的看护:
“密司周,我哥哥醒了没有?”
男子A的住室是第七号,是对到这小小花园的一间,那看护正要说话,里面男子A就在按铃了。玖随了看护的身后,到了男子A住室。
“玖,是你么?”
“你醒了!”
“我醒了,听到有女人说话,我就猜到是你来了,所以按铃。”
“睡得好么?”
“很好,晚上吃了药,睡得极舒服。你是昨晚上回来的么?”
“是晚上九点钟车,赶到这里快十点,所以不能来看你了。昨天碰不到那老板,不得钱。”但是女孩玖一面这样说时一面却取出那三十块钱来,交把男子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