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时,他还戴着重镣死铐,从镣铐的光洁可测知这副镣铐陪伴他的年头已经不短了。张某已经长久没有与人说话了,一到大号,他的话多了起来,似乎要把这十来年没有说的话全都补回来。张某是个杀人犯,判死缓;一九六二年困难时期,饿得不行,便到玉米地中去偷半熟的玉米,不料,张某刚刚掰下了一个棒子,还没有来得及装进衣兜,后面就有一双手死死地把他拦腰抱住,高嘁“抓贼”。张某十分紧张,马上蹲了下去,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向后砸去,也是十分凑巧,一下子砸中对方头部要害处,伤重而死。这个案子很简单,一九六四年张某被市中级法院判死刑,他不服,上诉到市高级法院,市高法维持原判,他再次上诉到最高法院。不久,“文革”爆发了,“公检法”被砸烂,这种纯刑事案没人管了,案卷一直躺在市高级法院档案柜里,这个农民则一直戴着镣铐关在小号里。直到一九七五年,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时搞整顿才重新捡起这些积案。一个是时间久了,环境变了;二是当时对反革命案判得重,刑事案相对轻些,法官高抬贵手,张某便从死刑立即执行,改为缓期两年执行这个挡的死刑,实际上是不死)。十年等待,从“立即”改为“缓期”,他还挺高兴,特别是上诉期过后,给他摘下戴了十多年的镣铐,虽然走路还显着别扭,但他的神经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一天到晚不停地说。他说的是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但他说话时的兴奋状态,我是毕生难忘的。实际上从死缓到出狱、重新获得自由,一般还要三十年①,对于这个农民来说,他还有漫长的监禁生活要慢慢熬过,可是这并不妨碍他高兴,他毕竟能活下来了。从这个人的身上我见到了人求生欲望的强烈。
第二个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李某,十六岁。这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住在北京近郊,父亲是首钢工人,父母都上班,是脖子上常挂着个门钥匙的双职工子女。
就是前面说的李一的同案。这四个孩子全部判了,一个死刑,一个无期,一个十五年,一个八年。这个李某十五年,他是个与李一完全不同的小孩,平常老拿着一本《新华字典》让别人考他难字,好学,也爱帮助人,什么活儿都抢在头里干。他说在家里干惯了,弟弟妹妹都是他照顾。李某对判他十五年不服,但他也没有上诉,那时刚刚恢复上诉,一上诉就被认为是不认罪,态度不好,有可能被加刑。这个胖圆脸的中学生拿着判决书对我说,他的一条命就那么值钱啊!我们为他抵命还不说,还要一个无期,一个十五年,一个八年啊。说着小脸涨得通红。我看他“判决书”上写的是“反革命杀人犯”。很奇怪,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作案时才十四,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呢?“判决书”书写之奇,也使我很难忘怀:“该犯思想一贯反动,说什么‘在家不自由,上山当土匪’,并扬言要到‘云南打游击’”。这些是给他定为“反革命”的根据。一个住在乡镇的十几岁小孩可能连云南在哪里都不知道,判决书引证的那些话无非是作“猫捉老鼠”游戏时的信口开河罢了,哪能作数?宋代范仲淹的儿子范纯礼,曾奉命审一个所谓“村民谋逆”案。原来刚刚看完“三国戏”的村民,回家的路上见匠人做桶,便拿起一只戴在头上说:“我比刘先主刘备)如何?”匠人告他想当皇帝,是“谋逆”大罪。范纯礼审的结果是“村民无知,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只打几板子了事。看起来现代人还不如古人明正通达。
到了这个号的第二天(7月28日晨3点42分),天刚刚有点亮,突然一片嘈杂之声,灌满了整个K字楼。炕箱仿佛立起来了,把炕上的人推滚到一边,霎那又滚回来。暖气片甩出一二尺远、又甩回来,敲着水泥墙壁,发出震撼性的轰响;暖气上茶缸子被震得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屋里的人都惊醒了。当我们醒过神来,听得许多筒道的监室的铁门被无数拳头捶得咚咚作响,“地震了!”“地震了!”“快开门!”“我们要出去!”大多是青年人的吼声。最初,还有一些弹压声,“不许闹监!”
“违者严惩!”但这些弹压声很快消失了,任凭监中人吼叫。此时外面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监室之外大自然制造的各种声音与监内人们的叫嚷声、手捶脚踹声组成了一部不和谐的交响乐。大地还在颤抖,我们躺在炕上,随着大地的起伏也在不停地颠簸。老谭(我下面要说的第三人)大约快六十岁了,头顶的前半部已经光秃一片,他拿起一条破旧的羊毛毯折了十几折,顶在光秃的头顶,紧紧地靠着一个墙犄角坐着,眼睛直愣愣望着天花板。我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可笑,劝他说,“算了罢,躺着睡觉罢。房子真要塌了,那是没有用的。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大概所有的北京市民都在雨地里站着躲地震,K字楼的队长不是都跑到外面去了吗?全北京只有我们K字楼还在安稳地躺在床上了。”我眯着眼睛养神,炕箱板的反复震荡还是搅得我心神不安。幸好,第一次大震是这次地震的主震,其后的都是余震,虽然震来震去,但K字楼都能抗住,除了碎了几扇玻璃窗之外,没有大的损伤。当天打饭时,在饭桶后面有两个荷枪的士兵,可能怕因地震犯人会铤而走险。
七月二十八日后的十余天内,余震不断,但越来越小,有逐渐转弱的趋势。但整个北京警惕起来,搭防震棚,绝大多数北京人都睡在建筑物以外防震棚中。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与士兵当然也不例外,筒道里除了送饭、放两次茅基本上见不到看守了,有通知也多通过每个监室的小喇叭广播传达。号里的犯人自然也是吃罢饭后就是海阔天空地神聊。
被称为“苏修第一特务”的老谭是K字楼中资历很久的老犯人,那位“死缓”
的农民虽然在看守所的时间比老谭更长,但他长时间在小号,什么也不知道。老谭在K字楼呆了近十年,见过的犯人有数百人之多。他的记性又好,说起K字楼的掌故如数家珍。后来听说他平反后移居澳大利亚,不知道他写没写回忆录,记录这段神奇的遭遇。
老谭有一半血统是俄国,另一半是中国。他的父亲是山东人,清末民初闯关东,来到了海参崴(现在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当时那里中国人比俄国人多,但多作苦力,老谭的父亲有点文化,能写能算,这在苦力中是凤毛麟角的,因而成了工人的头领。后来一个俄国姑娘看上了他,结了婚。我想那位俄国姑娘一定十分漂亮,老谭快六十岁了,鼻直口方,额头圆亮,天庭饱满,双目深蓝,儿随母像,其母可以想见。老谭特别爱回忆年轻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他生活在靠近海参崴的东西伯利亚。老谭的父亲后来在那里务农。我问:
“你们有多少地?”他回答得很奇怪:“想有多少就有多少。”“这是什么意思?”
“那里太大了,又没有什么人家,你想种多少,就种多少。”“那么多的地,一定出很多粮食,为什么苏联粮食老进口呢?”“西伯利亚地方太大,劳动力缺乏,那里的俄国人整天喝酒,不求致富。再说西伯利亚有粮食,离欧洲太远,中央政府也收不上去。”“老百姓生活好吗?”“那当然啦。牛奶绝对喝不完,除了做奶油、做酒,大部分都是回归农田,浇灌到田地里。我父亲因为有文化,收入比苦力高出许多,所以他特别鼓励我上学。我一连读了两个大学。”
解放前老谭毕业于中央大学(现在的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又到苏联学习,毕业于高尔基大学俄语系。他既是中国通,又是俄国通,娶俄罗斯姑娘为妻。他这种身份与学历,在苏联是老大哥的一九五〇年代,真是风光无限,大红特红。据说中共八大,苏联米高扬代表苏共参加,老谭做翻译组组长。也是他这种特殊身份,在中苏分裂和对立之后便倒了大霉。最后以苏修特务被判二十年徒刑,妻子被判十五年,押在王八楼。老谭的英文也很好,那么长的刑期,又没有劳动,只好用英文与俄文翻译中国诗歌散文。一遇到有文化的狱友,他便让别人给他背诵,他记下来再翻译(不知在哪里他搞到一个铅笔头)。我给他背诵一百余首杜甫诗,有许多是他没有收集到的。还给他背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他很高兴,认为没有白遇到我。与他同监室的十多天中,我看到一个父亲的最悲惨的一幕。
也许是缘分,也许老谭过于寂寞,在同室的十多天中除了地震最紧急的一两天外,老谭与我谈得很多,他的个人家世、生活、历史,几乎都介绍了。然而他似乎有些避讳谈他的两个女儿。我只是从他零零散散的叙述里得知他有两个混血儿的女儿,那是他的骄傲,每当偶然涉及到她们必然双眼发亮。可以想见,那是一双玉璧,纯洁无暇,光鲜亮丽,像是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小天鹅。老谭没有细说她们,可能是他要把那点珍爱藏在心底,也可能是不愿意在这没有自由的牢房里谈论他最宝贵事情。
有那么一天,号里来了个小流氓,因盗窃被判五年。一到了号里便夸夸其谈起来,其实都是些自吹自擂,但大多青年也很爱听,这更增加了吹嘘者的乐趣。比如说吃过哪个饭馆(当时的北京也没有几个好饭馆,大多是人所共知),在哪里刷过夜(这是“文革”中流行于流浪青年中一句黑话,指在外面睡觉),那次得手拂(偷)了多少张叶子(钱),拍过几个婆子(指与陌生女孩子交往)等等。这些虽然是司空见惯,我们这些中年以上的人对此也毫无兴趣,但由于监室就那么大,青年们谈得热火朝天,我们不听也得听。当他说到在海淀区“北外”“拍”“两个洋妞”事,我突然感到我坐的床板颤抖了一下,我侧身一看,坐在我旁边的老谭他在(他在“北外”工作),全身处在紧张状态,脸色变得特别难看。那个小流氓仍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听众则是垂涎欲滴。吹嘘者不时地喷出些污言秽语,我侧目偷看老谭,他头上青筋暴露,眼睛微红,痛苦与愤怒扭曲了他的脸部轮廓,似乎一场暴风雨就要发生。我对身边的一个小青年说,你不是要听故事吗?我给你讲林冲吧。号里青年人大多知道我做过教师,喜欢听我给他们讲故事,于是听众都转到我这里,小流氓的谈话圈子遽然解体,于是,鲁智深出场,倒拔垂杨柳,青年人都围在我身旁,听我讲述。我斜看了老谭一眼,他颓然地依靠在自己被褥卷上望着天花板呆呆发愣,中午,他没有吃饭。
同号都以为老谭病了,只有我知道,孩子的遭遇给他带来的打击。“文革”当中,这种现象不是个别的,许多家庭(特别是知识分子和干部家庭)父母都被抓了起来,儿女尚小,无依无靠,有的甚至流离失所,走向堕落,酿成悲剧。吴晗夫妇的养女吴小彦就是一例,在监狱听到许多小流氓谈到她,吴晗是幸运的,他在一九六九年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