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十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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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议论风生(3)

治史有两大苦:史料太少、或是史料太多。辽金史无疑属于前者,其史料不仅支离破碎、多舛误,需要大量的拼接、释读、辨识工作,又常容易以主观想象补上遗漏环节;而且还有许多是死文字写成,全世界能解读的也不过数十人,而这少量专家的意见也常常并不统一。因此仅史料掌握一项,已使辽金史成为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迷宫。不过史料少也有好处:那就是只要肯下苦功,可以较全面地掌握,不像近现代史,仅仅是档案电报之类原始史料便已如汪洋大海。刘浦江先生是极注重“有一分事实说一分话”的严谨学者,而事实都得从史料中来,所以他极为注重基本功,在本书问世之前便先穷尽搜罗相关论文,写成《二十世纪辽金史论着目录》,并下决心研读已成死文字的契丹、女真大小字——事实证明,他的这些努力是非常值得的。

刘浦江先生治辽金史是以金史入门(金史史料较多,且多以汉文写成),然后在十余年前逐渐将研究重心转向辽、契丹史研究。本书中金史相关论文仅占三分之一弱,就可看出他的这一学术轨迹变迁。

但辽契丹史研究与金史相比又“冷”了很多:辽代文物制度远逊金代,而且在二十四史中,《金史》向称良史虽然他觉得也‘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辽史》却“可以说是二十四史中内容最简陋而错误又最多的一种”,为历代学者诟病不已,诋为“秽史”。而明清时对辽史又极忽视(如明朝只有一本辽史着作《辽小史》),以至于我们至今对这一王朝的了解和认识“仍是十分肤浅的”。

《辽史》之所以修得如此差,除了成书仓促仅费时十一个月,可谓神速)、潦草成编外,还有一个重大原因在于:一三四三年元人修撰时,辽朝已灭亡二百一十八年之久,本已不多的辽代文献典章此时更遗失散落极多。除《后汉书》以外,没有哪本正史拖这么久才修的,而迟迟不修《辽史》

的原因则是金元两朝数次激烈争论而不能决定的辽王朝正统性问题。本书以《德运之争与辽金王朝的正统性问题》一篇冠全书,不仅是编排体例的问题,实际上也高屋建瓴地奠定了基调:从辽金王朝自身的视角去看待他们自身(而不仅是从宋人的角度将他们视为边缘政权)、以及这些形象在历史中的变迁。

在对辽朝国号、横帐、头下制度、青牛白马传说、契丹人名、契丹语言资料等篇什的考证中,刘先生显示出极为扎实的考证功底;虽然这些都是辽史上反复出现的老问题,但他仍能在全面掌握资料的基础上,翻新出奇,给出现有条件下更完满的解释。而且他并不仅仅是就事论事,而能深刻意识到这些问题背后隐藏的更深远的历史背景和重大意涵——以辽朝国号为例,他考证梳理的最终意图并不是为了搞清这一王朝何时何地用“辽”、“契丹”

或“大契丹”国号这一事情本身而已,而是更上一层,以清楚地揭示辽朝对草原和定居文明的二元统治制度,以及辽代政治家对自身统治的自我认识及其变迁。

辽金史研究的前代学者,有两个主要缺陷:一是对史料及他人论着的掌握不够穷尽(这有当时传播技术上的原因),二是通常不懂契丹、女真文,也缺乏对考古材料的重视。这两点在本书中都得到了相当大的补足。不仅如此,刘浦江先生还常意识到研究辽金史不能划地自限,应打通辽金史、宋史、契丹女真语言研究之间的隔阂,改变学术领地越划越小、彼此不通、各自为政的局面(其实这一现象在西夏史研究中同样极严重),他甚至尝试以文化人类学方法来解读契丹人名,“结果我们很欣慰地发现,契丹史的研究其实还大有深入的余地和展拓的空间”。这是都是非常积极的探讨,表现了一流学者的雄心和更宏大的学术关怀。

对契丹文字的研读、辽代墓志碑刻研究(材料掌握上)和人类学知识(方法论上)的运用,都为辽金史研究打开了新的局面,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也是现在新一辈学者比上辈学者有所突破的地方——要超越前人,可能也不得不如此。中国学者以往研究亚洲内陆民族史的,除了少数人如亦邻真)外,大多都不懂其语言文字如王国维、洪钧等都不懂蒙古语),这是一个严重缺陷,也是现在学人努力弥补的。刘浦江研读契丹文并重视刘凤翥、金启孮、乌拉熙春等的契丹女真文研究,专治中古北族史的罗新也同样致力于古突厥文,以求第一手原始史料的准确性。

这种态度必然影响整体的治学态度。

虽然对二十世纪辽金史论着搜罗无遗,但从论文引用材料来看,刘先生还是最重视原始史料,大量引用第一手的资料(虽然对舛误甚多的《辽史》不得不批判地加以谨慎引用),在史料无法直接说话的情况下才引用现代学者论着的观点。

事实上,他对一些现代学者的观点是多有保留意见的。如陈述先生是辽金史领域前辈学者中的学术权威,但他对契丹女真文不了解,推测辽代“头下”一词源出扶余语,刘先生就毫不客气地批评此说“纯系一种猜测,并没有什么语源学和历史学的依据,故很难令人相信”。更不必说对于方壮猷一九三〇年发表的《契丹民族考》百分之八十抄袭自白鸟库吉《东胡民族考·契丹篇》一事的不满,刘先生明确指斥这是“剽窃行为”,在一百十六页和二百零三页两处特为揭示。

内亚史研究学者丹尼斯·塞诺曾说,内陆亚洲史研究的一个特殊现象是:单篇论文的价值常常比一本专着更高。近三十年来的几部辽朝断代史专着,说实在的大抵价值不如这本《松漠之间》中一些论文为高。刘浦江先生治辽金史二十年,只出了包含本书在内的三本专着及七十篇论文——而这三本专着中其实两本是论文集,一本是辽金论着目录学书籍,都不是横断一代的综合性专着。当然,任何一部综合性专着,必须要有坚实的基础,犹如建城堡须有一块块城墙砖和石头垒砌成,尤其辽金史的状况常常只是一堆瓦砾,如想以此为建材仓促造城,难免成为批评的活靶子。

当然,刘先生现在也正当壮年,或许他只是想扎实根基、整顿一地瓦砾之后再重建整个历史画面。不过从《松漠之间》全书来看,他的治学途径是极端看重材料掌握和考据功底的,以至于让我觉得不免有些强调过甚了。章实斋有言:“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刘先生可谓沉潜者。

正因此,他倾向于认为近百年来辽金史研究“之所以始终比较沉寂,在各断代史研究中处于相对落后的地位,其根本症结就在于史料太少,而且由于没有新史料的重大发现,无缘形成学术新潮流”。他列举近代以来几乎各断代史都有新史料的重大发现,连西夏王朝都有黑水城文书,“唯独明史和辽金史没有重大的新发现。

明史研究一直比较沉闷,可能与此有关;辽金史研究的困窘则更能说明问题”,可谓三复斯言。新史料出土固然能极大推动学术发展没有甲骨文,殷商史很难重建,更不可能为显学),但认为缺少新史料就难以取得进展,窃以为也是偏颇的。明史研究并未如他所言那么沉闷,而近百年来取得重大进展的魏晋南北朝史,陈寅恪、唐长孺、周一良、田余庆、罗新等数代学者所取得的成就得益于新史料者甚少。

固然没有史料,一切无从谈起,但治史却不能寄望于此——钱大昕天纵奇才,但他早生数百年,不可能赶上研究甲骨文。史学家最关键的学养还是史识:陈寅恪着《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所引材料大抵都是最习见的正史材料,而独能阐幽发微,道前人所未及,确为一代良史风范。即使今人在史料的占有上超越陈氏,却不见得能独具他这样的洞见。而且容我直言:片面强调史料占有,将使路越走越窄。钱锺书曾尖刻地批评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考索颇劬,于词章之学却无解会”,这也是汉宋之争的变形:汉学重视考索,宋学却致力于义理的探索,而视名物训诂为破碎琐屑;但强调过甚的话宋学又流弊于空疏。这两者必须保持一定的平衡。

说到底,还是要靠人:新史料的出土不可预见,那么只有方法论上的改变:或是将原先不视为史料者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陈寅恪“诗史互证”即一例),或是引入新的方法论,改变视角甚至达成典范转移,这一点本书中引入文化人类学便是。

但刘先生对原始史料极熟,对人类学等新方法则显得有些不够熟练,这一点上王明珂已有突破性进展,王氏对国外相关研究成果的利用也是刘先生有所不及的(本书中只有少量引用日文论文,英文论着更少)。

刘先生的一些观点我也有保留意见。

如他强调彻底汉化是金朝覆灭的原因,认为“女真人的汉化彻底销蚀了其传统的尚武精神,使得这个昔日强大无比的马上民族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变得不堪一击”,这一判断窃以为是有些过甚其词了。铁木真一二〇六年称成吉思汗,但金朝一二三四年才在蒙古、南宋夹击之下灭亡,抵抗蒙古军二十八年之久,在蒙古的敌人之中算是极顽强的一个,无论如何很难说是“不堪一击”的;而金朝作为蒙古世仇,蒙古对灭金战役一向是倾尽全力打击的。如刘先生所言,“金朝之亡国,并不是由于君王的无道、政治的腐败、吏治的衰弊”,纯因军事力量不及外敌强大,但说实在的,在军事天才成吉思汗所率的史上最强大游牧骑兵面前,金朝即使不汉化也未必能改变覆亡的命运。汉化最多只是未能延缓这一进程,根本原因仍是金朝未能控制蒙古高原的局势这又有深刻的历史背景)。何况汉化也为金朝带来好处,即增强其合法性,金覆亡时奋力抵抗的忠臣义士大批涌现,为历代所罕见,即是明证;这是汉化甚浅的辽元二朝没有的事。

从全书基调来看,刘先生基本是将辽金史作为中国史的一部分来加以研究的,而非置于整个东亚或欧亚大陆格局下,很少谈及当时国际政治。研究的重点也是相当传统的政治史、文化史,利用的考古材料多限于墓志碑刻的文献价值,而少艺术和人类学意义上的解读,对外交史、生态史等着墨也极少——辽代崛起“松漠之间”,正因辽河上游曾有开阔的八百里“平地松林”,这片林地此后被砍伐殆尽,是中国生态史上一个着名事件。而且虽然意识到了辽宋金史应兼通(这方面前些年出版的《檀渊之盟新论》兼跨辽宋史研究,颇有价值),但对宋史及宋人对辽态度、辽的存在对宋的意义等问题,却也未予探讨。自来有治宋史而兼治辽金史者如郡广铭治史丛稿》),治辽金史而兼宋史者却甚少。当然每个学者各有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读者也是不可强求的。

(《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刘浦江着,中华书局)

粮食越多越饥饿?

这几年关于粮食的书籍和文章越来越多。两年前,我在读了帕特尔所着《粮食战争:市场、权力和世界体系的隐形战争》

后,写了一篇短文来表达自己的困惑。我以为,关于粮食的博弈问题可以分为两大类,其一是粮食质量的博弈,其二是粮食数量的博弈。最近读了斯蒂尔所着《食物越多越饥饿》,就想老调重弹,求教于方家。

经济学家茅于轼提出一个看似耸人听闻的论点,“中国的粮食安全问题是个伪问题”,所谓“十八亿亩红线”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从学理逻辑来看,茅于轼是梁捷有一定道理的。

他的解释是:第一,中国的土地极度稀缺。从经济角度看,中国应该加大城市化力度,因为城市土地的价值更高,比种粮的收益高,也能更解决就业问题;第二,中国应该加大粮食进口力度。因为粮价还很便宜,中国进口粮食所需费用与中国出口额相比,微不足道;第三,从进口依赖度来看,中国面对的石油危机比粮食危机要严重十倍,粮食并非中国的短板;第四,历史经验表明,只要国内外粮食市场正常运转,中国绝不会发生饿死人的大饥荒。

单纯从粮食数量的角度提出反驳,看来都不够有力。比如有人认为:第一,外国可能停止对中国的粮食出口,或者以此为筹码进行要挟。但茅于轼可以反诘,少数国家要全面封锁中国,乃至中断全球粮食市场的运行,极为困难,几无可能。第二,粮食数量可能有波动,从而影响对中国的粮食出口。茅于轼仍然可以反诘,粮食由于气候原因而全球减产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庞大粮食市场的运行可以逐渐抚平缺口。

应该说,这个方向上的博弈,经济学家略胜一筹。但是关于“粮食质量”的讨论,其他学者的意见就重要得多。在我看来,《食物越多越饥饿》谈的就是质量方面的问题。单纯从字面来看,食物越多,当然越不可能饥饿。我们真的感觉饥饿了,就说明自身的需求发生改变。改变的是我们,不是粮食。所以研究粮食问题,不应该光盯着土地和粮食产出。那只是供给的一面,还要看看全世界人民的胃,那才是我们的需求。

比如说,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全中国人民一年每人最多消费四公斤肉,一般都要凭票供应。现在已经达到近六十公斤,算下来每人每天都要消费三两肉。很多城里人都吃腻了肉,忙着减肥和“乐活”。与此同时,蛋、奶的消费数量也都有极大程度的提高。中国人已变得和西方人一样嗜肉,看看满大街的烧烤摊、快餐店,韩式烤肉、日式烤肉、南美烤肉、土耳其烤肉,应该想到,这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怪现象。

要知道,这种改变的同时,是我们在食物上的支出占我们收入的比重越来越低。经济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之为“恩格尔系数”的降低,一般认为是经济发达的表现,因为人们可以把更多资金投入娱乐、休闲或者更有回报的“投资”上面。只有似乎不通经济学的斯蒂尔不吃这一套,对这个现象表示忧虑,觉得人们把饮食这项天大的事情给工业化、机械化,每个人的胃和头脑一同全球化,实在是危机重重。

这些数字的背后,更深刻的意义是我们的饮食结构、饮食方式的变化。先是腌制品,然后是罐头,再后来是冰箱的普及。

现在保鲜技术、运输技术和农业的发达,一面从储藏环节入手,一面从生产环节入手,已经可以保证我们在一切季节吃到一切食品。如果愿意再多付出少量运输费用,我们就可以随时吃到全世界的一切食品。

千百年来,在粮食问题上,人们面临的都是食物的稀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尽办法维持身体所需的蛋白质和热量。

但是全世界很多国家(包括中国)已经进入一个“食物丰裕社会”,我们目前稀缺的资源是胃的容量。很多人都说,现在要追求吃得“健康”,而非“吃饱”,用经济学术语表示,就是约束条件发生了改变。

与此同时,我们的时间也变得更宝贵,更稀缺。原本我们把一日三餐,特别是晚上一顿,作为每天最大的享受,需要严肃认真地对待。但在全球资本主义的今天,我们已经更习惯用资本家的眼光看世界,把吃饭当作浪费时间的琐事,只不过是再生产所必须的无奈条件。买菜、做饭、洗碗的过程尤其无法忍受,所以“快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