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出这一有史以来最大的囚徒困境?吉登斯首先批评了极端自然主义者,认定退回前现代社会根本不可行。相反,穷国只有通过经济发展才能抵抗气候变化的危害。其次,节能技术和新能源开发有望缓解温室气体排放,但前景尚不明朗,它们也有自身的代价和风险。风能供应不稳定,核能价格居高不下,氢燃料用途有限,生物燃料甚至弊大于利。吉登斯看好的对策,在于政治和经济的双重敛合。举例来说,很多北欧国家在减少排放方面取得显着成效,并非由于它们关注气候变化,而是能源安全。再比如,很多城市存在交通拥堵问题,发展公交既减少私车数量,也降低了废气排放。如果减排政策有助于增强国家安全,降低生活成本,人们就更有动力支持这些政策。
吉登斯花费大量篇幅讨论发达国家的对应措施,却对气候变化的国际政治着墨甚少。正如哥本哈根会议所展示的,这一问题的囚徒困境很大程度上在于南北国家不能达成合作协议。我的美国朋友约翰是个生活简朴的环保主义者,骑自行车上下班,可他一天也得洗一回热水澡。有一次我问他:“为了防止全球变暖,你能否像中国人那样一周洗两回澡?”约翰想了想,答道:“可以!”他也许真能换种生活方式,大多数美国人就不干了。老布什总统曾在里约热内卢峰会上公然宣称:“美国人的生活方式不容商量。”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都像美国人那样每天洗一次澡,这澡堂的蒸气该往哪排呢?
美国政论家扎卡瑞亚(FreedZakaria)洞悉这一南北矛盾。在华府的一次新书发布会上,他明确表示解决气候变化的唯一办法就是向中国和印度转移节能技术,“这两个国家不降低排放速度,你开发多少节能车都没用。”姑且不论技术限度,发达国家在政治上并不愿意无偿分享知识产权。尽管吉登斯承认穷国具有发展优先的权利,富国应该向穷国转移技术,但正如他对政治家们的建议——关键不是做什么,而是怎么做。
有鉴于此,中国的气候政策专家们应着力研究三大议题。第一,如何减少排放;第二,如何面对国际社会的减排压力;第三,倘若减排不成,老天爷真变脸了,如何在更暖和的环境里生存下去。
(《气候变化的政治》[英]吉登斯着,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合理性的缺失——《红楼梦》后四十回解读之三
徐缉熙
《红楼梦》后四十回究竟是不是曹雪芹的原作?这个问题其实毋需做种种考证,单凭阅读时的艺术感觉,就可找到答案。前八十回,一章有一章的特色,一章有一章的精彩,读起来犹如置身于无边胜景,美不胜收,流连忘返。及至读后四十回,这种感觉一下就消失了,有时甚至感到很难受。为什么?因为其中有很多描写明显不合理。例如第八十二回,写“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忽“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厉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这段描写,看似合理,其实不然。此时的袭人,还不过是宝玉身边的一个丫环,连个“屋里人”的名分尚未得到,何谈“偏房”?在贾府,上下尊卑,等级森严。丫环和“屋里人”、“屋里人”和“姨娘”,有严格的区分。像王熙凤身边的平儿,虽是得宠的“屋里人”,但还不是“姨娘”。贾探春、贾环的生母是贾政的妾,算是正式的姨娘,也即所谓的“偏房”。香菱也不过是“屋里人”,尤二姐才是姨娘,虽然只是“偷娶”的,但毕竟算是娶过门、行过礼的。丫环们虽曾和袭人开玩笑,说她将来要当姨娘了,那只是玩笑而已。鸳鸯就曾讽刺平儿和袭人,说:“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这话恰恰是说中了的。
袭人又岂能自认“原是偏房”?尤二姐的男人是贾琏,香菱的男人是薛蟠,都是书中的大坏蛋。袭人担心成为尤二姐、香菱的后身,岂非把贾宝玉和贾琏、薛蟠混为一谈?曹雪芹笔下的袭人视宝玉为神明,岂能有这种想法!
小说接着写袭人想到宝玉将来娶的,多半是黛玉,于是“走到黛玉处探探她的口气”。更可笑的是,袭人居然当着黛玉和紫鹃的面,先是骂薛蟠的妻子夏金桂为“太岁奶奶”,接着又“伸着两个指头”
指王熙凤)道:“说起来,比他还厉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而黛玉居然附和说:“他(指王熙凤)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这是明目张胆地警告黛玉将来不要太“毒”了!黛玉又居然听出话里有因,加以评论(或者说是反击吧)道:“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请看,在续作者的笔下,黛玉和袭人已经像“妻”和“妾”似的交上了锋。东风西风之类的话,如出自王熙凤、夏金桂之口,倒蛮合理。像林黛玉这样一个尚未出阁又深有教养的深闺千金,又何来这种想法?荒谬之处还在于,黛玉和袭人都成了摇唇弄舌、搬弄是非的“三姑六婆”了。
“伸出两个指头”之类的动作,正是此类人的典型动作。一个丫环,一个奴才,居然敢当着主子和其他丫环的面,做出这种动作,把“威重令行”的王熙凤比作“太岁奶奶”,还公然指责她“这样毒”!这在大观园中简直等同于造反了!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丫环,在大观园,恐怕还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大胆发这些议论!而这样的事,发生在袭人身上更不可能!因为在曹雪芹的笔下,袭人的特点是“贤”,是“温柔和平”,借用现时的话说,她为人低调,处事谨慎小心。她对宝玉固然体贴入微,对其他人也总以忍让为先,从不疾言厉色,也从不议论别人的是非长短。现在她突然变了一个人,像吃了豹子胆似的,公然指责起王熙凤来。更不可思议的是,黛玉也居然变得和袭人一样,议论起王熙凤和尤二姐的事。在前八十回,在贾府,没有一个姑娘家会去议论别人家妻妾之间的事。鸳鸯抗婚那一回(第四十六回),鸳鸯向贾母哭诉贾赦要强迫她做妾的事,“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姐妹们出去”。听都听不得,更别说议论了。这就是像贾府这样的宗法封建家庭的礼仪、教养。小姐们不会议论,小姐和丫环更不会议论,林黛玉尤其不会。因为她在贾府还是客人呀,她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呀!
在续作者的笔下,林黛玉的面目全非了,这一点我们在别的文章中多次说过。
这里再举一个例子。第八十三回,探春、湘云来探望黛玉,有一个婆子在外面嚷嚷:
“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混搅!”这本是她在骂外孙女,黛玉听到了,竟以为是专骂自己的,居然当着探春、湘云的面大哭大叫,“两眼反插上去”,“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看到这样的描写,我们不能不感慨,那个仙草临凡,“孤标傲世”,天生一具诗魂的潇湘妃子,离我们远去了,在这类俗不可耐的笔墨中彻底消失了!
再看一百零九回,写宝玉因想黛玉来入梦,故意要睡在外间(宝钗在里间),却又睡不着,想起晴雯来,于是“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王熙凤说五儿像是“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及见送茶来的五儿“身上只穿着一件桃花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纂儿”,居然想起晴雯临终时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就看着五儿发起呆来。这样的描写,已经把宝玉写得很不堪了,简直像是“色迷心窍”了。值得说一说的是,晴雯和宝玉诀别时说的那句话也被篡改了。在脂本中(第七十七回),晴雯的原话是:“只是一件,我死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这段话可谓字字血泪。这段话正表明晴雯心地的纯净,表明她和宝玉关系的纯洁。
所谓“虚名”,指的就是诬蔑她是“狐狸精”。所谓“另有个道理”,无非就是为自己的前途有个打算之意。我们知道,在曹雪芹的笔下,晴雯是一个纯洁得通体透明的人物,毫无心计,从不会、也根本没想过要为自己打算。如她所言,总以为大家横竖在一起,不分开,就足够了。直到历尽摧残,才对自己的痴心傻意说了那么一句后悔的话。她把指甲和红绫袄交与宝玉后,还说了一句令人震撼的话:“回去他们(指袭人等人)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这是何等坦荡,何等勇敢!这位含冤抱屈的“俏丫环”心中又何曾有半点渣滓!可笑的是,有的人自己把念头想歪了,却又要把这种念头强加在晴雯头上。请看,在程本中,把“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这句话改成“早知如此,我当日……”话至此故意中断了,留下个空白让读者猜想。而晴雯嘱咐的,别人要问不必撒谎那段十分重要的话,则整个儿删去了。为什么要这么改?也许修改者认为,“另有个道理”这几个字不够味,晴雯想的应该是同宝玉如何如何(就像袭人同宝玉那样)。果然,到了后四十回,宝玉重提“担了虚名”这句话,正是在他看五儿看得“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的时候。此情此景,说这句话什么意思?五儿的感觉:“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说到这里,还请读者注意:续作者又故意把晴雯的话再次作了修改,改成“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打正经主意”
和“另有个道理”大不相同,其含义不问可知。所以,续作者也不得不让五儿骂晴雯:“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的吗?”如此一改,晴雯的话完全变了味,纯洁的晴雯变得不纯洁了,这位受屈的姑娘再一次被抹了黑。
小说接下去的描写更觉荒唐。宝玉要五儿挨着他坐下。五儿说:“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说:“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事见第五十一回,晴雯因和麝月闹着玩,受了冻,宝玉见她两手冰冷,脸也冻得像胭脂一般,故忙叫她“快进被来渥渥”,也即来暖和一下的意思。这本是一对率真的小儿女的纯洁的行为,他们朝夕共处,关系亲密,却心如净水,并无任何杂念。此类事,对宝玉来说太过平常,本无心计,随意而行。事情一过,早已忘却,更不会用来对人夸耀。现在对五儿重提此事,似乎他当时做这件事就是别有一副心肠的,而且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有了机会,忙拿出来炫耀一番。这么一写,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何况当年晴雯是冻着了,现在的五儿又没冻着,宝玉说这话又是何存心?宝玉此人的心肠岂非不堪问了?尽管续作者声言这是“呆爷”“实心实意的话儿”,但我们读来,感觉和五儿一样:“句句都是调戏之意。”
本来,如果后四十回是一部和《红楼梦》无关的独立的文学作品,作者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毋须苛求。但偏偏它是《红楼梦》的续作,而且一直和前八十回连接在一起,以原作的面目问世。我们把前八十回作为标尺来衡量后四十回,以辨真伪,就是理所当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