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邪恶的巨着
汪家明
大学毕业后,我去黄河边的一座小城教书。寂寞而安宁的夜里,我常读书到很晚。有一天我拿起了《卡拉马佐夫兄弟》。
离奇的情节,怪诞的人物,畸形的心理,泛滥的情欲,以及笼罩全书的恐怖气氛,牢牢吸引了我。整整两星期,我都在读这本书,直到有一天夜里:“……晚十一时半躺下读书,读到伊凡和斯麦尔佳科夫对话的几章,十分可怕,几乎不敢读下去。”(1983年3月21日的日记)
小说写的是一个杀父的故事。
老卡拉马佐夫“是个十分淫荡而且在情欲方面时常残忍得像恶魔般的人”,却又喜欢在众人面前贬低自己,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和小丑,可是正是这个恶棍和小丑在那个时代却生活得舒舒服服——他的第一个妻子是浪漫貌美的富财主家小姐,头脑发昏跟他私奔,婚后两口子打得昏天黑地,最后她又跟别的男人私奔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米卡。这儿子完全被他父亲忘记,全靠仆人好心抚养,后被孩子的舅舅领走,换了好几个家庭,慢慢长大。小说开始时,米卡二十八岁,不久前才回到这个小县城。老卡拉马佐夫的第二个妻子也是靠私奔得来的,那个十六岁的姑娘不堪女富豪养母的折磨,跟着这个外省来的男人走了。这次他没得到一分钱的嫁妆,所以对这个小妻子就不客气了,比如,他常常当着妻子的面与一些野女人酗酒鬼混。这个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伊凡和阿辽沙,得了疯癫病,不久就死了。她死时伊凡八岁、阿辽沙四岁。与米卡一样,这两个儿子也被父亲抛弃、遗忘了,同样靠仆人抚养才侥幸活下来,直到那个外省的女富豪来把他们领走。他们得到了不错的教育,成人后,伊凡当过教师,发表文章,成为一位有学问、清高、谨慎的青年。他对从小被别人领养深感屈辱,对父亲怀着深刻的仇恨。小说开始时他也是刚回到父亲家不久,二十四岁。阿辽沙比两个哥哥早回来一年,已经在修道院里做修士。回来时他中学还没毕业,据说是为了寻找母亲的坟墓。很奇怪,他一直清楚地记着母亲的模样:疯狂而又美丽,紧紧地抱住他。他是一个被人认为少有的人物:对一切人只有善,没有恨;对金钱没有欲望。
老卡拉马佐夫还有一个儿子斯麦尔佳科夫,是他奸污一个肮脏、矮小、满城游逛的痴女后的私生子,也是由仆人抚养成人,长大后成了家里的厨子和随从。老卡拉马佐夫有一个混帐的逻辑:只要是个女人,不管她多么丑多么脏多么下贱,总可以从她身上找到女人的风味,就看你能否发现。这个斯麦尔佳科夫长大后,性格阴狠,讲究穿戴,总想弄一笔钱,到国外去,彻底改变自己的身份。
米卡身上邪恶的东西与父亲最接近,他健壮、情欲旺盛,酗酒、狂躁,堕落,唯独没有父亲的狡猾。他受父亲欺骗失去母亲给他留下的遗产,与父亲争夺同一个女人格鲁申卡,和父亲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天性未泯,在狂怒之下还能按捺住杀父的冲动。斯麦尔佳科夫就是利用了米卡想杀而未杀的间隙,残忍地杀了生父,拿走钱财,却嫁祸于米卡。他明目张胆地对伊凡说,之所以杀父,是基于伊凡的一番话——伊凡告诉他:既然没有上帝,就无所谓道德,就什么都可以做。这番话是他和伊凡暗示可能发生杀父事件时说的,似乎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总之,老卡拉马佐夫的四个儿子里,其中三个都有杀父的动机。
小说的结果是,米卡被判有罪,罚做二十年苦役;伊凡内心痛苦不堪,得了脑炎,奄奄一息;斯麦尔佳科夫自杀身亡;阿辽沙独自一人去寻找永恒的价值。
读这本书,我惊奇于人性的邪恶和黑暗,惊奇于这邪恶黑暗的人性如狂风暴雨般的倾泻——人的生命中有多么燥烈、无羁的激情,又有多么深不见底的漩涡啊!
而这一切不是为了哪怕一点点高尚,全是为了下流和卑鄙的目的。与这些丑恶心灵相比,那种赤裸裸的残酷故事反而不怎么可怕了——伊凡讲述他亲眼见到的一幕:
一个农奴的八岁孩子,因为扔一块石头,打伤了主人家狗的腿,就被主人剥光衣服,放出一群狗驱赶咬死,而且当着孩子母亲的面。他因此怀疑上帝的存在,怀疑善的可能。真正使我害怕的正是伊凡黑色的灵魂。
我也惊奇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作家对邪恶的描写怎么可能这样汪洋恣肆,浩浩荡荡,似乎充满灵感甚至快感!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一八二一年,他的父亲是一位医生,有贵族头衔,但家境一般,全家挤住在医院的房子里,直到许多年后,才在离莫斯科几百里远的地方买了一处田庄。父亲生性严厉、残忍,晚年放弃行医住在田庄里,沉溺于酒,因对农奴过于残暴,被人用灌酒的方式杀害。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六岁进了圣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学习,毕业后在工程部工作,加上父亲给他的遗产,每年的进项本来不少,但他缺乏自制,尽情挥霍,爱上赌博,很快就一贫如洗,债台高筑。此后一生他都改不了赌博和挥霍的毛病。一年后他辞了工作,打算以写作为生——还在学校时他就开始写一部小说,小说写成后辗转到了诗人、杂志主编涅克拉索夫手里,涅克拉索夫看后惊呼“新的果戈理出现了”,把小说推荐给大评论家别林斯基,同样得到极高评价。小说发表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举成名,从此进入第一流作家的圈子。这部小说就是《穷人》。据巴纳耶娃的回忆,当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性格十分紧张而敏感的小伙子。他又矮又瘦,浅色的头发,脸色很不健康,灰色的小眼睛焦虑地瞄来瞄去,苍白的双唇始终不安地抽动着”。成名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忘乎所以,自认为是俄罗斯最伟大的作家,连续写了几部小说,预支稿费后又去寻欢作乐,结果又是欠债,为了还债匆忙写作,神经紧张而混乱,有时他认为自己简直要疯了。但他的新作并无影响。一八四九年四月,因为参加一个青年政治组织,他遭到逮捕,几个月后被判死刑,但在上绞刑架前的几分钟,又被改判为流放西伯利亚苦役,直到一八五九年才通过种种努力(包括为沙皇写颂歌)获准返回彼得堡。这十年的苦役对这位生性多疑、妄自尊大、烦躁易怒的年轻人来说,影响是致命的。他体验了社会底层的生活,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物,吃了无数的苦,还加重了原有的癫痫病。
在流放期间,他与一位政治犯的遗孀结婚,但这婚姻并不幸福。回首都后,他办刊物,发表自己的新作《死屋手记》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取得成功。前者曾引起尼采的惊叹。他几次到欧洲游历,治病,赌博,同时写作。此后的重要作品有《罪与罚》(1866)、《白痴》(1868)和《群魔》
(1871)。只从上述五部小说的题目就可看出他的创作主题都和人间苦难和人性丑恶有关。《卡拉马佐夫兄弟》(1879)是他最后一部作品,实际上并未写完,他就去世了(1881)。这部小说不啻是一部邪恶大全。然而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构思,这只是小说的一半,另一半要写阿辽沙如何经历无数苦难终于得到救赎,可惜我们无法看到了。但我想,以他写作的兴奋点和他的个性品质而言,还真难说写这样一种主题的下半部能否成功。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擅长、最喜爱的就是写“恶”,而不是写“善”。你看,那个他构想中善的主角阿辽沙在书中是多么苍白,几乎只是个为故事穿线的角色。
我不敢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是一个邪恶的人,但据给他写传记的作者说:“他道德败坏、放荡堕落、忌妒成性。整个一生,他都被自己的激情所困扰,这激情足以让他变得愚蠢可怜,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险恶……最糟糕的是,他对自己的肮脏行径毫无悔过之心,反倒以此为荣。他对肮脏行径十分着迷……一位教授曾告诉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吹嘘自己在浴室里强奸了一个自己的家庭教师领来的小女孩儿……尽管如此,他依然喜欢多愁善感的情怀和高尚的人道梦想。”这些,与他创造的老卡拉马佐夫不是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吗?
值得一提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版《罪与罚》时,正是托尔斯泰出版《战争与和平》时,而《卡拉马佐夫兄弟》发表时,托尔斯泰则刚刚出版了《安娜·卡列尼娜》。这种对比可以看出两位作家站在两个极端,代表着善的追求和恶的探寻。
一八三九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八岁时给哥哥写信说:“人是个秘密,必须识破他。”
可以说他终生都在进行着这项工作,但他识破了人的秘密了吗?除了“人”之外,他还一直在探寻“上帝”的秘密。这并不奇怪,要探寻恶,怎么也离不开上帝的阴影。
可是,他至死看上帝仍是一派混沌。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艺术特色非常鲜明,长达七十三万字的篇幅,几乎通篇冗长的对话。不多的几个人物,心里似乎都有说不完的恐惧和欲望、梦魇和自恋。
我尽管为这些无休止的对话而却步,但又不能不佩服它们的流畅和丰富,几乎有着音乐的魔力。审判中公诉人和辩护人的演讲则具有雄辩家之美。我想,正是基于这一点,高尔基才说:“就描绘的能力而言,他的才华也许只有莎士比亚可以与之并列。”我也很佩服老一代的翻译家耿济之,翻译这样一部几乎全以繁琐的对话连缀成故事和人物的小说,时隔六十多年仍让读者痛快阅读,需要多么高妙的技巧!
不过,我虽然敬佩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他的作品而着迷,但我无法喜欢他,也不愿意为了这样的巨着而经历他那样的一生。
我最早读到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没有插图的。近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插图本外国名着,其中这本书的插图别具一格,非常细致写实,似乎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主要是人物肖像,而不是常见的情节和情景刻画,很符合这本书的特点,因为作者眼里只有人物,情节和环境在这里并不重要,甚至完全被忽视了。奇怪的是,二十多幅插图中,既没有斯麦尔佳科夫,也没有老卡拉马佐夫的肖像。也许这两个最为丑恶和阴狠的人无法用画笔表达?
的确,就表现人性恶的深度和复杂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恐怕是空前绝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