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显然一切误会都明白,不至于白生气了,于是鸭子在一种很忧心的状态下告给了阿丽思小姐那丑小鸭侄小姐的最近故事。
“小姐,请你为我想,怎么办?”那母鸭子要阿丽思设法,阿丽思却说这也不是顶要紧的事。因为阿丽思心中顶要紧的事是玩。
听到母鸭的谈话,阿丽思才知道丑小鸭因为那一天陪她们到灰鹳家去,回头就病了。病又不是伤食,又不是肚泻,又不是发痧,竟病了一种为鸭子之类所不应当有的病。“她不应该有这样病,如我一样的不应当;因为我们是鸭子。”这是老太太的意见。但阿丽思小姐的意见则又稍稍不同。她则以为鸭子也应当有人的病,可是一个小鸭子却不一定要有老母鸭的各种病;这理由则是譬如马是拿来拉车的,中国有些人天生也只拿来拉车,至于其他的人却不但不拉车,且坐了马拉的车以外又坐人拉的车。这显然是鸭子与人或可以相同,不一定鸭子与鸭子相同的证据了。
原来小鸭子病着失恋。她需要一个男朋友。需要而不得,便病了。(这一点不是母鸭子所懂解,也不是阿丽思小姐所明白。)想同另一个谁要好,没有谁来答应,就生病,这个事情说来真不很使人相信!
“生病准得什么账?”这话是阿丽思小姐看那鸭子老太太的脸色而说的,因为她看得出老娘子主张。
“是啊!我就不明白为别的事生病。”
阿丽思心想“就是不准得账也不能拿你打比”,可是她却说:“姆姆的话是顶有经验的老年‘人’的话。”
“我是‘鸭子’,不是‘人’!我生平不爱别个拿‘人’的话来称赞我。”为表示不高兴,她向前游了三步又退后五步。
阿丽思心想:大凡对付一个有了年纪的人或鸭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吧。(可是她这个意见是把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除在外,因为她却太容易对付了。)老了的鸭子就不是三两阵火可以焖得烂,老了的人说话也容易动火——是,容易动火,莫非这老太太肝火也太旺了!
她见到那南京母鸭的样子不大好看,还想分辩:“这只是一句话,也不必使姆姆生气!”
“一句话不生气,要我为什么才生气?难道让你们人打我几竹竿子,我才应当发气骂人么?”
阿丽思小姐,见话越说越不对头,她确实并不曾想打她几下,却为她这样说,深怕是这老太太起了羊癫疯,回头还要难于招架,就只好和和气气的说:
“老伯娘,请自己尊重,我还有一点儿事,要走了。”她说了就同到这老太太点了一个头。她虽这样说,还是看着听着,并不走。
那母鸭子在鼻里哼着:“我自己若不知道尊重,早为别个人的一些话气死了,还活得到今天?”
阿丽思小姐就不再理会了,拔脚走了去。
她一旁走一旁想,把自己又分成两个人。
那第一个她问道:
“治肝气是吃什么药?”
“稀稀粥,芝麻糕,黑酥脂油糕,……”另一个她就背诵了二十样糖果点心的名字。
“全不对!这是吃的东西,难道也……”
“那鸭子也是吃得的东西。”从吃药她想到吃鸭子。
“我以为鸭子是加辣子炒吃,少下一点酱,多下一点酱油为好。”
“酱油是不是酱的油?”
“那鸭子的眼泪就是油,只不知道做不做得酱油。”
“……”
“阿丽思”她自己为自己放荡的思想不得不加以警告了:“这样胡思乱想是不成的,这样下去就非变成那母鸭子不可了。”
然而当真能变成一只鸭子,在水面上浮着,且不必闭眼睛也可以把一个有长颈子的头伸到水中去,看水中鱼的赛跑,又可以同那些鱼谈话,到底还不算一件很坏的事!
可是她为“可以同鱼谈话”的一句话又生了疑问了,她以为若是凡为鸭子都可以同鱼谈话,那么适间那老太太必定也同过许多鱼谈过话,并且也发过鱼的脾气了。
“无怪乎,”她前有所悟的自言自语,“有些人说话骂人,总说‘我恨不得吃了你’,想必这话就是鸭子生了小鱼小虾的气时说的,不然一个人那里吃得下另一个人呢?”
她就又想回头来问那母鸭子,只想明白这话是不是她正生着小鱼的气时说的,可把鸭子先时生她的气情形全忘了。
她与她
这里,应先说到当阿丽思小姐离开了那一匹发脾气的母鸭子以后的一小时情形。
她是随到河岸走的。在前两天同傩喜先生打这儿过身时节,似乎来往的人与一切动物都有,还很多,如今却不明白连一匹蟋蟀也不曾遇到。谁知这年成是什么样一种年成!
不过没有人走路,她就不走了么?而且说没有人走路,那自己又是什么?“若是鸭子在此,她才可以说是没有人;因为连自己也不算人。但鸭子自己能这么说吗?”她想知道却无从知道。
到这时,为容易明白这问题起见,阿丽思把自己分成两人,如同在另外许多事情难于解决时她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样。在未分以先,这一个整个的她,便说道:
“我不袒护任何一方面,也不委屈任何一方面,只是你们不能太自私。当到一种意见近于某一个我胜利时,这另一个我的默认是必须的。你们遇到不可免的争执,也不能太倔强,自己究竟是自己,随便生气总不是好!好,阿丽思,你就分开吧。”
于是她又成为两人了。说“又”是以前曾有过这事。
“她”慢慢走着,——或者说“一步一步走着”,——或者说“她俩”一步一步走着,因为她在她一身上至少是代表了两个主张,两种精神,以及两样趣味。说是“她俩一步一步走着”,还是有语病,就为的是有一个她欢喜一步走一尺一寸,有一个她又愿意一步能迈二尺三寸:一尺一与二尺三,相差是一尺二寸,这一尺二寸的主张距离,真是不小的一种距离!
“朋友!”那一个她同另一个她说,“‘我们’慢一点不很好么?走路快了为别人看见,还以为是被谁追赶。”这是很有理由的。
“你慢也不成,又不是有病。太慢了,他们中国女人会以为你是在嘲笑她。”
“那慢一点究竟是于自己的脚有益。”
“于自己的脚有益,就因为是慢,那中国女人走路那么迟濡,全就是为自己有益了吧(?)”
“那么,就非跑不可了。”
“跑到前面设若是遇到一件什么意外事,就是累一点也仍然值得。”
于是,阿丽思小姐就跑起来了。俨然是后面一匹恶狗在逐,她只尽逃着。单为了这“跑到前面或者有一件意外事发生”的愿望跑着。因跑得过速,一切树木就全从相反的方向跑去,脚步与她一样快。
“不要这样忙啊!我亲爱的树。”这是一个近乎愚蠢的她说的。
那聪明的她,就为树作答:“好小姐,全是你忙!干吗说我?”
“干吗不是你?我明明白白见你这样匆匆忙忙与我离开!”
“那请你慢点,我也就与你慢慢离开了。”
“我偏不。我不信你这样话,你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
“是你的事!不相信就试试看。”
她只好试试,自然是一面也为了换一口气。谁知道一止步树木也就不动了。
“这才怪!我不愿你这样知趣,你这样,别人并不讲你好。”
那树就自己回答,说并不是为要别人说好才如此。
“不要别人说好那你就有你的自由。”阿丽思以为这话就可以质问倒那树了。
树是一株美国槐,身个儿瘦长,像同竹子是表兄弟。那树说:“我并不是缺少自由,我们的自由可不在行动一事上。也正如——”
“我不愿听别个说‘也正如’那类的话。”她就全不客气的走她的路。她先以为这槐树还会追她一阵,不期望槐树脾气也同她脾气差不多,于是就只好各走各的了。
那一个她就问这一个她,干吗同一株树也有这样争持。
“干吗又不应有?”
“我以后赌咒不与她们谈话!”
“我请你记到赌咒是说了假话以后请神作伪证人的事。”
“可是我不说假话。”
“那也不必赌咒!”
这一个她就好久不作声。显然是生了一点小气,又对那一个她袒护树一方面,有点不平了。
又走了一阵。
那一个她见到这一个她不说话,也寂寞,就劝慰她说:“朋友!别生气,我们应当谈话,莫为一点点意见争持,才不致笑话!”说这个话的她且想到以后应容让到任性的她点的办法,若非记起“赌咒”是不好的事,也几几乎要用“赌咒”的法子来求另一个她原谅了。
这个她见那个她情形,软软的说:
“我的朋友,这是我的不对。我为这个也很自苦。以后我们和和气气好了。”
“是啊,我们不能太任性,过于走极端了总不是事。”
“是啊,我们记到这话。走极端可不是好的。”
然而这一对阿丽思小姐,可走到一个尽头路了。这也算是走到了“极端”。她望望前面,前面是一堵墙。
她记起在过去一个日子里,同傩喜先生所遇到的事,一个瘦汉子要他们杀他,就是从一堵墙后跳出的。墙虽是另外一堵墙,究竟还是一堵墙!
那一个小心一点的她说:“万一这墙的后面,又隐藏这样一个汉子,那怎么办?”
“那不怕,告他自己并非英国人,也不是日本人,且告他身上并无一把刀之类,为求他信任起见,不妨搜索自己衣袋给他看,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但是”,她又同那个她商量。恐怕会又相互生气,她说话是很温软的。她说,“我们才说到莫太走极端,这已经又到了极端,不如回头!”
“朋友,我知道你是忘不了前些日子的事。但前途有一堵墙,说不定墙的另一面便是另一世界。”她意思是要冒险。冒险不是另一个她所同意的事。另一个她的理由,则为前途有墙就可以后转。她用这意见申述出来求大胆的她谅解,她也不敢坚决非回头不可。她用这样的话委曲表示了她的意见:——“总之前面是墙,后面是路,我们是走路,所以不要墙。”
“然而在墙的另一面有另外一条新路,我们若是只图走现成路,那就不必走了。”
“然而前面不一定是路。”
“然而你这猜想也不一定准数。前面即或不是路,也许是一个比坦坦大路还好的地方。”
“我同意你的‘向前’主张,可是我请你记到危险以及失望。”
“我也同意你的所谓危险,但……”
她们很客气的讨论,这结果既互相容让,互相了解,就成了不进不退站在墙前的局面。
明知墙的另一面会有一种不同景致,可是为尽这希望比事实美观一点与和平一点,爬过墙去似乎是不必的事!明知是墙了,回头也可走路,走回头去再找一新路也似乎可能,然而那得另花费时间,且丢下现成的希望去寻一新希望,也略近乎愚,退后似乎又不必了。
阿丽思,就站到这一堵墙前不动。为明白起见应说那一对阿丽思站在墙前不动。
“来,”那一个阿丽思小姐同这一个说,“我们试猜猜那一边的情形吧。”
“那是很好的。”这一个她且先猜,“我以为,那边是个海。”
“我以为也是海。”
两个都以为是海,那似乎趋向可以一致了。然而海的意义在两个阿丽思小姐印象上各有不同。一个觉得海是伟大奔放,一个又以为海是可怕的一种东西。
她们第二次猜想,是墙外应当为一个花园,这不期然的同意仍然各有不同的体会:一则以为花园既是别一个人家的,其中保不定有咬人的狗;一则以为花园这个时节必有腊梅以及迎春之类。
“再想想吧,不要想成一样就好了。”
“一样的事也相差那么远,不一样我不明白相差成什么样子。”
“但是试试看,朋友,我说的是‘试试’!”
“‘试’是不是就不算‘猜’?”
“我不愿同你争这点不必争的事。”
“那么,”这一个她见那个她生了点气,立刻就心平气和了,她说,“那么我们‘试’。”
她试先猜那一堵墙后面遮到是些什么,她猜一匹羊。但那个她仍然也猜是羊。不过想起不应再相同的话,那个她就说自己猜的是一匹公羊。“公羊”与“羊”当然不是一样东西了。
那一个她说:“我猜是公羊呀!”
“我猜是羊!朋友,这一下是居然猜成两样了。不过,我这匹羊好像也是公的,让我再过细瞧瞧。呀,是公的,它那角多长,我怕它会要触我,我可不愿意再呆了。”
“一匹羊又不是一匹狗,我对于你这害怕的离奇好笑。”
“好笑吗?我才不觉得!”
“我想纵不是好笑也总是一种‘不经的’或者说‘不应当有’的。朋友,纵是匹公羊,还有一堵墙为我们保驾!”
为另一阿丽思小姐提醒了这害怕是不应当有,她就不免红脸起来了。她为了补救这错误,存心过墙的另一面去。这意见既由胆小的阿丽思小姐自动提出,不消说那爱冒险的阿丽思小姐就承认这意见了。于是稍过一阵阿丽思就到了墙的那一面。
既不是一个一碧无涯的海,又不是一座花园,她以为必定是一匹公羊了。她用眼睛各处找寻那一匹公羊。那个先是只说“羊”的她,也帮到注意。
“必定是见我来就跑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
“那得好好的找它一阵,不能尽它使小聪明藏过!”
她为找这匹所猜想的公羊,就各处走去。
这是一带树林。树林是一带,则阿丽思小姐是在树林子里走,也很容易明白了。
树不知是什么名字,但是那么绿,绿到太阳光也变成同样颜色,阿丽思以为或者这是热带地方;——然而这或者是“绿带”。她不能说明热带寒带以外有绿带的理由,但若是一个地方应当付以一个顶恰当名词,那为这地方取名的人,无论如何总不会在“绿带”以外找寻名字了。
“我问你,我的朋友。”
“你说吧。”
那一个为这地方取名字的阿丽思,就把为这地方取名的理由提出与另一阿丽思商量。自然暂时又把找公羊的事情放下了。
她在树林子里走,走的是远到不知有多远。不知有多远则好比不走,这个思想使她觉得自己尽走不稍稍休息一阵是好笑。
“嘿,你这是怎么啰?我看你真忙!”这一个她嘲笑那一个她,那一个她就告她说,“也正想到是尽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则与不走一样。”
阿丽思小姐就坐下。坐的是草地,又绿又软和,如同坐在厚海虎绒毯子上一样。
“我真要打一个滚了。”她同另一个她商量,又觉得叫朋友赶不及叫姐姐为亲热,她就说“姐姐,你瞧这草地上翻个斤斗多好!”
她也叫她做妹妹。这作姐姐的阿丽思,便作成一个姐姐模样,对这妹妹的幼稚思想加以纠正。她以为这草地上虽是这样软,而且又这样平顺,可是“坐”同“翻斤斗”究是两样事。她们坐在这个地方不妨事,若翻一个斤斗就不成话了。
“姐姐,我希望你告给我为什么又不行的理由。”
“这理由就是不行。”姐姐的话几乎是像要在语句的重量上把理由补足的。
“不行是不行,理由当然是理由。请你想想。”
那作姐姐的阿丽思听到说“请想,”就也不好意思不“想”了。她用许多方法来证明,可是总不能证明出这不行便是理由。到后她只好说实在你愿意,乘到无其他人见及,就随随便便玩一下也成。
“可是又不愿意翻斤斗了,因为昨晚上睡眠时失枕,脖子摩及还有点儿疼。”
“脖子疼就不该说翻一个斤斗的话!”
“那么脖子痛该说什么?”
那个作姐姐的阿丽思懒得作这种谈话,就说“我可理不得许多。”她还冷笑,是笑这个阿丽思妹妹说的话岂有此理。脖子疼就应该说脖子疼,这是谁也明白的事,难道脖子疼应该说翻斤斗么?
“妹妹,我告你,我总不至于说这样不通的话!”
阿丽思小姐就又走路了。
她只顾气呼呼的走,忘记了看眼前路上的东西。到听及如一个兔的蹿跃时,才忙着注意那从身边窜过的是什么。她看到离身五步远近一只大青头蚱蜢,对她用很不好的脸色相向。这是凡为一匹蚱蜢对小孩子都有的不好脸色,可是这是中国的事,阿丽思不懂。
“对不起,是我妹妹惊了你。”
“是你妹妹?多会说!”
阿丽思小姐,又用妹妹的口吻,说:“不,那个说的是我姐姐,我瞧你是在生气,同谁拌嘴?”
那蚱蜢弄得莫名其妙,它说:“……”
那姐姐的阿丽思又用抱歉的语调,同蚱蜢解释,且对于一个阿丽思的问语加一种回答,她说:“我很明白这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俩正在讨论一种问题,才扰动了阁下。”
“‘我们俩’你同谁是我们俩?你这人说话真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