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那蚱蜢说的话是一种害脑病蚱蜢说的话!”作妹妹的阿丽思轻轻的说。
“您别乱批评!”姐也说得很轻,不让蚱蜢听到。
那蚱蜢见到这个小女孩子话总说得不清楚,又觉得有趣,就不及飞去。它为了要明白这疑问,不得不把样子作得和平点稳重点了。它问阿丽思,说:——“到底你是那块儿的人?”
“我说你也不明白,不如不——”
那姐姐的,又接到说:“先生,我是外国来的。”
蚱蜢听到是外国来的,记起在先老蚱蜢的教训,说是外国人来中国,专收小孩魂魄,又得挖眼睛去熬膏药,就胆战心惊的一翅飞去,连头也不敢回,——飞去了。
“都是你,要说是外国来的!”
“那你又说‘我说你也不明白’,若不明白它怎么又一翅飞去那么远?”
“但是我仍然说它不明白。若是明白它就不慌到逃走。”
“我可不能这样想。”
这一次,是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愿再继续谈话了。她想起蚱蜢究竟是糊涂,不然纵飞也不必飞得这样快。因为她知道跑快了腿就会酸,说话急了口就转不过气来,咽东西快了胃就打嗝……她说(自言自语的,并不是为同姐姐说的):“我决定它回头就悔,悔不该飞得太快!”
在绿树林子里走着的阿丽思小姐,为猜想一匹蚱蜢飞倦了的情形以及在疲倦后如何腰痛口渴,如何容易生气,如何懒作声。同别个说话,想到自己也疲倦起来,就倒在草地上睡了。
这一睡就把世界全睡变了。
她醒来既见不及“绿带”的一切树木,也不曾回到与傩喜先生在一处的旅馆大白铁床上。她呆在一个不相识的中国人家里了。如何知是中国人的家。先还不明白。到后听到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老太太,年纪老到同自己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不相上下;一个是女孩,同自己年龄似乎不差多少,就了然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家里了。
她虽然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家,可不知自己究竟是在人家卧室还是客厅里。面前一物不能见,漆黑的比墨还黑。听到别人说话声比自己地位为高,她就以为是自己在地窖子里;听到别人说话声比自己地位为低,她又以为是自己原来在人家屋顶上。她简直是忽而在屋顶又忽而入地窖子;真如那蚱蜢所说“莫名其妙”!
“阿丽思,”那一个姐姐为了安慰这一个起见,喊着妹妹的名字。她说道,“你不要心焦,一件事情不是徒然心焦可以明白的。你让它经过一些时间,总可以水落石出。”
妹妹说:“水落石出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我只要明白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睡。”
“我说水落石出是比譬呀!”
“比譬能不能使我们知道究竟是呆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说你总得忍耐!在上午一点钟你希望天亮,那是白希望的。时间一到自然太阳现出到地面上来。我是从不曾听闻有人心急望到天明,日头就出来得早一点。”
“那你意思是以为凡是天黑就应当闭了眼睛睡吧。万一天黑是为什么遮着光明的结果,那你要等到几时?”
“但是,既然能遮掩到光明,这也就可想而知不是你一手揎得去的手巾之类,想揎是不能,可非常清楚!”
“可是总得试试看,到试了以后我再睡。”
试过了,那是没有结果的一种试验。于是她安心睡到这黑暗中,过着长长的夜。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
“阿丽思,我实在睡不着了。”
这是作妹妹的阿丽思说的。其实大一点的阿丽思也不至于就睡得很好。但说这话的是小阿丽思。
那个同样也难睡着的阿丽思,就告给妹妹,她告她纵不能睡也得闭了眼睛,因为除了癫子,其余的人都能明白在黑暗中开眼等于闭眼的事实。
她听姐姐的话,不过闭了眼仍然无聊之至。
这不是眼闭不闭的问题,是别的。
若是她的的确确能证实自己是躺身在茯苓旅馆原有房间中,则天究竟应在什么时候才光明,她或许想不到的。
“我应当明白我在什么地方!”
“不忙,终究要知道!”
“我耽心这黑暗会要有一年两年。”
“那不会。凡是黑暗中还有人说话,有人的声音,或活动东西的声音,不论是哭是笑,我猜想这黑暗总不是永远的。你听吧,还不止是一个人,一个人决不能用两种声音谈话。”
这个作姐姐的阿丽思小姐,就不想到自己原本也只是一个人,却也能分成两人来说话,分辩,争论,吵嘴以及生气后的劝慰!
妹妹本来想驳一句话,又想到不听这人劝诫还多口,便是废话,所以就不“废话”了。
另一个地方,又像远,又像近,确是有人在谈话的。话语很轻,又很明,不过阿丽思除了听得出是两个人在很亲爱的谈话(不如自己同自己那么意见歧纷)外,别的一点也不明白了。作妹妹的阿丽思,是不想在这些事上找到什么的人,所以如大阿丽思所命,去听也只听听而已。
在这世界上,我们是知道有许多人自己能永远哑口,把耳朵拉得多长,——如傩喜先生差不多——专听听别人发挥过日子的。我们又能相信有些人是在自己房中偷听隔壁人谈话,也可以好好的把一个长长的白天混过的。作姐姐的阿丽思,则虽缺少这种兴趣,但到底年长一点,明白在无聊中找出有意义一点的办法,所以主张听听那在另一黑暗处所的谈论。
听着了。正因为听着了声音,小阿丽思就在姐姐先一句话上又来提起疑问。她以为谈话的只是一个人,如自己一样,虽然在精神上处处有相反的气质。
大的阿丽思却不能相信这估计。她说:“这是估计的。”
“那我们到底是两个阿丽思还是——?”
“这不能拿自己作譬喻。”
“凡事用自己来作譬喻,则事情就都有标准可找。”
“自己做的事别人不一定都是这样的,就因为‘他们’不是‘我们’。”
“但是为什么我们既这样了却不许他们也这样?”
“话不能这样说!我只说‘他们’不是‘我们’,并不说我们这样他们不这样。”
“阿丽思,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糊涂了。”不消说,小阿丽思说到这样话时节,是略略生了点气的。一个人生气也是不得已,她就并不是想时时刻刻生气啊。
其实作姐姐的阿丽思,说来说去就也常常容易把自己说的话弄得糊糊涂涂的。她见到妹妹生了气,就不能把这生气理由找出。
“阿丽思,”那大姐说,“你又生气了吗?生气是一件不好的事。一个人容易生气就容易患头风,咳嗽,生鸡皮疙瘩,……唉,我这人,真是!我想起一个顶爱生气的人来了。我们的姑妈。不,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五十岁的人,长年就都不过生一次气,但是头痛膏可是也长年不离太阳穴,这个事情古怪!”
小阿丽思说:“那有什么古怪?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
说头痛膏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这话当然是在攻击“生气不是一件好事”而出。但要小阿丽思镇日像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贴上三张或四张头痛膏,当然也不是欢喜的事了。并且她也并不“爱”生气。说爱生气不如说爱反抗大姐意见为好。在反抗的不承认的神气中,那大一点的阿丽思,便以为妹子是生了大气了。
大姐听到小阿丽思说“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话,就再不作声了。她心想,“那么为谁预备的?(想起就笑)说不定就是为有了头痛膏姑妈才头痛——类乎有了医院才有人住医院,有了……”
那妹妹,无事可作,同到姐姐谈话又总像很少意见一致,她呆了一会,便自己轻轻唱歌来了。
她轻轻的唱着,像一只在梦中唱歌的画眉一样。她并没有见到梦中唱歌的画眉,可是自己很相信,如果一只画眉懂得在梦中唱歌,则这声音总同自己的神气相差不远。
她用上回在灰鹳家中时对谈的一个韵律,唱:
神,请你告我,我目下是在何方?
我得明白,去茯苓旅馆的路究有多长。
你怪天气,这样黑干吗?
你黑暗若有耳朵可听——
我阿丽思说你“手心该打。”
大的阿丽思,对这个歌不加以批评,也不能赞许。照例是黑暗这东西,就无“耳朵”的,自然也不会有“手心!”说该打不能使黑暗成光明,也如用别种说法不能使黑暗更黑暗一样。
她的意思以为黑暗如是能够答话,必定这样说:
阿丽思,你别这样:
对我诅咒原准不得什么账。
你仍然希望光明的来到,
有希望事情总还可靠。
小的阿丽思,既不见黑暗中有回声,于是又唱:
你这样黑,于你也不见益处,
凡是黑暗人人都很苦:
你若把光明放回,放回一线,
我回头(同傩喜先生商量酬神还愿)。
如小阿丽思所希望,在她只说到“我回头”时,果然有一线光明从黑暗深处出来了。
“光呀,光呀,你看我欢迎你呵!”
小阿丽思把手抱去,所抱到的又是黑暗。一线光先是在远处一闪,随即就消失了,不见了。
这光的倏然来去给了作妹妹的阿丽思吃惊不小。
她自言自语说:“凡是好的总有两回。”
大姐则以为:“凡是好的只一回——有两回也就算不得好的了。”岂止“以为”而已?大阿丽思且居然说了。这使妹妹不很相信。
“难道你也见到了么?”
大姐就笑说:“眼睛原是共有的。”
“这不久将有第二次的出现,我请你注意。这是——”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因为她觉得,这是神的力,或者魔被诅骂后悔过所露的光明。
她等着。不如说她们等着。作姐姐的阿丽思,原先就是觉得除了尽耐心等光明来驱除黑暗,无第二个办法的!
说是等,那就等于说是妹妹全同意于姐姐的主张了么?又不。她们各有所等候,虽然所等候的只是一个光明。“光明终会来到。”是姐姐的意思。“要来的,但是在神的力量以外凭诅骂也可以帮助它早来的。”这却是妹妹意思了。多不相同的两种希望!
……
为了这黑暗的排遣,与光明的来去,这姑娘,把自己作成两人,吵了又要好(要好的方法自然是争吵到顶不下去时候其中一个就软化下来),到后终觉得这吵闹为无意思,吵闹以后要好更可笑,就宁耐着寂寞,只让一个阿丽思躺在暗中,度这不可知的长夜了。
这样一来反而清静了许多。因为有了两个她,则另一个她的行为思想就时时刻刻犯驳,这居批评指摘地位的她,先又不露脸,总是到后才来说话。更难为情的,是作那些蠢一点事与蠢一点的想头,在未作未想以前,那一个聪明的她却全无意见,也俨然不知是藏在何处,一到这事闹糟,她却出来说话了。一个人常常被别一个批评指摘以至于嘲笑,总不是体面的事,虽然嘲笑的同被嘲笑的全是自己。但自己既然有两个,干吗不为自己的行为思想来捧捧场?别的人,为希望出名起见,雇人请求人代为吹嘘也有,用很卑顺的颜色找人为自己助和也有,如今的阿丽思,却只晓得捣自己的乱,当然倒以不如不分为好了。
关于阿丽思自己,要她自己来作中间人,用无偏无党的态度说话,她是只有对愚蠢一点的自己表示同情的。因为聪明一点的自己,虽然是老成稳健,作事不错,但她以为这不负责任,过后又来说风谅话的脾气,是近于所谓不可爱的一类人的。是的确,她爱那一个欢喜作错事的性格还比那个处处像成年人的性格为深,她是小孩子呀。
当结束这两个她时,阿丽思是有话吩咐那俩姊妹的。她像师长对学生那么致下最后的训词。她说:“我再不能让您分成两人了。这不成。天下事有两个人在一处,总就是两种主张与两样的梦——正是,说到梦,我很倦,天又恰是这么黑,我应当睡了!我不能因一小小意见争持到无从解决,这样即或到后终是有一个让步,这对我总仍然是苦事。我明白,在我寂寞的时节,有两个我是好玩一点,可是眼前我为你们闹得头都昏了。我害怕这影响。我记得姑妈告我的脑充血和神经失调等等都是这样头昏,万一我这头脑为你们俩吵成这类吓人的病症,这个时候到什么地方能可以叫大夫?并且我长到如今,还不曾同时做两种梦,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也不曾说过这事,我不能在今晚上破例!”
于是那一对爱讨论,研究,辩难,以及拌嘴的阿丽思姊妹,就被打发永远不回来了。这一面得到安静以后,我来告给读者以阿丽思此时所在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个中国人家里。阿丽思,所住的地方,是这人家的房子里靠东边墙一个榆木写字桌抽屉匣子。这匣子若是从上边数下,则算居第一,从下边数上,则算居第四;照欧洲例子,除了桌面可以算作屋顶花园,则这地方应当说是顶贱的屋顶了。不过照中国说法,这是顶受优待一个地方的。因为最下层住的是旧稿(即老客之谓)。第二层住的是家信,主人同乡客人。第三层住信笺信封,信笺信封其实即可以说是钦差;(钦差还只住第三层!)别人把阿丽思很客气的安置在最上一层,真不算对外国客人失礼了。
房子是普通公寓的楼房,并不大,横不到一丈,纵不到一丈五尺。这当然不会使人误会到是说阿丽思小姐现住的抽屉匣子。更不消说比起阿丽思到中国来所住的茯苓旅馆,为小多了。这小小地方,是值得稍稍烦琐叙述的,倒不是这房子中陈设。这里除了一张榆木桌同两张豆腐干式榆木无靠椅以外,只是一铺床,一盏灯,以及三堵半已呈灰色了的粉壁墙,同一个暗白长方形楼顶。纵说地板这东西,在某一地方,也可以成为一种稀有的奢侈饰物,然而到这房中的地板,油漆常践踏处既已剥落干净,接榫处也全张了口,咽了满口灰,使人见到觉得可厌了。应说的是这房子的临时主人。
这房中住的是一个母亲同一个女儿,母亲年纪有五十二岁,女儿却还不到十五岁。老人是身材极小,有着那乡下气质精神康健的妇人,女儿大小则比阿丽思小姐样子差不多(可是若是同阿丽思站在一块时,照身个儿高矮调排,倒应喊阿丽思作大姐)。其实她比刚满十二岁的阿丽思长两个年头(按别一说法则是她多过了两个好玩的新年)。整十四岁半的她,比阿丽思家三姐还多上半岁!
这作母亲的老太太,手里拿了一本书,在慢慢的看,把一颗良善的心放到书中人物身上去,尽微笑。书上的老太太,便是她自己,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了。因为书上正说及这老太太无恶意的温和微笑的把杀死的鸡指点给小孩子看,小孩子则腼腼腆腆说这鸡还刚才打过胜仗,正如眼前的事。如今那个把家中笼养的鸡偷偷捉出去与别的人鸡打架的顽劣孩子,却能用笔写下这经验印成一本书了。老人从书上想到其他,从过去又回到眼前仍然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