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名字,叫仪彬。仪彬这时正立在窗前,(我们的读者,总不会如阿丽思小姐疑心这是黑夜!)在窗前是就阳光读她的初级法文读本。法文读不到五个生字,便又回头喊一声妈。照规矩,则从Signal读到maille,或从Caille读到ail,便在诵读中加一“妈”字,虽然是“妈”字与maille音并不差多少,作母亲的也能理解得出,就在看书以外随口答应唉或噢。那一边,在喊妈以后,又可以随兴趣所至问一点什么话,这一边看书的便也应当接口过来,有时且在答复原有问话以外多说一点。问话可以随便想到问,从往三殿看宝物到吃家乡三月莓,答话可不能苟且。譬如有时节,所问的是想明白北京究竟有多少城门,母亲却答的是城里不及乡里好,像这样把话移到作母亲的人所看的一本书上故事去,那仪彬,就要笑母亲了。且笑着说妈到老来终会变成书呆子。书呆子,从这三个字上实可以使人想起一个故事,据说三姨爹就平素为人这样称呼,穿的是破破烂烂的浅月白竹布衫子,鞋底前后跟都有了小洞,袜子又因为有眼脚指便全是露头出来歇凉,脸上也肮脏得像欠有五天不用手巾擦过那么油油的,鼻子边(不是左边便是右边)且悬有一根黄色大鼻涕,说话则爱用“也”字同“之”字。这是母亲说过的。请想想,若果自己母亲也成了这种样子,多么好笑啊!
仪彬笑母该会变书呆子,母亲是不分辩的。有时一面应付到爱娇的女儿,一面仍然读那手上的书。有时作母亲的便把书放下,只要母亲一放下书,仪彬就再也不能把francaisee-lair念下了。像一只鸟投到母亲怀中,于是把脸烫母亲的肩,固执的又顽皮的问母亲到底是看书上那一段看得如此发迷,且继续把母亲答错误的一句话用老人家的口吻,复述出来给母亲听,以及作尖声的笑。母亲在这种情形中,除了笑以外,是找不出话来的。这一幕戏的结末,是仪彬头上蓬着一头乌青短发,得又来麻烦母亲用小梳子同手为整理平妥,因为只要一拢母亲身边,跳宕不羁以及耸肩摇头的笑,发就非散乱不可,这在有好母亲的仪彬的性格上已成了习惯,也如同老人的手有这样女儿在身边,理发也成了一种近乎需要的习惯了。
北京的天气,到了六月则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白昼,为了这个原故,在这二月的时节,虽然是二月,白天日子也就渐渐觉到长了。长长的白日(正是藏在抽屉匣子之中的阿丽思小姐疑心的长长的黑夜),仪彬同到她妈就是如所说的那么将她消磨尽的。母亲有时却是睡,在看书倦了以后。仪彬则因日子不同,或上午,或下午,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从一个身体么小的大学法文系四年级学生念两点钟法文,以及从另一个人听一个或半个故事。你们中,也总有人听过半个故事的事实吧。这是说,你常常要逼到你的哥说一两个故事听,不说又不成,于是你那个哥哥就只好随意捏造,凡属随意捏造的故事,总大多数只能把起首说得很动听,到后却是无结果,再不就凭空来一个什么大虫之类,到后为方便起见,这大虫每每又变成一只骡子或一只有花脚的小猪。仪彬却正是那么从那个二哥处听一个或半个故事的。故事中还有小半个的说法,不过不懂这事的,横顺说来总不懂,懂到的就不必怎样解释也清白,总之真有那么会事就是了。
仪彬还有一个二哥,同在这儿作客,如茯苓旅馆中有了傩喜先生又还有阿丽思小姐,这不算巧事。这样的说关于阿丽思怎样就来在这里抽屉匣子打住的事,要明白也容易之至了。凡是说话说得太明显,都无味,但我不妨再明白的说,告读本书的人一句话:阿丽思小姐之来到中国,便全是仪彬的二哥!再有人要问怎么就靠仪彬的二哥,那他便是傻,只合让他规规矩矩坐到欢迎八哥博士的会场中,去尽八哥博士或“中国思想界权威”讽刺嘲弄,若是生来又肥,他就真好拜那匹能够流油点子眼泪的鸭姆姆作干妈了。
在另一房子中的仪彬的二哥,是瘦个儿中等身材的人,是大学生样子,是一个正式入伍当过本地常备兵四年的退伍兵士。这当兵士的人,到如今,可以能看得出是受过很好军事训练的地方,是虽然脸色苍白与瘦弱,但精神却很好,腰笔直,腿也笔直,走路还保留着军人风味,性格是沉静,像有所忧郁,除了听到母亲说笑以及学故事逗引小妹放赖到母亲哥哥面前时,很少随便说话习惯的。过去的经验与眼前的生活,将这年青人苦恼着,就如同母亲妹子说笑当儿,在笑后心中也像有一种东西咬到他的心,虽然这情形,他是总能用一个小孩子的笑法,把它好好掩藏起来,不令作母亲的知道。此外,明白这个人是有了二十五六岁年龄,还不曾有妻,这是有用处的。
这男子,因了一种很奇怪的命运,拿三十一块钱与一个能挨饿耐寒的结实身子,便从军队中逃出,到这大都会上把未来生活找定了。一个从十三岁起,在中国南部一个小地方,作了两年半的补充兵,三年的正兵,一年零七个月的正目。一年的上士,一年又三月的书记,那么不精彩的一页履历的乡下青年,朦朦朣朣的跑到充满了学问与势利的北京城,用着花子的精神,混过了每一个过去的日子,四年中终于从文学上找到了生活目标,且建设了难于计量的人类之友谊与同情,这真近于意外的事了。
当这边,仪彬的二哥,在一种常常自己也奇怪的生活情形中,渐渐熟习时,在乡下的母亲,恰要仪彬作母亲的口气,写信给二哥。信上说,几年来,回到故乡的父亲,官职似乎一天比一天大,但地方也就一天比一天穷。又说在前数年本地方人拿了刀刀枪枪到各邻近县份保境息民,找来的钱,已轮到了为川军黔军扛了刀刀枪枪到县中来借粮借饷的磕去。又说爹爹人渐老,妈是同样的寂寞,所以乘到送小妹读书之便,倒以为来北京看看红墙绿瓦为非常适宜。又说三哥则在乡中只是一个有五百初级军官学校入伍生的队长,一遇战争也得离本地,所以同样赞成母亲与妹的北行。结尾则谓所欲明白者,是二哥愿不愿,同到能力怎样。回信当然说很好。他决心把自己一只右手为工具,希望使三个人好好活下来。一个是去日苦短的妈,一个是来日方长的小妹,为了这两人的幸福,他不问能力怎样,且决心在比较不容易支持的北京住下了。
作二哥的人,心所想到的,只是怎样能使这老人为一种最近之将来好希望而愉快。他明白幼妹的幸福即老人的幸福。他想他的幼妹应不至于再像他那样失学,他以为应当使她在母亲所见到的年龄下,把一个人应有的一切学问得到。他期望幼妹的长成,能帮同彼使这老年人对她自己的晚景过得很满意。他自己,是因了一种心脏上病鼻子常常流血,常常有在某一不可知的情形下,便会忽然死去的阴影遮到心上,故更觉得把所有未尽的心力,用在幼妹未来生活上幸福储蓄为必要的一件事。他预许了这幼妹以将来读书的一切费用,且自己也就常常为幼妹能到法国去将法文学成,至于能译其二哥小说为极佳的法文一希望乐观而忘了眼前生活的可怜,与无女人爱恋的苦恼了。
病着了,是他常有的。照一个贵族的生活情形看来,那便是很可吓人的一种病了。症候是只要身体稍稍过度劳动,鼻的血,便不能不向外流,流血以后则人样子全变更。然而想到只要一倒下,则一家人这可爱的一天,将因此完事,虽然倦,仍就不能不起床了。在病中他曾设法掩饰他的因病而来的身体憔悴与精神疲惫处,一面勉强与母亲说欢喜话,一面且得在自己房中来用脑思索这三人生活所资的一个纸上悲剧喜剧人物的行动。把纸上的脚色,生活顶精彩处记下,同时又得记下那些无关大诣的、委委琐琐的、通俗引为多趣的情节,到后则慢慢把这脚色从实生活中引入烦闷网里去,把实生活以外的传奇的或浪漫的机会给了这人,于是终于这角色就自杀——自杀,多合时代的一个增人兴味的名词!说一个女子为恋爱追求而自杀,或说一个男子为爱人无从而自杀,只要说得怪,说得能适合最浅最浅的一种青年人的生活观与梦,那正是如何容易风行容易驰名的一种东西!虽然他还不曾听到一个女子真需要爱情,自己也从不曾在极痛苦时想到真去自杀(她一面实际便又常常觉得是纵痛苦也只是在一种微笑里见到其深,初初非血呀泪呀的叫与死便是人生的悲剧极致),然而自杀这件事,用到一般的趣味上,真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了。——若果这纸上角色终于自杀成功,则作者在物质上便获了救了。“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一件事。”他给一个朋友的信说,“因为我不能凭空使我书中人物有血有泪,所以结果是多与时代精神不相合,销路也就坏得很,市侩们愿意利用这个精神上拉车的马也不能够把生意谈好,真窘人呢。为了家人的幸福,是不是应勉强来适合这现代血泪主义?仍然不能够。不能迎合这一股狂风,去作所不能作的事,于是只好把金钱女人欲望放下,来努着力作举世所不注意的文章了。幸好是也仍然有那违反现代夸大狂的据说该死的读者与收稿者,故我只希望把我的预定生活支持下去。”这是实在的,他只能这样作,这近于愚人的汉子啊!
把阿丽思小姐留着,在一个抽屉匣子中住下,便是这个愚人意见的,他本来让她可以转到茯苓旅馆去,同到傩喜先生每日赴会,横顺是呆在中国南部的客,每天都有半打机会去看别人开会,每一天又至少可以去到一个地方看中国大文学家演讲或谈话三次(中国名人在上海一隅原就是这样多的),每一天还可以从新碰到一件意外事(譬如听一个大人物谈一种主义,这主义便因天时阴晴而有不同)。但仪彬的二哥,却很无理由的把阿丽思小姐留下了。他在心里想,使阿丽思到中国来,所看到的若只是听茯苓旅馆的二牛听差学故事,同傩喜先生一出门又得为一个中国穷人请求如英国绅士与日本英雄那么帮忙把他杀死,以及到一个会场上去听诸鸟吵嘴,那真太不精彩了。傩喜先生是上了年纪的人,是那么呆下或者很合意,可是阿丽思小姐总不相宜!
使阿丽思来到中国,所见的不过是这些,实非仪彬的二哥所有原先本意的。从欧洲到中国来,多远的一条路!把这小姑娘请来,要看又无什么可看,他真像抱歉得很。他又不能就尽傩喜先生这么在茯苓旅馆呆下,将阿丽思一人打发回国的。他又不能尽阿丽思去看打仗那种热闹事。
经过很久的打量,在他的稿本上他这样写下:——我亲爱的小姑娘,你要明白我中国,这正如每一个来到中国的大人小孩一样,我很懂的。可是我很惭愧的是在这个时节,虽说正是中国顶热闹的时节,不拘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可以听炮响(往日是除了过年都不会有这种情形的),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每天见到杀一百人或五十人的事以及关于各样杀人的消息,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见到中国的文化特色,即或到中国据说已经革命成功的地方,你也很容易找到磕头作揖种种好习惯例子,但这个若不说是“不合算”,便应当说这是“不必”。你要了解这样的中国,你先把你自己国中的文字学好,再不然如仪彬那么把法文学好,再去看傩喜先生朋友哈卜君那本中国旅行指南(我敢包这样一本书在不久将译成法文德文拉丁文以及其他许多外国文字的),你看一遍那本好书,你对中国就一切了然了。看这书一遍,抵得住中国一年,这是你应当相信的。虽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换三打国务总理,换十五打军人首领,换一百次顶时髦的政治主义,换一万次顶好的口号,中国还是往日那个中国。中国情形之永久不会与哈卜君所说两样,也像是你身上那两种性格永远不会一样,不是你希望可以变。你既然承认你长是两样性格,你就得相信中国情形不能在十年二十年就今昔不同。你以为中国凡是进步一点的地方,就要变,不再有求神保佑的作官人,不再有被随意杀头的学生,不再有把奴隶论斤转卖的行市,不再有类乎赌博的战争,不再有苍蝇同臭虫,中国人听到你说这个,他要生气的。你这么说他会感到一种难堪的侮辱。你得麻烦他为你念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佛学为精神”的格言。遇到是军人,他不高兴你,也可以说你是共产党,只要说你是,你就已经同神圣的法律与某种圣教相违,该捉去杀或枪毙了。中国人,他们自己都常常承让能尽一分责任来保留中国一切文化,作官的遇到想打仗时,也多数用的是不守纪纲一类话来责骂对手,以便兴师动众师出有名。在小事情上,譬如说“小费”,在新的各样衙门中(衙门是让一些无职业的读过书或不读过书的人,坐在里面吸烟喝茶谈闲天消遣的一种地方,北京南京顶多,上海则还有外国闲汉子),便是去不掉的。那当差的人就都明白如何来把这规矩保留下来,好好赚那一笔非分的财喜。其他大事全关于少数大人老爷的幸福,当然不能随便改动了!……仪彬二哥,写到这里便不再接下去,因此阿丽思就到仪彬房中的抽屉匣子住身了。
生着气的她却听了许多使心里舒畅的话
当阿丽思还是两个阿丽思,那大姐劝作妹子的听听另一个地方的谈话时,仪彬姑娘同她母亲讨论到的,正是安置在第四楼的阿丽思,可惜的是其中之一的阿丽思不愿听这隔壁话,不然可真好。
阿丽思身边既不曾带有夜明表,又不能问谁,所以睡是睡着了,到醒来仍然是不明白所在地方以外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间。若她是中国小孩,她便应当学会哭喊,好使其他人知道她在此受难。若是中国那么大的女孩,她不单会哭会喊,总还能在默默中与各样鬼神,办交涉许下一些不能了的愿心,诳神帮忙显灵救她的。凡是中国的小孩子,字即或不认识一个,鬼神的名字却至少记得到一百,他且能记清楚有些鬼神的小名浑名,阿丽思可没有这样能干。
阿丽思,睡到不久就醒了,醒时仪彬的母亲恰好睡中觉,仪彬姑娘正无聊无赖的把那一本法文课本还未曾读过的生字翻着。她是才从二哥的房中打转儿的。二哥告她可以想法子把阿丽思引到什么地方去为好,她想不出方法。
幸好是这时的阿丽思只是一个人,不然听到仪彬姑娘的自言自语,为了说这话是两人与一人的争辩,也许又闹得负气各不相下,无从来听仪彬的话了!
仪彬姑娘像明知阿丽思已经睡醒,张了耳朵在听了,就很客气的柔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