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有五十种或五百种,这数字是不能定准的。这些全是小孩子的事。其中全得用一种学问,一种很好的经验,一种努力,且同时在这种赌博上,明了这行为与其关系之种种常识,才能够站在胜利一方面。一个善于赌博的小孩子,据说是应得养成治汉学的头脑,研究得有条有理,才有好成绩的。比如说用湿沙作圆宝,应如何方能坚硬不轻易破裂?到挖一长坑,同其他沙球相碰时,又应如何滚下,才不致失败?有了裂痕后,再如何吃水?全是有学问的——一个工程师建筑一堵三合土桥,所下的考究不至于比这个为多,这又说要:“请你相信!”
他们赌博用钱,如滚钱,掷骰子,打牌,(并不是一毛钱以上的输赢)其次用吃的东西,如劈甘蔗,猜橘子。其次用蚌壳,瓦片,……从用钱到用搔手心,博具既多到无从数清,输赢所得亦不是普通能说尽。总之这中有学问,赌博者输赢上极其认真,这个是实在的。
这地方的小孩子,是完全在一种赌博行为中长大成人,也在一种赌博行为中,把其他地方同年龄小孩所不能得到的知识得到了。小孩子不明白如何和同伴在各事上赌竞输赢的,必是极笨拙的人,长大以后也极笨拙,例子极其多。
虽然他们泅水,打氽子,摸鱼,爬树,登山,以及种种冒险行为,多数为含有赌博性质,他们的特长,究竟不是其他小孩子所能够赶得上。他们并不比其他地方小子为蠢,大人也如此。小孩子的放荡不羁,也就是家长的一种聪明处。尽小孩子在一种输赢得失的趣味中学到一切常识,作父兄的在消极方面是很尽了些力的。管束良心方面既然有无数鬼神,一切得失是在尽人事以后听天命,所以小孩子在很正派的各样赌博上认真学习外,倒不曾学到大地方的盗窃行为。傩喜先生,这里若有让我参加意见的可能,我将同你说,这习俗是很可“爱”的。我爱它。鬼神的事在另一地方发达,只使小孩子精神变坏,此间却是正因为时时刻刻有鬼神监护,他们却能很正直的以气力与智巧找寻胜利的。我说这话并无悖教心思,真没有。
他们相骂,也便是一种赌博,不过所用的赌具本身便是输赢的东西,所以把话骂完胜利的走去,失败者也便走去,从不听到说索债一类事。对骂算赌博,据同我来此的这位先生说,这方法是从长沙传来,本来上面地方先年是不曾有的。
我曾亲眼见过三个八岁左右小孩子比赛掷骰子,六颗花骨头在一个大土碗中转,他们的眼,口,甚至于可以说是鼻子,那种敏捷,骰子一落碗便能将名色喊出,风快的又掷第二手,我还以为是在玩魔术!
在学校中背书,或者作数学题,也可以拿来赌三两个小钱,这是很平常的事,作学生的不会,就为其他人笑话。
据说在元宵以前——可惜我不曾赶得上了——这地方,玩狮子灯,或长龙,全是赤膊,膀子是露的,背肩是露的,胸脯照例也是露的,他们全是不到十五岁的男孩子。这样无畏的勇敢的先熬着风雪的冷,回头到一个人家,用蓬蓬的鼓催讨温暖,便给以满堂红的小鞭炮,四雨硝的烟火筒,子母炮,黄烟,……(全是烧得人死的!)在这些明耀花光下,在这些震耳声音中,赤膊者全是头包红帕子,以背以胸迎接这些铁汁与炸裂,还欢呼呐喊,不稍吝其气力与痛苦,完成这野蛮壮观。这是赌博。他们的赌注是一口“气”。这地方,输气比输钱还重要,事很奇怪,说来也难使人相信。
在私塾中读书的,逃学也成了一种赌输赢行为。对家是先生。拿一群学生打比,则先生是摆庄的人。赌输了,回头自己把板凳搬来挨一顿打,赢了的则痛痛快快玩一整天;喔,我说错话了,这种赌是赌赢全可以玩的。不过手法不高明的便应挨庄家一顿板子。这种赌博凡是这地方的小孩子全会,不会或者会而不敢的,当然是那所谓无出息的孩子了。
用很巧妙的手法,到那收了生意的屠桌边去,凭空逮住苍蝇一匹或两匹,把这苍蝇放到地坪上去逗引出两群蚂蚁子来,让这因权利而生气的蚂蚁决斗,自己便呆在旁边看这战争,遇到高兴且可以帮助某一处的弱者,抵抗胜利一方面,凭这个虫子战争也可以赌输赢,虽然赶不及中国人在其他方面赌输赢的数目大。
遇到两只鸡在一街上打架,便有人在旁边大声喊叫,说出很动听的言语,如像“花鸡有五文,赔三文也成”,“黑短尾鸡有十文,答应下来的出一半钱吧”,……这是减价拍卖赌博的。只要旁边还有其他人呆,这注子便不愁无人接应的。所打的是两只狗,或者两个人,他们却不问,仍然很自然的在这两个战士行为上喊定注下来,也不问这战士的同意。不过有熟识这战士必要的,是为的既明白过去的光荣与英武,则当喊注时不至于心虚。他们互相了解对方的一切;也比张作霖,吴佩孚,以及近来许多中国新兴军阀,互相了解对手拳脚还深澈。(话外的话是上列举各样人名,全是中国伟人,全很能操练军队,在中国内地各处长年打仗杀人,又明国际法,在内战时还能好好保护外人,除用各样口号鼓励自己的手下中国人,打死其他伟人手下的中国人以外,很少对外人加以非礼的行为的。)傩喜先生,你别以为中国人是蠢人!有了这观念是错误的。至少我见了这些赌博的巧妙就非常敬服。还听到说的是赌博还可以把妻作注,这大约同童话上的狮子王故事相似,我不很懂这意思,同我说到这事的那女孩子也像不大明白,若是你一定要详细这个,以后有机会再问去好了。
……
别了,先生。这烛只剩一寸,我不得不把这信来结束。我要睡了。这里老鼠分外多,这住处简直是它们的住处,在白天,那么大方的到地板上散步,若不是它也出得有租钱给房东,我不敢相信它们有这样大胆的。我每天睡时至少也得留一寸蜡烛,就是打发它们,这规矩我看并不算奇怪,不过假若遇到点的是洋灯,就是有点对不起它们了。它们要烛大约像小学生要钱,就是拿去赌,我猜的。……哈,还不让我上床,就来问我讨索了。傩喜先生,我告你,这些小东西,衣服一色灰,比这里小学生制服美观整齐得多,这时就派出代表上到我的桌上了我不睡不成。
我们再见。
……
阿丽思小姐把信念毕,就赶忙脱她的绒褂,脱鞋,脱袜子,脱背心,……一些穿灰色制服的小老鼠,就不客气的把一段残烛夺去了,害得阿丽思上床以后四处找寻不到枕头。
她像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照料自己上床时情形,生着小小的气。在暗中教训到一些顽皮的鼠,说是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这些鼠,也像她们姊妹一样,除了笑,就是闹,全不理会。
是的,它们是在闹着,不会来听阿丽思话语的把那一段残蜡作注,它们是一起五个,正在那地板下巢穴里,用一副扑克牌赌捉皇帝的玩意儿(凡是皇帝得啃烛一口);原来这地方的鼠,遇到玩扑克牌以及其他许多赌具时,也不至于错规矩了。
水车的谈话
阿丽思小姐,为了看那顶有风趣的水车,沿河行。
是一个人,并无伴。
这个地方河水虽不大,却顶为地方人看重得起。碾子沿河筑,见到那些四方石头房子,全是藤萝所冒,你走进这个房子里去,就可以见一个石磨盘固定在一根横木上乱转,又可以喊管理碾子的人作婶婶,(她是顶容易认识的,满头满身全是糠!)你看她多能干啊!碾子飞快转,她并不头昏,还追到磨盘走,用手上的竹扫帚去打那磨盘像老婆子打鸡,——因为磨盘带了谷子走。你见到这情形你不能不喊一声“我的天”。这是一幕顶动人的戏!碾子是靠水的,比如鸭子靠水才能生存一样。
还有呀!我是说这河里还有东西靠水,如鸭子靠水一样。这是水车。把鸭子喂养到家中,不让它下河,也许仍然能生蛋。但水车是生成在水中生活的。像鱼,像虾,像鳖——可不是,还是圆的,与鳖一个样!但你们有人见过鳖会在水皮面打半边斤斗如水车一样么?而且把鳖胸脯正中穿上一根木,而且是永远在一个地方打,而且在裙边上带水向预定的枧槽里舀。水车可是那么成天成夜做这样玩意儿的。不怕冷,不怕热,成天的帮人的净忙,声音大了不很好听,还得为人来用铁槌子在胸脯上敲打,或者添一根木钉。
水车是不懂什么叫作生气的东西,是蠢东西。
阿丽思小姐,沿河行,就是看这些蠢东西。这蠢东西在这个地方的数目,仿佛与蠢人在世界上的数目一样多。它们规规矩矩的,照人所分派下来的工作好好的尽力,无怨言,无怒色。做到老,四肢一卸,便为人拿去放在太阳下晒一阵,用来烧火,——是的,我说的是这些东西的尸身,还可以供人照路或者煮饭,它们生前又还不曾要过人类一件报酬。但是你在世界上的蠢人,活来虽常常作一点事,可是工钱总少不了,到死了以后,还能有什么用处不?……不,这个不说。这不是可以拿来比较的事。阿丽思小姐爱水车却只是因为水车有趣,与水车主人爱它究竟是两样。看她吧。
她是沿河走,沿河走,便是说有机会在三分钟以内遇到一个水车,这地方水车原是这样多。遇到大水车,阿丽思便为它取一个名字,如像“金刚”,“罗汉”,“大王”,这是按照这地方人的称呼来称呼的。有时见到的水车顶小,她就喊它为“波波四”,“鬼精”,“福鸦崽”,以及“小钉钉锣”。水车照例对这个类乎“第四阶级”、“第五阶级”的称呼不能理会到,仍然顾自转动它圆圆的身体,唱它悠远的歌。阿丽思也随说随走,不等候一个回答。
她站到一个水车旁边,一分钟,或十分钟,看它的工作,听它的歌。水车身上竹筒中的水,有时泼出了槽以外,像是生了点小气,阿丽思便笑笑的说:“别生气,这不是应当生气的。天气热起来了,生气是于健康极有妨碍的!”她又想:难道我看得太详细是不合理的事么?水车不愿意有人呆在它面前不动,也许水车有这种心。(看到它们那么老成样子,谁说它不是疑心人来调查什么而不高兴?)于是阿丽思,就不再停顿,与面前水车行一个礼,摇摇摆摆就离开这只蠢东西了。
水车脾气各有不同,这是阿丽思姑娘相信的。人是只有五尺高,一百六十磅重,三斤二两脑髓,十万八千零四十五根神经,作工久了,也作兴生起气来的,何况有三丈五丈的身体,有喊得五里路远近可听到的大喉咙,又成日成夜为人戽水,不拿一个钱花呢。但阿丽思又相信,这些家伙,虽然大,压得人死,但行动极不方便,纵心中不平,有所愤懑,想找人算账,至多也只不过乘到有一个人来到这下面顶接近时,洒他一身水,就算报仇罢了。
既然断定了水车也能生气,又因为没有眼睛看不出磨它的人,所以就呆不久又哗的洒水一下,意思是总有一个人要碰到这一击,阿丽思小姐可算帮水车想尽了。但她见到这行为显然是无益;不但不能给仇人吃亏,反而很多机会,吓了另外的过路人,故此劝水车少生气为妙。
有一时,遇到的水车像是规矩得很,阿丽思就呆得久一点。她一面欣赏这大身个儿的巧妙结构,一面想听出这歌声的意义。她始终听不懂,但立意要懂。
阿丽思,走了不知多远的路,经过不知多少的水车,终想不出一个方法来明白水车心中的感想。
“天知道,这些东西心在什么地方!”这是当她正要离开一个小水车时失望而说的。
可是那个水车却说起话来了。
水车道:“有心的不一定会说话,无眼的又何尝不可以……”
阿丽思说:“我请你说完这一句话。”
水车又说:“有心的不一定……”
“我请你说一点别的!”
她昂了头等待水车的回答。水车的答话仍然如前。原来一个水车只会把一种话反复说。
阿丽思无法,各处望,见一只螃蟹正爬到水车基石上散步作深呼吸,心想试问问这个有心有眼的东西也许可以得到一点指示。
她不忘记打赌的办法,便说道:“有谁敢同我赌输赢,说一个水车能如人一样说话么?”
先是听不见,阿丽思于是又喊。
“那个愿意同我打赌,说……吗?”
“我可以。”第二次可听见了,那螃蟹就忙接应。
阿丽思心中一跳,知道螃蟹可以作师傅了,但还是故意装作不曾听到螃蟹的答应那么神气,大声说出愿意打赌的话,找接应的人物。
螃蟹又大声的说:“我可以。”
经第三次的假装,阿丽思才作为从无意中见到这渺小生物,又用着那不信的态度对螃蟹望,惊讶这是当真还是好玩的答应。
这时的螃蟹,才停了它的深呼吸,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解释答应赌输赢的便是它。且指摘阿丽思小姐失言的地方,因为既答应了“赌输赢”就不是“玩”。“金刚”“罗汉”“大王”“你能够作到这个么?我不相信。”
“我要你小姐相信,我们不拘赌什么全成。”
“你是不是听真了我的话,我所疑惑的是……”
“你小姐是说水车不能与人一样说话——变相说,便是只有人才能够伸述痛苦发泄感叹以及批评其他一切;这个不对。我可以将你小姐这一个疑问推翻;我有证据。”
“拿证据来!”
阿丽思,说到“拿证据来”的话,那么大声的不客气的说法,致令那螃蟹吓得差一点儿滑滚到水里去。它当时不作声,只愿把地位站得稳,免得第二次被阿丽思欺侮。站定了,它才也故意装作不在乎的神气说证据可是有,要拿也不难——只是得赌一点东道。
“你爱用什么东道就用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在先同你说,你的证据我猜想是不充分。”
“你猜想不充分的,你见了就会改正你的意见。我告你……还是先把输赢的东道定下吧。喂,请你小姐说。”
阿丽思心想:这小东西竟这样老练,真是可以佩服的一件事。她听到螃蟹说要把东道说定才告她的证据,又想这倒是为难得很了。这事很奇怪的是她算定这螃蟹所说的不过是全然无稽的罔诞话,还想赢螃蟹一点东道,就说用二十颗大三月莓作赌好了,只要证据从螃蟹方面拿出。
“不准翻悔的!”
“难道你还要我赌咒吗?”阿丽思于是又装成生气样子。
螃蟹忙致歉,说,说是要说定一,先小人而后君子,才不失其为“螃蟹”。
“我但愿你少说一点我所不懂的话。”
“那么,我不承认我是螃蟹,难道你就懂了吗?”
“好,你快说好了。说得对,我回头就拿三月莓给你;不对你可……”
“不对?不对你可以一脚踹死我!”
螃蟹于是告了阿丽思在什么地方有水车会说人的话。为了这消息的信实,且把水车旁边的一切情形全告给了阿丽思小姐。说了这话的螃蟹,就只得等待那二十颗三月莓了,因为那地方是它的外婆家附近,决不会记错。
“是的确的事么?”阿丽思总不相信小东西的话,又饶它一句。
“怎么不的确?你小姐去看,就可以了然一切!”
“是坎上一株空心杨柳,柳叶拂到枧槽水里,那两个水车吗?”
“是呀一千个是呀!说不对,你回头来罚我,让你踹我的背,我在此恭候,赌咒在你小姐回来以前不走开这个地方。”
“像你那么小的一个螃蟹,说到关于水车那么大一类东西的话,这个真不容易令人相信得过!”
“但是你们人类谈天文学只是比这个更渺茫的——我说的是证据,你看就是!”
“好,那我就去看,回头再说吧。”阿丽思小姐,说到此,想乘早走得了,就预备走。
“小姐,”螃蟹说,“你回头莫忘了那莓,我顺便告你,划船莓吃来清撇淡,我不欢喜的,我们所说的是三月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