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三月莓,我若是遇不了这样水车,遇到了又不如你所说那么随便可以谈话,那我才……也应当顺便告你吧,我赢的三月莓是要新鲜的,全红的,你别诳了我走路,又逃到水里去不认账;我估量我脚痒痒的,真要踹你两脚才快活哩。”
螃蟹听到阿丽思还说担心它逃走,就马上赌了一个大咒。阿丽思,一面匿笑一面就遵照螃蟹所指示的路,走去了。
这时既有了目的,对许多水车她就不注意的放过了。她所取的路线,是仍然沿河向上行的,沿路全是莓,就一面吃一面走。莓单拣大的,就如同螃蟹帮到拣选一样,不好不算数。
螃蟹曾告她,从他们所谈话的一个水车算起,应走过二十一个水车,才到那个地方。阿丽思走时就算到这水车数目,一二三数去。虽说螃蟹告她是廿二个数目中最后一个。可是每一个水车面前,她仍然听到一句两句话。
阿丽思心想:成天这样喊口号,喊到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不如哑了口倒省事多了。这种想头当然是一种极愚的想头,理由是她以为水车自己想喊或愿意喊。其实每一个水车能说一句两句话,也全是人的意思。各个的水车,相离得是如此疏远,让它们成排成阵的站到河岸旁,在很好的天气的夜里,没有太阳,没有月,头上蓝蓝的天空只是一些星,风在水面树林中微微吹着,在这样情形下的水车们,各个像做梦一样的唱哼着,用一种单纯的口号来调节自己的工作,管领水车的人便不愁一切泰然的同家中娘子上床睡觉,因此世界上就有了生儿育女穿衣吃饭等等,这那里是阿丽思所懂的事?
说阿丽思懂到水车,不如说阿丽思懂到三月莓为恰当。这是实在情形的。在这一段路程上,阿丽思已把三月莓颜色与味道的关系了然在心,随手采来路旁的莓,不必进口便可以知道一粒莓的甜酸了。这学问使她满意处是她算定到这个地方来与人打赌的事不知有几多,设或遇到赌的是同螃蟹所赌的东道一样,那么在输赢上被欺骗一类事倒不会有了。
关于三月莓,究竟以何种颜色为好吃,以何种形式为好吃,以至于何种地方成长的味道浓厚好吃,这个知识不能在此多说了。有人一定急于明白这个,可以去询问傩喜先生借看阿丽思小姐第二次给他的信,那信上曾写得明明白白的。这里且说吃了一肚三月莓,时时打着酸嗝的阿丽思小姐,坐到岸旁听那两个水车谈话的事。
水车是一新一旧。那上了年纪一点,水车声音已嘶了,身体有些地方颜色是灰的,有地方又缠上水藻,呈绿色。阿丽思一见这东西,便想起在北京时所见到的送丧事执事前面戴红帽子打旗的老人,那老人就是这么样子。还有走动的步法,老人是那么濡缓,像是一步应花一分钟,这水车却也得到了这脾气。它慢慢的转,低低的唱,正像一个在时光的葬送仪式前面引路的人。在世界上不拘某一块地方,时光的糟蹋是一件必然的事,把全世界每一段小地方,全安置这样一个水车,另外加上一群无告者,被虐待者,老弱人畜的呻吟与哭号,于是每一个新的日子吞噬了每一个过去日子,用着这样壮观的一切;为时光埋葬的点缀物,真似乎是一种空气样的需要!
至于新的水车,那像一切新的东西一样,所代表的是充满了精力,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世界欢喜,与初入世的夸张,——总而言之它是快活的。工作也苦不了它。镇天镇夜的转,再快也不至于厌倦或头晕。它的声音只是赞美自己的存在,与世界的奇怪,别的可不知。它从它结实的身体上,宏大的声音上,以及吃水的能力上,全以为比其他水车强。在同类中比较着生活与天赋,既全然高出一等,再不能给它满意,那就难说,简直可以说它不是水车了。然而这水车它是自己承认是水车的,所以它在各方面全是健康;观念的健康便是使它高兴生活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与畜。
把这样两个性格不同的水车放在一块,自然而然它们每天有话可以谈了。所谈不拘方向,各样全可以每一个意思恰恰都是有两面:新水车总代表了光明同勇敢,与光明勇敢相反的却为它同伴所有,因此新水车要明白一切,就时时刻刻与老前辈讨论。
阿丽思小姐来到这两个水车面前五丈远近时,它们是正在说到各个对于生存的态度。
那旧水车说:“我一切是厌倦了。我看过的日头同月亮,算数不清。我经过风霜雨雪次数太多。我工作到这样年纪,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松动剧痛,正像在不论某一种天气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应当离开这个奇怪的世界了,责任也应当卸了。我纵不能学人的口吻说‘恨它’,可是我的确厌倦它了。”
“老前辈。”那新水车在这样称呼下是十分恭敬的。它自觉这恭敬用到一个比自己多经验阅历的水车面前不算蚀本。它接着说道:
“我倒不十分了解厌倦这两个字的意义呢。”
“不懂这个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客气处。这个你不能十分了解,也不必十分了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个篇幅(它意思是说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在你生活经验的字典上翻出厌倦两个字的意义了。”
“可是我这两页半的本子上全是写的可以打哈哈的字眼!”
旧水车点头承认这个是实在情形,并不再答话。
那新水车于是又说:
“我告你(它意思是不相信在水车生活上有厌倦),第一件,作工,我们可以望到我们所帮助的禾苗抽穗,是一件顶舒服的事。第二件,玩,这样地方呆下来,又永久不害口渴,看到这些苗人划船上上下下,看到这些鱼——我是常常爱从水里看这些小东西!而且螃蟹,虾子,水爬虫,身子全是那么身小个儿,还少不了三亲六眷,还懂得哭笑,还懂得玩。老前辈,我似乎同你说过,那螃蟹不是顶有趣味么?你瞧它,我那么大声吓它,也不怕,还仍然爬到我脚下石头上来歇凉,又常常同它们伙里伙赌博,用一匹水爬虫或三两颗莓。”
那旧水车皱了眉毛说,这个只是小孩子的话。水车不是有眉毛的东西,但阿丽思仿佛是见到它学司徒灰鹳皱眉毛的神气,就觉得这水车同灰鹳倒可以谈哲学。
“但是,老前辈,你不承认这个么?”
“你是不是说我也应当把阁下所说的话引为愉快的事?”
“我想是这样,而且每一个水车也只有这样。”
那旧水车听到这种话,想起自己过去也就是那种感觉,青年生活的回首,使它更难堪了,就不说什么,吐了一口水,叹了一声气。
阿丽思小姐,显然是同意于新水车的生活观的人,就心想插口问问这老前辈为什么不满意这生活的话。
不过新水车却先问到这个了,旧水车答的又是哲学上问题。
它说:“禾苗长成我们有什么分?看看别的小生物拜把子认亲家,自己有什么理由拿别个的快活事来快活?”
这意思,把阿丽思全弄胡涂了。它觉得“理由在一切事上都要”,可是旧水车说的不能乐他人之乐的理由并没有为阿丽思所见到。新水车到底是水车,容易听懂水车的话,便又反驳老前辈,说:
“我记得老前辈说过,一切的现象,冷冷静静的去观察,便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那么,干吗不欢喜所见到的一切?”
“是要看!但是你总有一天要看厌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无聊,知道闷,知道悲观。看别的,那是可以的。但我告你年纪青青的小子,看久了,就会想到自己,到你能够想到自己,到你想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另外说一句话,到你想到生死与生死意义时,像我们这种东西,成天的转,别的小虫小物所有的好处我们无分,别的畜生所有的自由我们也全不曾有,……我们活来有什么趣味?活到这世界上,也有了名字,感谢人类这样慷慨。但在我们一类东西的名字上,所赋的意义,是些什么?我们从有了河就得戽水,像有了船就得拉纤的船夫一样。我们稍有不对就为人拿大槌子来敲打,这类命运与当兵的学阵式不好挨打一样。同样的是车,我们比风车就不如,风车成天嚼谷嚼米外,还为人好好收藏到仓屋里,不必受日晒雨淋,谁来理我们?就是说,我们有我们的自由,随意唱,可是你大声的唱,喉咙高,人就恨,且免不了受一种教训。我们地位高,据说是这样,地位的确高,但有过一次为人真心对我们的地位加以尊敬吗?你明白爬桅子以及检瓦的人的地位,就明白我们地位是单在怎样给人利益的原故而站高了。不是为人舀水,你看吧,他们人,不会吃了我们?幸亏也好是我们照理除了帮人的忙以外还不曾有被吃的义务,但到生后被人拿去大六月太阳下晒,晒干了再拿来煮他们的大米饭,不是俨然被吃了么?我们还听到许多人说,多亏有人帮助,身体才那么结实伟大,哈,这结实伟大,我们可以拿来作一点我们自己要作的事么?我们能够像老虎那么跳跳叫叫,吓别的畜生么?我们能够像老鹰那么飞么?我们大,强壮,结实,可是这不是我们自己所有。蟋蟀,麻雀,鱼,虾,它们虽然小,它们的身体可是它们自己的。……说来说去是无聊。我若是不看别的还好,看了别的我就不舒服,这是实话。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能说恨人,但我想,他们人中像我们生活的,他们总会找这些人算账。”
老前辈找出三十四种比喻,全把一个水车的不幸烘托出来,到后是新水车也仿佛觉得无聊起来了。
于是新水车的声音大了一点。
“然而老弟生气也是不必的。我这时倒觉得我作了一件错事,那么心中不安,我不该同你说这个哩。”
新的水车转动的声音更大了。
照例老前辈谈到这个地方也应当歇憩了,让我们来看阿丽思的感想吧。
阿丽思小姐,对这水车的话似懂非懂很有趣。这种趣味因正为对于话的本身懂到的不是全体。她在水车说到这些生活时也听出了一些哲理,但并不如新水车那么激动。委实说,是水车嚷一千个无聊,她觉得还并不是自己的事。她意见是虽不能学老虎那么跳跳叫叫,并不怎么难过。因为跳同叫全是很疲倦的事。生起翅膀飞,是顶好玩的事情,但始终轮不到她头上,她只以为这是时间不到,总有那么一天,她能够飞去,也不问翅膀是怎样生法,这意见,坚固的植在心里,当然是她最先还认定了这身体是自己的。关于这个她曾自己安慰自己轻轻的说出这种话:“我身子是我自己所有,我相信,纵不然,是我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所有。那良善大方慷慨的人,若果她说我是她的,这是常常说过的,不过设若我问她要回我自己,也容易办到。”
于是她又把这意见同水车讨论,像水车不一定懂她的话,因自言自语的说:
“我的身,即或是姑妈所有,我也要得回。”
她等候一个回答,像螃蟹先前的攀谈一样,可是水车并不像螃蟹。
“我敢同谁打赌说我办得到这样事。”
仍然不理会。原来这地方仍然有不欢喜打赌的(人物)在。
阿丽思急了,直接把水车瞪着,说:“老前辈,你的意见不与我的意见相同,你愿意我说说吗?”
那老旧水车说:“一个水车没有什么不愿意听人说他意见的道理。”
“我说我的身体纵不是自己所有——说即或无意中派归了我姑妈,我也能够要得回,你信吗?”
那水车说:“我信。”这是旧水车答的。
阿丽思又问新水车,新水车也说:“我信。”
“你们既然相信,干吗你们不问你们的姑妈退还你自由?”
旧水车先是严重的听,这时才纵声笑,在每一个把水倒去的竹筒子里笑出声来。
阿丽思说:“干吗呢?这是笑话吗?”说到这里不消说为体面原故,脸是稍稍发烧了,因为不拘在一件东西面前被别的东西如此大笑,这还算是第一次。
但水车似乎不知道这是“第一次”。
笑了很有好久,那旧水车才答道:“因为水车并没有姑妈或姑爹。”又对于笑加以解释,说,“小姐别多心,笑不是坏事。柏拉图不是说笑很对于人类有益吗?而且……(它想了一想)柏格森,苏格拉底,窝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里谈到笑和哭,我以为对小姐笑是不算失礼。”
当到这水车,从它轧轧的声音中,念出一批古今圣人的名字时,阿丽思为这水车的博学多能惊愕到万分。她料不到这水车有这些学问。且到后听到“失礼”的话,于是自己先前的随便记回来,自己就觉得在水车不算失礼的事在自己可算失礼了,她忙鞠躬,且第二次红脸。
水车又笑。这时阿丽思,头并不抬起。
过一阵,重新把话谈起,阿丽思就自然了许多,有说有笑了。
谈过一点钟,使阿丽思在她自己的一本十二页字典上增加了一倍,这感觉由阿丽思很客气那么说出,水车就说这是客气。
她仍然把这恭维用很谦虚的态度送给水车,说:“老前辈,这个并不是客气!”
“并不!”
“太客气了!”
“这是我心中的话!”
到这时,水车可不好再说“请不必客气”的话也是“心中的话”了。因为它的心,不过只是一个硬木轴子而已。
阿丽思小姐,因为一面佩服水车的学问经验,一面想起先前水车谈的厌世,就问水车。她问它为什么“见得多”不好。她且说出少许见得多是好事的理由来反质水车,当然理由很浅近。
旧的水车说:“小姐快别说学问经验可贵了,像我们水车,用不着。多知道一样事就多接近死一天;我快死了,这一定。我不能断定我在某一天断气,但总是最近的事。”
于是那始终不搀言的新水车说话了,它说道:“老前辈,先前不是说到死是安静么?干吗这时又像恋恋到这无聊的生?”
“可诅咒的地方正是爱它的地方,……”以下是这旧水车引拉丁文格言两句,很可惜的是阿丽思并不懂到这个。
到后这旧水车又说到许多生死哲学上的问题,所引出名词,总像与面包,水,三月莓,螃蟹,阿丽思,全离得很远的一些东西。听得太多的阿丽思小姐,算计到——照水车说法一部人生字典吧——这字典页数真快到增加了三十,心想再不走不成,就走了。
……
走到先前同螃蟹打赌的地方,螃蟹一见到阿丽思神气,就知道它赢了,见到阿丽思小姐抓荷包中物,它于是便很和气的请求阿丽思小姐把三月莓放在一个蚌壳里,好随时取用。
阿丽思照到这小东西的意见作去。这样一来螃蟹就不免与其他一次同人打赌的不欢而散情形两样了,它找出许多关于水车的话与阿丽思谈,阿丽思倒奇怪这仅只赢了二十颗莓的小东西,能够对输家有这样的客气,不担心口干,得不偿失。
回到住处以后小姐,想起那小螃蟹一句话就笑不能止。螃蟹对水车的批评,是“这老东西真是一肚子的希奇古怪。”从这句话上使阿丽思想起说这话的螃蟹来。“一肚子希奇古怪,”一个水车肚子除了水,有什么可以说这样话的理由呢?至于螃蟹,一到八月,才真是“一肚子希奇古怪”啊!
阿丽思设想,有机会再见到这螃蟹,就会同它开开玩笑,问它蟹黄那么味道鲜美,是不是算得希奇古怪。
世界上顶多儿女的干妈
是说阿丽思小姐所到地方,离城三里路旁的一株榆腊树。这树是雌的。在阿丽思到它身边以前,并没有知道它是世界上儿女顶多的树。她简直就不曾想到在世界某一地方有这种不聪明太太会想同一株树认亲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