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许多地方,每一天都要杀一些人,普通人可以随便看这个热闹。官厅也能体会这民众的希望,一遇到杀人,总先把这应杀的人游街,随后把人头挂在看的人顶多的地方,供大家欣赏。外国人且可以把这个随便照相。
中国人,近年来,辫子同小脚,可惜是不大能在大市镇上见到了。但拖辫子的思想是随便可以见到的。要见这顶高深的文化不一定要去找有胡子的人谈,年青人也能很好把这文化保留到思想上的。
顶会赌博的人应推中国人。他们把打仗也维持到赌博上面,投资的全是外国人。有钱多的欧洲人,是知道中国伟人谁可以某一时上台,比在跑马场买马位还看得准。
先疑心自己是已俨然游过中国一趟的约翰·傩喜先生,读完了这一本《中国旅行指南》,才明白是中国还有许多事情。到看到这样一册厚厚的书,全说的是中国事情,关于动身倒似乎是问题了。他虽然信得过哈卜君的话,说是欧洲人到中国去比到本国还自由,但看这书的第一章,把中国小费规矩就说了两三万字,他对于此行的路费倒踌躇起来了。本来的路费并不一定要花多少,但到了中国以后小费倒是一笔大数目。究竟要用多少小费,这书上又并未曾载明。也许还有最近才有的规矩遗漏不曾载上。然而他是决了心要去看看的。
他一面记起到中国去姓名应译好或纠正的事,就又走到哈卜君家中去讨论到他的姓名应如何改变,并问问这书中自己不了解处。
“这个为难得很,你书上说应翻好才行呢。”
“那我倒忘了,”哈卜君说着,走到写字台边去乱翻,翻出一个薄纸本书来,“来,我们请这个师傅。”
原来这就是一本中国《百家姓》,上面且有英文,拉丁文,俄文,三种的比较名词,傩喜先生是认得到拉丁文的,就把自己的姓去按照笔画检寻。过了一阵。
“我想,就姓王好了。”
“这个我赞成。中国现在有个王尔德,是大家全知道的。”
姓,那就定为王,郡名为“三槐”,无问题了。到姓已定妥时就研究名字。名字在另一本书上也有。为了应当选中一个顶好的,傩喜先生要哈卜君自己去作事,不必再理他,好让他坐在那紫檀嵌大理石的太师椅上专心翻找。傩喜先生是那么张起两个耳朵,端端正正坐在那大椅子上,把舌头在嘴巴边舔着,目不旁瞬的作这一个工作的。每一个名字在他都拿来过细称量一番。
——“阿狗?”不好。这里注明是小名,且指定是第四阶级的。
——“国富?”不好。这是军人,店老板。
——“金亭?”不。
——“长寿?”不。
——“……”怎么都不见绅士名字7
绅士的名字笔画都很多,这书为中国式的排列,所以先是找不着。
……
翻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傩喜先生认为满意的名字。他到没有办法也懒于再找时,喊他的朋友:
“喂,帮帮忙,帮帮忙,我真不知要怎么着!?”
朋友哈卜君,是已在那琴凳上打盹,为傩喜先生喊醒的。于是他们两个来翻。
又翻了一阵,讨论了一阵,还是不成。
“那你意思怎么啦?”
“我意思就是这样,照老法子,用我这一个混名。”
“你是说在名片上印‘王傩喜’三字么。”
“嗯。”
“也好。”哈卜君只答应也好。他不明白傩喜先生的用意。傩喜先生在某一页上会翻出一个“傩喜”的名,下面注的小字是:此名为中国某总理在家时小名,“傩喜”意谓还一次愿为傩神所喜而赐云。那是真再好也没有了。但他可不把这意思告给哈卜君知道,怕朋友有意取笑。
把名字取定以后,他又问了不少关于到中国以后的方法,这些方法多数是那《旅行指南》一书上面讲过的,但他不明白,非哈卜君一一讲解不成。到后问到小费,朋友说:
“这个,至少预备同你此行的旅费一样多,那成了。”
“你是担心超过旅费的。既只要这样办那倒无问题。”
今天傩喜先生已习惯于喝那中国龙井了,他喝了两碗茶,又把哈卜君的中国点心吃了一些才回家。
当夜在床上,他又把那《中国旅行指南》细细的看,到睡后却做了许多荒唐不经的梦。
出发的情形
傩喜先生在给那个附有告给阿丽思小姐神的差人要酒钱的信以后,约莫经过四天五天,他又给了阿丽思小姐一个信。这信说是到中国去不日可以出发,在出发之先请她把一切预备很好。
“这先生才是有趣,我要怎么预备?”她这样想着就好笑。人家教她预备,她不明白到中国去玩一趟也得预备一些什么事。她以为要走就动身,就要预备,真说得怪!她先就根本不打量预备告给家中的人,又不愿预备再问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什么话。她恐怕一早张扬就会走不成。若是弟弟妹妹知道了这个,全争着要去,那谁来负这个照料的责任呢。
她又想:“难道是坐船去吗?”也不对。就是坐船用两个人划,一个有胡子的梢公掌柁,自己就规规矩矩坐到这三人船的中舱,这个也不是要预备的事。坐船她自信是不会晕的,她曾同爸爸坐过船到过海中。
然而傩喜先生的信上又明明白白说是要事先预备。
为难了。她不信兔子这话是一句真话,恐怕写信时照例说的,因为写信的话每每不是这人心上要说的话,这是她明白的。但傩喜先生就像先也料到这个,在预备两字旁边打了两个双圈。为这两个小圈害得阿丽思小姐姐费了两天的思想。
无意中,在姑妈说故事的当儿中,她说,——
“姑妈,假若我们要到中国去旅行,也要带什么必需的东西么?”
这个格格佛依丝太太,关于到中国去手续其实一点也不明白,她除了说神话故事上的中国以外,她就不明白中国是神比人多还是人比神多的一个地方。但照例每一个问题从小孩子这边提出,她总有一种答复,有一些材料供给这些孩子,她于这件事上就引用游小人国的方法,说最好是带一支蓝色铅笔同一册日记簿子,因为好在说话不明白时候用字母谈话,又好寄信回家。
阿丽思小姐听到这个才了然,只点头。到姑妈问她是不是有意思要到中国一趟时阿丽思小姐只含含糊糊答应一下,就走到爹爹书房中去了。
她知道到中国去是带一点纸笔之类方便得多的,就不让第二个人知道,悄悄从爸爸书桌上取了一支小蓝色铅笔,扔在自己的衣袋里。又把自己所有的一本黄纸日记簿,——这日记簿是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在圣诞节赠她的礼物,上面画有金色中国的福字寿字的,——也从箱子里取出好好放在枕头下面去。于是她自己以为是一切已经预备得很好,所差的就是动身日子了,就泰然的等候傩喜先生的驾到。
在往日,阿丽思小姐家中的姊妹兄弟,上床先后是应论年龄大小挨秩序来的。上床由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照料。顶小的一个弟弟最先打发。其次轮到是六妹。其次是五弟。又其次,就到她。虽说有时在上床以后也不能即刻睡着,且能听到顶大那个姐姐上床时姑妈的祝福话,但好歹这成了规矩。每一个人上床以后,姑妈就会把毛绒毯子搭好,又在被盖四周用手按揣一遍,轻轻的说“神保佑你”,于是睡下的便一声不作闭了眼睛让格格佛依丝太太在额上接一个吻,于是一天所有吵闹吃喝哭笑都离开了自己,于是这一天算完事了。
阿丽思小姐,近来为了那“不日可以出发”的一句话,可只想早睡。本来缓睡一点似乎可以说是权利,但她往日争这个权利,如今却连本分下的权利也愿放弃了。缓睡一点常常会从格格佛依丝太太方面拿出一些东西来吃,如像糖栗子,风干核桃,芝麻糕,橘子之类,这东西多数是五妹以下无分的,然而这个阿丽思小姐也甘心不吃了。她只愿提早一点睡觉。关于这事情,谁也不明白她心里是什么。不消说这也很少为爸爸注意,因为爸爸一天事也多。阿丽思小姐,但愿意提早上床,我们自然明白。睡得若是太晏,让那兔子来时老等,真是很对不起人的一件事!
她想早睡,总是央求弟弟妹妹先上床,因为在这家中一切规矩仍然不能破。她又要求格格佛依丝太太把每个故事缩短一点,为的是听完故事以后的弟妹可以上床。为达到这个目的,在第三天晚上时,她又设法催到姑妈把故事缩短,可为姑妈看出了。姑妈见到阿丽思变了脾气,人只想早睡,关于睡的事情一点不像往天的捣乱,就疑心,因此在她上床时就问她,——“阿丽思,”格格佛依丝太太说,“你是怎么啦,这几天是有病了吗?今天又累了吗?”
“不。”她同姑妈说,“姑妈,我不。我们早睡点,不是都可以在床上各作一个长长的好梦吗?”
“是都是。不过要作好梦并不一定是要睡得早。”
“我心里想是睡早一点机会多一点。”
“姑妈可是只睡一点钟也作了许多好梦。”这也是的确的。这中年良善的妇人,白天把一本《安徒生童话》拿起为阿丽思小姐妹读着时,自己就常常忽然成了一笑菀豆或卖火柴的小女孩儿!
“我怕耽误了事!”
姑妈听到这孩子说痴话就好笑。姑妈心上明白,以为必定是阿丽思把白天姑妈为说的游大人国小人国的故事记在心上,所以想早睡好到小人国去参观了。格格佛依丝太太是在小时候也作过这梦的,懂得一个小孩子底心是怎样的天真,就说,——“乖孩子,我明白你意思了。”她一面为把一床羊毛毯子搭到阿丽思小姐足部,一面只点头,“可是不要招凉,伤了风是很难得到好梦的,你一打喷嚏,他们就会吓跑了。”
“姑妈你明白吗?”
“是呀。明早告我那个红头巡捕是怎样的款待你,且为我问他的安,说格格佛依丝太太也记念到他呀!”
格格佛依丝太太还托到阿丽思问那小人国的红头巡捕好,阿丽思小姐才知道姑妈说的“明白”所明白是怎么会事。
她说:“姑妈,我不是去那个地方。那只有让彼得弟弟去,你请他为你问候那个善良的包红帕子的巡捕好了。”
“好,那我就请他。你是不是要去会锡兵?”
“也不是。”
“那是要找俄国的皇子去了!——”
“唉,不是不是不是。姑妈,这个我不告你!”
“告我也好,我好托你就便为我问候相熟的咧。”
“那你拢来。”她要姑妈拢来是怕其他姊妹听到这话。
格格佛依丝太太依到阿丽思小姐说的话,把身子弯弯的到她床边去,让阿丽思咬到她耳朵悄悄的告她是要到什么什么地方去的话。
这良善的太太听了只点头,一点也不以为奇怪。当阿丽思小姐说完了要去中国一趟时,这个太太就说:“那就为我问那兔子先生的好。又为我问穿黄缎绣花龙袍终日坐在金銮宝殿不说话的中国皇帝的好,你一到那里,是准可以见到那个年青皇帝的。”
“好,姑妈,你晚安!”
“好,乖乖,你也晚安。”
那一边就又为三姑娘打发到别个梦里去,这一边,就把眼睛闭上等候傩喜先生的来临。当到那一方面格格佛依丝太太刚安置到阿丽思的二姐时,兔子绅士已经在同阿丽思小姐脱帽行礼了。
阿丽思小姐眼中的傩喜先生,是完全与上次两样的。这时傩喜先生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的衣服是一身最时行的英国式旅行装束,这衣服是用浅灰色细呢作成的,真极其美观。脚下是薄底子的旅行鞋,薄到像看不见有鞋底。胁窝下挂了一个黑色望远镜盒子,一个黑色小照相匣,以及一个银色的铅质热水瓶。当到傩喜先生手上提了那个很大的皮包,见到阿丽思小姐,着忙甩下头上那顶便帽行礼时,若非亏得傩喜先生头上那一对高高举起的大耳朵作记号,阿丽思小姐已分不清楚对她行礼的是什么体面人了。
“傩喜先生,哟,好极了!”
“是,小姐你好!”
他们就很亲热的握手,且说到过去的一切。
阿丽思小姐同到傩喜先生,似乎就是这么出发了。他们是从花园中走的。
“傩喜先生,我不久还才同我姑妈谈到你啦。”她随即又告他这个格格佛依丝太太是怎么样的一个好人,每天为她姊妹学故事,每天晚上还又来照料到一个一个的人睡觉,……“喔,这太太也知道我吧。”
“岂止知道。我告她,说是我们将同伴到什么地方去,她还说要我为她问你好,问中国的皇帝好呢。”
“这真是非常安慰,得这良善的正直的老太太惦念。回头我还请小姐说,这一旁,苏格兰一个乡下兔子,也愿意上帝给这老人家康健!”
傩喜先生是这么客气的说,致令阿丽思小姐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了。
他们俩一直走就走到一个海边,这海的另一旁岸上,大致就是中国吧。
到上了船以后她记起了她的日记簿还在枕头下:“傩喜先生,我想转去一下,我忘了东西!”
她随即就告傩喜先生所遗忘的是些什么。她还说这个便是记到来信上的话把来问姑妈,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告她到中国去应当预备的。
“这不要;要写信,中国地方不愁缺少外国纸张。我朋友还告我说在此买不出的货物到那边也有,一切有!”
“那‘预备’我就不明白了。”
“我意思是要你预备‘走’,怕你忙到别的不能脱身。”
“喔,那就不要那个本子了。”
“对了。”
这只开往中国的船,似乎就只等候他两个。他们一上船不久,一会儿,就听到甲板上敲打铜锣报告船开了。
船慢慢的在大海中,如一匹大象的走着,这船就把阿丽思小姐同傩喜先生一直运到中国的码头旁边。
上了中国口岸的阿丽思小姐,已给傩喜先生为改成阿丽丝小姐了。关于这个事情,阿丽思小姐却并不奇怪,因为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的丝字是合自己一样的,她倒以为如此一来更像这个太太的侄女了。至于为什么傩喜先生要为她换这一个名字,那是他记起旅行指南上说的话,不过他却不同阿丽思小姐讨论到这本奇怪的书。本来到中国玩玩。又不一定是考察什么,就不用这本旅行指南似乎也行的。
第一天的事
这是说落脚到中国一个码头上以后住在茯苓旅馆的阿丽思小姐同那体面兔子绅士第一天所经过的事。
约翰·傩喜先生一个人老早的出了门,这是不是为一种私心,想要骗开这年青小姐作一点私事,可不容易明白。但他是在九点钟离开这茯苓旅馆的大门,一直到十二点还不见转身的。这事怪。阿丽思小姐又不好意思先顾自个儿打算吃饭,因为傩喜先生临出门时又说是一定要回家来陪阿丽思小姐吃这一顿午饭的。到时既不来,就老等。
老等总不来。阿丽思小姐去望那钟,原来那钟也好意的停了摆,在那里等候傩喜先生的,所以经过阿丽思小姐看过四遍,那指分的针却老在那8字下戳着!
她怕是傩喜先生忘了所住的地方马路名字,故当到记起回家吃饭的话时要回来也不能回来了。她又担心傩喜先生人上了点年纪,穿马路时或者已经给一个汽车撞倒,这时傩喜先生的身子就正躺在医院的床上,哼着呓语,头上斜斜的缠的白布,床旁站着包白帕子的中国女看护在悄悄的议论傩喜先生一对耳朵。
那旅馆中的当差的——这是一个同傩喜先生年纪差不多的人,只除开一对耳朵阿丽思小姐认为其余是同傩喜先生一模一样的好人的——见到阿丽思小姐一人又不愿吃饭,只干急,就偷偷的做了一件好事。他到一个好地方去,探听傩喜先生的行踪方向,回头走进阿丽思小姐房中照规矩的行着礼,同她说:——“外国小姐,我想傩喜老爷……傩喜先生决不回来吃饭了。”
“不会的。”
“会。这地方各处地方人全有,别是遇到了往日朋友,被朋友扯他玩去了。”
“不吃饭是不要紧,我是怕他初初到贵国来路上陌生或者出了岔子。”
“你外国体面人到此是决不会出岔子的。”
“我见到这地方汽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