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丽思中国游记(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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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阿丽思中国游记·(5)

“倘若是傩喜先生坐车碾死一个人,也只要五十块钱就可以打完这个官司。”

“傩喜先生难道只值得五十块钱吗?”阿丽思小姐听到侍者说只要五十块钱顶命,就想起不舒服。她是把话听错了。

当差的,见到阿丽思小姐误会了他所说的话,忙又补足说是所谓五十块钱的,乃是对外国人到中国地面碾死中国人的办法,当然傩喜先生是不在此例。

“那总太贱了,小孩子不是只要二十五块吗?”

当差就不再作声。因为他是明白在一个外国人面前,关于钱,许多事都应说得比中国实情贵一倍,好从中取利叨光的。然而这件事则他知道是许多外国人都懂的规矩,且这五十块抚恤在他也就是一个大数目。一条命,虽说一条命,中国许多地方的人命,就并不比猪狗价高!有灾荒地方,小孩子作兴用二十两大秤交易,至多也只有七分钱一斤的行市。大部市上专卖人口,除了年青的女人值—百两百外,其余还多数是无市的。他自己就不很相信真可以卖五十块钱!

想到这些的那老当差,就痴痴的站在阿丽思小姐面前不动。

阿丽思小姐记起当差说的傩喜先生决不回来吃饭的话,就问他此外这个地方还有些什么热闹可看。因为她是明白傩喜先生来中国原就是看热闹的,以为也许傩喜先生一早一个人出门,是存心到这样好地方去,因为太好玩了就忘了回旅馆了。

“可以玩的地方是多着啦。”那当差就为阿丽思小姐数出三打本地好处来,如像到中国庙里见中国人对菩萨磕头求保佑发财,在当差又明知是外国人所欢喜参观的一类事。末后他又把这问题扯到傩喜先生身上去,“或者他老人家也是去城隍庙去了。我刚才就到一个瞎子处打了一个卦,问问那瞎子,傩喜先生所去的方向,他说在东方,城隍庙原是在东方!”

“那瞎子是见到过傩喜先生吗?”

“他是瞎子!”

“那怎么回事?”

“这个怪。他眼睛瞎,心眼儿可光光的。他凭了一个卦盒,凡事皆知。灵极了。他说的是决不会错。他刚才就告我傩喜先生决不回家吃饭,不会错!”

末了为了要证明这瞎子心眼儿不瞎,这老侍者就在阿丽思小姐跟前学了不少故事,设若遇到乖巧的人,会疑心这是那瞎子特派来拉生意的。他又说这一条路上,这一个旅馆中,许多外国住客,就都如何信任这瞎子,失了什么东西找不到盗时,就问他,他便能够指出这偷东西的人,或是厨子,或是车夫,以及这东西所去的方向,结果就有人因此可以找到那偷东西的。他且说相信这是吕洞宾投胎。

阿丽思小姐,经这侍者一番话,像学《天方夜谭》的有趣,就把傩喜先生忘掉,专来讨论这先知了。她曾听到傩喜先生谈过是哈卜君处就挂有中国人的神仙相,名字也似乎是吕什么。她想这个神仙眼睛会瞎,倒是一件奇怪事。

她说:“你中国神仙全是瞎子吗?”

“那并不一定。听说是神仙都是眼睛光光的。有些还有三个眼睛,中间那眼睛在脑门上,睁开时就放绿光,财神爷是这样的。只有一个神仙是跛子,走路一蹶一蹶用杖扶持到,名字叫做铁拐李,佩起葫芦各处卖仙丹,据那瞎子说他们是会过面的。”

过一分钟阿丽思小姐却想到了要见见这个瞎子神仙,她说:“你明天引我去看看那神仙,好不好?”那侍者不消说是就略不迟疑的慨然承应这义务下来了。

她去看看这瞎子的意思,是想借此见识见识,并且有机会可以问问中国一共是有多少神仙,并且问问中国神仙为什么不到西洋去保佑人。

“你名字是不是阿福,听差?”

照阿丽思小姐的问,那侍者恭恭敬敬把腰弯着,说:“也可以叫阿福,也可以叫二牛,请外国小姐随便喊。”

“有两个名字倒方便。”

“小姐,这是下等人,若是上等人,作兴五个名字的。”

“那二牛,我们明天就同傩喜先生去看神仙,这个时候你把饭开来,让我吃好了。”

那侍者就到厨房去了。

阿丽思小姐,一旁吃饭一旁想起许多有趣味的事。她想到见过了那瞎子,就可以打听天上地下一切鬼仙菩萨上帝的姓名住址,以及其生活情形,瞎子不肯相告就送他一点钱,关于送小费的事是傩喜先生曾经告给她过的。她只想把这些神仙名字完全记在心里,则回家去就可以同格格佛依丝太太学这个经验。且以后遇到爸爸再要说是世界上只有一个神的话时,便可以把这些有根有柢的神仙数给他老人家听,看他怎么说。为了使爸爸以下家里人全相信自己的话是当真,她又想到自然是在拜访那些神时,顺便要一个名片,这名片必附带印有这神在中国管理的事务,到连神的职业籍贯也分分明明,那爸爸或者还可以另外作一本神学书了。

在阿丽思小姐吃饭的当儿,那二牛是还很恭敬的在一旁站立装饭的。阿丽思小姐又问他这地方可有什么地方可以玩一下,且解释是女人可以玩的地方。

“那到跳舞场去。”

“还有?”

“有戏。”

“有戏?”老实说,阿丽思小姐是不能相信中国人会演戏的。但同时她承认到中国看一切也都像看很有趣味的戏。中国人的走路步法,在傩喜先生口中,曾说过是全为演戏步法的,可总不很使阿丽思小姐相信,中国人在生活以外还有戏。

二牛说:“中国的戏才叫好!唱着跳着,人的脸上全涂有颜色,或白粉,还打着,用真刀真枪乱杀乱砍!”

“那好看是一定了。”

“当然喔。许多人咧。你们外国小姐也欢喜看这个,全是坐包厢。这戏就是为无事可作的有钱男女人演来开心的,你小姐也真可以去试看看……戏是用男人装扮女人,装得很好,凡是充这类脚色的,都长得好看,男人欢喜女人也欢喜。说话也是作女人声气,越尖越出名。他们站在台上唱,旁边有一个人拉琴。口干时,就有一个人走拢来喂茶。遇到打仗,也有人在地板上安置棉花垫子,决不会摔伤。他们……多着好处咧。”

阿丽思小姐听到这话先告给二牛说戏是她住的国内也有,又承认恐怕不及中国这样有味。

“我也这样想,”二牛说,“中国是好的,一切是,聪明点的外国人都是这样说过的。”

把饭吃完话却说不完。天生的二牛这样的人,来作茯苓旅馆的外国客人侍者,这就是一种巧事。阿丽思小姐,初来到此地,傩喜先生既不回来,一个人又不敢出去玩,就只好要这老人说白话给她听了。她问过许多所欲知道的事,就是说关于她想了解中国一切好玩的事,这老侍者都能一五一十为阿丽思小姐谈到。问他什么为“热闹”,他就明白怎么算是热闹事,且怎么热闹又是可以同外国小姐说的,就倒坛倒罐的为阿丽思小姐说。话是一种不夸张的话,这人记性又特别好,所以说来娓娓动听,使阿丽思小姐听得非常专心。一个外国游历的人来到中国,许多中国国粹就是在这样情形下介绍给知道的。倘若这外国旅客遇到的是这样一个人(这样谈话的天才自然是极容易找),那住中国一个月,不必出大门,所知道的也可以作成两三本厚书了。

她心想:“这全是很好故事。这故事比起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说的中国故事还要好!”

二牛的话是一直谈到傩喜先生回旅馆帮傩喜先生脱衣时才止的。这绅士,一见到阿丽思小姐就致歉,说是不能如所约定时间返回,害得这方面老等,很不好意思。但当时阿丽思小姐问到他究竟到些什么地方“白相”时,这和气兔子就打着哈哈笑。一面搓手一面笑。念着那句阿丽思小姐不很明白的旅行指南上一句话,“猪头三”“猪头三”,约翰·傩喜先生今天出外去,显然是吃过一点小亏了。

傩喜先生究竟到些什么地方才如此迟迟转身?神仙也似乎猜错,经过傩喜先生一说,阿丽思小姐以后就不曾去拜访那瞎子了。原来傩喜先生所去的地方方向,这时算来应是在正西,恰恰与二牛说的那神仙给探听出来的正东是相对。

傩喜先生出门原是只打量沿到马路上走,走到不能走时就坐电车回旅馆,所以不用旅馆中为预备好的汽车的。在出门约有半点钟左右,他就采用中国绅士的走路章法,摇摇摆摆在那顶热闹的一条大路上走着了。

许多人!

就同这些人擦身挨去,在他也是一种趣味。眼中印着各式各样的中国人,口中念着老友哈卜君所赠的旅行指南一书上如像“若说在北京时每一个人的脸都像一个老爷,则来到上海所见到人的眼睛全像扒子手”的警句,是傩喜先生在路上的行为。把所见所触来印证那本旅行指南,在傩喜先生是觉得哈卜君非常可以佩服的。旅行指南说的:

在上海的欧洲人,样子似乎都凶狠许多,远不及在他本国时那种气色。大概在此等地方,是不能够谈到和平妥协字样的。做生意的全是应当眼尖手快,不然就倒霉。“吹牛皮”(原注:说大话)在这地方是不可少的一种东西,从卖药上可以知道,也许还应当移到政治上去。

傩喜先生只不很明白吹牛皮是什么,就是看那原注也不很明白。他又稍稍对于另外一句“在中国,老实一点的人同欧洲老实人有同样命运,得时时刻刻担心到饿死”的话不能承认,好像是没有根据,这因为是他自己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应当说是老实的兔子,却并不挨饿的原故。并且这忠厚可爱的兔子,他所走的是欧洲人从欧洲运来红木、水泥、铁板、钢柱、建筑成就的大路,一时见到的也是这大路上,通常的一切,当然要有小小怀疑了。这样的大路上,死亡并不曾缺少,那是给车轧死的,并不曾见到过有一次一个挨饿汉子倒在这大路上平空死去!

因为走得慢,就可以见到一些人从他身后赶到前面去,男女全都有。凡是衣裳后幅发光的,傩喜先生就知道这个人是机关或学校的办事人。凡是衣衫顶入时的女人,傩喜先生就知道这女人是卖身的。(这些女人就把在她前面走的人臀部当镜子,一面走一面打扮。)凡是……欧洲的例子,拿来放到中国仍然有许多是适用!只到处听到咳嗽,到处见人吐痰,进一家商店去,见到痰盂多是很精致的中国磁器,然而为方便起见,吐痰人多数是自由不拘的把喉中东西唾到地板上,这个似乎是中国独有的一件事了。

走了有不知多少,也看不出多少中国来。商店所陈列的是外国人的货物,房子是欧洲式样,走路的人坐车的人也有一半是欧洲人。若中国是这个样子,那倒不如就呆在哈卜君家一月半月为好了。

傩喜先生想起旅行指南来,这本书可惜又不曾带到身边。然而旅行指南上说的问路方法的话他还记得明白,就同一个巡警去说,要那巡警给他指引一条到中国去的路。

“先生,这是中国!”

“不对。我要到那矮房子,脏身上,赤膊赤脚,抽鸦片烟,推牌九过日子的中国地方去玩玩!”

于是这路旁巡警就为傩喜先生指定一部往这地方去的电车,要他到车所走的尽头处再下车,就可以见到他要见的事。于是就到那纯粹中国地方了。

所给他惊异的是不见什么地方有过一次龙或龙状画物。且一切也不如他所设想的难堪。只是哈卜君所说:“中国人的悠遐的脸子倒随处可见。到这些地方来天就似乎低了些。似乎每一个人只在行动上小心,为的是道路所给的教训。中国人每一个人在他背肩部分都有一种特殊曲线,如像欧洲的鞋匠一样,然而在中国则背越驼表示他是上流阶级,因为这线是代表享福,并不如欧洲人代表劳苦的。”哈卜君的话是多么精粹!

然而傩喜先生还是不满足。就数着这些上流人的数目,也像很没有意思。新的需要是吃喝一点中国东西,可是一连走了三家铺子,都说只预备得有牛奶咖啡蔻蔻,如像到哈卜君家中喝的中国茶反而不卖。

“老板,那我请你指给我一个得中国茶吃的地方。”

“若是您外国先生一定要,那就到这里坐坐,我去倒来。”

这是傩喜先生学得用换钱来问路的方法,谁知道小钱铺老板却这样和气。傩喜先生当然就不会客气,把那老板为倒上的一杯茶喝了。味道同哈卜君家中一个样,并且碗,也是一个样,把碗举起细察碗底也并不缺少那“乾隆年制”的字样,傩喜先生就赫然一惊。中国人的阔气竟到这样,一家小兑换处也用的是古磁器,真不是傩喜先生所想到的事!他又想或者是为款待他,这老板才如此,但又明明白白见到那茶碗,是还有三只陈列在铺子上的。

傩喜先生就不忍把这个茶碗放手了。把茶喝到一半,他说,——“老板,我想问你这个东西是值多少钱一件!”

“近年来磁器价大了,这是去年买的,还花三角一个!”

“三角?”那个商人就又答应正是。这次听准了,一点不错,不是三磅或三块美金。一个作钱铺生意的人,是决不至于把各样钱的名目说得含混不清的。

“——三角!

——三角!

——三角!”

奇怪透了。在傩喜先生心中,以为哈卜君如此宝视他的茶碗,至少这茶碗总值三镑。三镑与三角,在这件东西上估价,是如何一个滑稽数目!他不信。那老板是一个北方人,如我们所常说的憨子一类人,见他不信就慨然说可以相赠。傩喜先生则在一种谦让下,把四块钱换来了这四个起青花的“乾隆年制”茶碗。老板又告他这是假的,然而到中国来的许多外国古董家,就并不对这个假而稍示惑疑,傩喜先生当然更不在乎此了!

一面得了四件古董,一面得了四块钱,这交易是两面皆感到非常高兴,因此他们又来谈别的话。话由傩喜先生问及,这老板便如茯苓旅馆那个名叫二牛的侍者同阿丽思小姐谈话一样的,一五一十说,终于说到这地方的好玩事上去。

“……先生,我告你,要玩全是可以玩的。”

“是的!我们就是来中国玩的!”

“其实,”这老板又忽然想起了一件适间忘记谈到的事,“其实我以为你们外国人到中国来,还有一桩顶热闹的事可以看,只不知道你先生对这个事也感到兴味不?”

“我想只要热闹我都愿意看。”

这老板听到傩喜先生说只要是热闹全都高兴看,且就愿意看看这个热闹,倒并不出奇,因为其他的外国人都似乎愿意看的。若说不愿意看,那这老板倒以为是傩喜先生不懂这热闹,所以说不了。

他随即就为傩喜先生解释说这热闹是“打仗”。

这个倒不知道了。傩喜先生说是打仗可以看,倒以为奇怪,并不曾听到人讲过,也不曾从那本旅行指南上得到解释。实则旅行指南曾提到这事,傩喜先生把这一章忘掉了。

当傩喜先生告那老板说是这话倒不曾听人讲过时,那老板就说:“别的人也许不知道,这是近来作兴的。你们外国先生全爱看这个。我相信陪你来的那个小姑娘对这个也不会怕看。”

接着是他为把最近几个中国地面打仗打得顶热闹的省份谈下去。这老板,且从报纸上,采取了不少打仗区域变更的材料,供给傩喜先生。又把自己所知道的类乎械斗的事,告给傩喜先生。这个人的脾气,正是应当列入茯苓旅馆中作侍者的那二牛一类的人的,他这说法在他自己就认为是一种顶合礼的贡献!

关于打,傩喜先生有不明了的地方,是中国人这样平空打起来,到底是真打假打?他把这个话问及那钱铺老板,所回的话是谁耐烦打来好玩。

“那为什么——”傩喜先生就想知道。

“提到为什么,我不很清白了。似乎是赌得有种东道,我猜的。若不是两方主子赌得有东道,那么打赢了都领饷,这饷就不晓得打那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