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阁内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苗无疆来回走动,焦躁不安。天枢一脸凝重,端坐在一旁,端着茶杯,却无心饮茶。屋内没有任何服侍的童子或者丫鬟,两个人都沉默不言。
大门敞开,苗无疆时而朝外张望,神色焦灼。
距离救回许沫晨尸首已经四天了,明日便是整整第五日,若是再找不到咕噜,抓不回她一丝魂魄,那么三界之内,便会从此更无此人。玲珑阁和整个合黎族,亦岌岌可危。
灵女的妖灵,若重回自然,幽阴泽的所有妖兽,妖力大增。那时,合黎族的虫蛊,能否完全控制住妖兽,尚且未知。如若失控,对于合黎族的普通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骆戎舒已经出去整整三日,却没有丝毫的消息送回。虽然他不让人插手,但苗无疆仍旧四下派出手下可信之人,四处寻找咕噜的下落。奈何,仍旧一无所获。
“长座,这。”他焦急的面庞不断地晃来晃去,眼见着夕阳西下,时辰一刻一刻过去,无奈对天枢求助。
“长老,你无需这般焦急。”天枢却淡然,“既然骆师弟不让我们插手,他自然有办法可以寻到咕噜。你我都是外行,对这招魂之术,浑然不解,如何能够帮得上忙?”
“可是,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啊。”苗无疆仍旧不死心,让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许沫晨魂飞魄散,是决计做不到的!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天枢明白他是想求自己出手帮忙,但对于许沫晨这种情况,他当真是束手无策。
“当年,阁主身受重伤,亦是被诛仙钉所钉,不就是长座救了她吗?”苗无疆不肯罢休,翻起老账。
天枢叹口气,摇摇头:“此番却不同。”
“你可知,沫晨和曲璃同为灵女,身体却有十分的不同?”
苗无疆一惊,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摇摇头。
“唉。天帝之所以要赶尽杀绝,并非简单地因为,她是灵女。而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体内的万年妖灵。”
“万年?”苗无疆更是吃惊,“不是千年吗?我们合黎族灵女世代相传,穴脉相承,自古都是千年妖灵。万年,一个凡人之躯,如何能够承载得了?”
“所以我说,她们两不一样。”天枢目光移向天空中的那抹夕阳,“这妖灵,一直被封印着。当年的事情,我因为受了重伤,又被关禁闭,所以并不十分清楚。想来,是骆师弟,为了保 全沫晨一命,以此同天帝做了一笔交易。”
以他对骆戎舒的了解,即便拼尽全力,也会保全许沫晨。她,是曲璃的女儿。
“交易?”苗无疆若有所思,“我好像听阁主说起过,若是不能集齐幽冥五味,炼制解药,灵女好似活不过二十五岁。”
天枢微微一颤,心头一沉。难怪,他拼命也要煽动若山,派出弟子,以晋升为筹码,努力去寻找幽冥五味。
“当时本来已经集齐了幽冥五味,天帝亦要夺走,所以骆谷主以自己私下栽培的赝品糅杂充当,交了上去。不想,却被天帝发现了。而若山掌门,竟然出尔反尔,供认不讳,说那五味确 实是假的!”苗无疆终于将前后所有事件连贯起来,恍然明白。
“天帝逼迫他交出五味,他却死也不肯说,最后被抓入了天宫中。阁主听闻大怒,本要带领众人攻上若山,强行逼入仙界。孰料,阁中竟然出了叛徒!联合冥界,给大家下毒!真是可恨 !”他咬牙切齿,极其愤恨。
也难怪,苗无方、苗无邝、苗无良和他,本是玲珑阁座下最得力的四位长老,辅佐历任灵女已经多年。四人关系亦十分和睦,情同手足。不想,苗无方竟然未了私利野心,做出这样大逆 不道之事。
苗无邝和苗无良在保护曲璃离开的时候,都惨死于幽阴泽中。如今,只上下苗无疆一人。他想起,难免会觉得心伤。
“长老无需太过心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玲珑阁立足于幽阴已经几百年了,亦是合黎族百姓的依靠。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天枢稍作安慰,语气舒缓。
是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何,并非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那咕噜,究竟有何能耐?”苗无疆突然转回话题。
天枢却摇摇头:“我亦不甚清楚。它本是被掌门压在淮山上的一个妖兽,沫晨第一次到若山的时候,我便见到他们在一起了。常人,是根本无法从离火阵中解封出那妖兽的,不知为何, 她一介小小的医童,那时竟然能够做到。也许,这与她灵女的身份有关吧。”
苗无疆点点头:“是了,灵女体内的妖灵,能够与所有飞禽走兽通灵。”
“咕噜的长相,着实有些奇怪,来历亦不明。我只知它是当年,掌门师弟从石湖中带回来的,一直被封印在淮山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异常。因此,大家都不甚在意。”天枢 尽量去回忆,但所得资料并不多。
两人正说着,哐当一声,一人破门而入。
白衣上沾染了无数鲜血,胸口红艳艳一片,墨色长发披散而下。原本俊秀的面庞上,尽是痛苦之色。一把银色长剑载着他稳稳降落,苍白的脸上,嘴角一丝鲜血十分扎眼。他一手扶住门 框,喘着气,一手狠狠按住胸口。脚刚刚触地,整个身子便顺着门框,滑落下去。
“师弟!”
“骆谷主!”
屋内两人,同是一惊,慌忙起身前去扶住。
天枢慌忙替他把脉,传入一股温润的灵力到他体内。
骆戎舒的体内,七股真气上蹿下跳,极其混乱。不知为何,竟然耗费了他的元神,真气紊乱,灵力耗损。
“长座,如何?”待天枢封住骆戎舒的几处大穴脉,见他面色稍微缓解,苗无疆关切问道。他对行气灵力等,只是知道,但并不会用。玲珑阁一脉,向来以蛊术服人。对于剑法和仙法, 除了阁主外,研究不多。这也是合黎族的禁令,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意图不轨。
只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还是没能防住苗无方。
“千蝶令。”骆戎舒微微睁眼,极力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苗无疆身子一颤,望向天枢。
天枢只是摇摇头,扶住骆戎舒。血已经止住,虽然真气打乱,暂时却还没有危及生命。骆戎舒借助他的力道,支撑身子,勉强要往千蝶殿方向去。
旁边两人对视点头,苗无疆施法,虫蛊密密匝匝抬着骆戎舒的身子,轻而易举便移动到了千蝶殿中。两人在旁边扶住他,沉默不言。
骆戎舒艰难地挪动脚步,穴脉被封住,借着天枢给的灵力,疼痛缓解。他一步一步朝着千蝶殿中的九牧鼎而去,手往前伸过去,要够到宝鼎。
苗无疆立即领会,上前一步,念咒催动九牧鼎。
骆戎舒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圆球,念咒,那东西瞬间变大,两根触须抖动出来,眼珠不停转动,骨碌碌地盯着四周。
“咕噜?”天枢一惊,心头一颤。不知道骆戎舒是如何将它寻到的,看来,经过了一场恶战。
既然骆戎舒知道找回许沫晨魂魄的方法,恐怕天帝也不会不防备。
眼见着骆戎舒身子虚弱,天枢再给他输入灵力。两人本都是出自若山,骆戎舒后来因为触犯门规,才被逐出师门。两人初始心法皆为紫霞诀,因此,并不冲突。两股灵力,反倒十分融洽 。
待苗无疆口中咒语念完,九牧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鼎身旋转起来。咕噜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那东西,待它停止转动,两根触须小心翼翼地碰触上去。刚刚接触,九牧鼎突然开始剧烈晃动 。底部突然变得如水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散开。
骆戎舒陡然抽过咕噜的爪子,剑诀起,一剑刺破它的爪子,逼出一滴鲜血,滴落在九牧鼎中。
宝鼎底部的柔水漩涡,顿时缓慢上升起一股水流。喷涌的流水间,隐约闪烁一点蓝色,若有若无。待水柱升高,里面夹了一块银蓝色的方形玉佩。幽光闪烁,逼人眼球。
“千蝶令!”苗无疆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骆戎舒见大功告成,神经放松下来,松一口气,顿时晕了过去。咕噜从他怀中滑落下来,慌忙站稳。爪子被剑刺破,疼痛感袭来,只得瘫坐在地。
“长座,你来保管。”苗无疆从九牧鼎内取出千蝶令,交到天枢手中,眼中全是信任。“我现在处理玲珑阁的事情太过繁杂,万一出了意外,我也怕。”
“好。”天枢接过,收于虚鼎内。两人交换目光,扶着骆戎舒返回房间休息。
天枢整整守了一夜,生怕骆戎舒出现什么意外。苗无疆则在幽阴泽中布下迷阵,所有妖兽和蛊虫,全都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防止仙界攻来。
天边露出鱼肚色,朝阳的影子一点一点浓重起来。金色镶嵌在云朵上,即便进入晚秋,没有被丝毫影响到。幽阴泽虽然地处偏远,每日却能迎到朝阳。自古至今,从未有人能够解开其中 的奥秘。
阳光洒落下来,给周围的一切都披上一件淡淡的金衣。有了阳光的滋润,一切都显得更加美妙了。树叶花丛中,斑驳的影子层层叠叠,生机勃勃。
骆戎舒缓慢张开眼,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亦好多年不曾睡得如此舒坦了。他伸手揉揉额头,感觉仍旧有点头晕。方才想起,自己昨日在狐岐墓,寻到了咕噜的元神。之后,尝试用招 魂之法,将它唤回狐岐墓。再后来,似乎遇到了一个黑衣高手,交手不过十招,竟然灵力相当,甚至在他之上。
幸而狐岐墓上,有玲珑阁设置的结界和屏障。他拜在曲璃门下,虽然是专通医术,学习桃花峪的医道。却仍旧耳濡目染了不少蛊术的操作之法,亦对虫蛊略知一二。如此,方才能够借助 虫蛊脱身。
只是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落到要靠这小小的虫子帮忙的地步。再后来,却似乎不记得了。他起身一边坐起来,一边揉揉太阳穴,脑子昏沉沉的。
“醒了。”声音一出,颇为熟悉。
他方才发现,天枢正坐在床边守着,眼中的关切之色,自然流露。
“师兄。”骆戎舒开口,两个字,多年为叫,不想今日再叫来,竟然感到有几分口生。
小咕噜窜上来,两个眼球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最后跳到骆戎舒肩头,爪子抓住他的衣衫,低声嘀咕叫唤了几下。
“师弟,今日便是第五日了,咕噜算是找回来了。”天枢从旁边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碗粥,“这是苗长老特意命人煲的燕窝粥,里面加了几味药材,是合黎族的土方,别浪费了人家一片 心意。”
骆戎舒听闻,接过来放在鼻端嗅了嗅,微微皱眉,捏着鼻子一股气灌了进去。
喝完将碗递交给天枢,稍微运气,自然察觉了天枢输给的灵力。缓慢去调息,感觉顺畅多了。他准备起身,天枢却慌忙来扶。
“无碍,我没什么事了。多谢了师兄昨日给的灵力,否则,戎舒不知是否还能有命活下去。”骆戎舒起身,弹指间,已然将衣衫穿着妥当。
“你打算怎么做?”天枢见他如此着急,只略微点头让他不必挂在心上,“咕噜可以救回沫晨的魂魄?”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猜出,骆戎舒要怎么找到许沫晨的魂魄。他之前说,咕噜是关键。但看这样子,咕噜不是一般的妖兽,竟然能够以鲜血召唤出九牧鼎中的千蝶令。当年凌阳子将它带 回淮山的时候,却是只字未提。真不知道,他的这几个师弟,究竟还瞒了他多少事。
从虚鼎内取出那块银蓝色的方形玉佩,交予骆戎舒:“师弟,这是九牧鼎内的千蝶令。”
骆戎舒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接过来放在掌心仔细看。上面雕刻着蝴蝶图案,猛一看去,是仅一只大蝴蝶。仔细看去,实则是无数密密匝匝的小蝴蝶聚集而成,组合为一只大蝴蝶。栩栩如 生,银光闪烁,竟似要振翅起飞一般。
“有了这两样东西,便能施展招魂之术。”骆戎舒解释道,“我还需要苗长老的虫蛊配合。虽然《连山易》上面有详细记载,但从未施展过,亦没有十分的把握。”
见着他脸上有担忧,天枢猜到几分:“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守住幽阴泽,你们两全心救治沫晨即可。”
两人正说着,苗无疆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骆谷主,你可算是醒了。我的手下已经在幽阴泽内布下迷阵,暂时不会有危险。他们就算攻来,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进入。”他老成的脸上,皱纹随说话时抽出波动。
“好,那我们这就开始行动吧。”骆戎舒眉头仍旧紧锁。他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但是,眼下已然只能放手一搏。
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时候,人才能去创造奇迹。
三人返回千蝶殿中,天枢点头示意,转身出去,将门关上,守在外面。
骆戎舒和苗无疆相对而坐,九牧鼎放置在一旁,与两人共同构建成一个正三角。许沫晨被安置在三角形中心,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纱衣,面色苍白,毫无血色。早已没了呼吸,双目紧 闭。
咕噜被定身咒定住,乖乖呆在九牧鼎上。两个爪子使劲抓住宝鼎,有几分焦躁不安,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长老,这招魂术,本是上古禁术。”开始之前,骆戎舒突然抬眼望过去,“说实话,我本没有什么把握。”
苗无疆打断他:“无妨。骆谷主都肯如此不顾一切,我苗无疆跟随阁主这么多年,又身为合黎族人,怎可袖手旁观?放心吧,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骆戎舒点点头,开始运功。
“我需要你的虫蛊做引子,来操纵咕噜。它是上古神兽烛龙的后裔,算是妖兽,却又有些不同。它的身上,亦能感受到妖灵。”
“好!”苗无疆答应一声,手中便开始比划出起卦的异族图案。
合黎族本是古老的民族,又常年居住在西北一侧,几乎不与中原来往。他们几乎还是土生土长的原始人一般,狩猎打渔为生。崇尚图腾,尤其是一些奇怪的兽类图腾。就连养殖的虫蛊, 有的也生得十分奇怪。
应着苗无疆的奇怪突然,他刺破手腕,亦鲜血浇灌那图腾。顿时,里面生出无数细小的虫子来,每一个都带着一双翅膀,有点像蜜蜂,却又比蜜蜂小一倍。密密匝匝地从那图腾内飞出, 向咕噜围过去。
小东西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物什,惊讶地骨碌了两个大眼睛,胆怯地想扭动身子要逃脱。奈何被死死定在九牧鼎上,动弹不得。虫蛊瞬间冲入咕噜的体内,从七窍进入。小东西立马晕乎 乎地,没了只觉。
“招魂一引,九灵齐聚。非妖非孽,亦有人心。三魂七魄,归于故体。七窍玲珑,芜荑为引。纤尘洗净,四叶为芯。还魂之草,生于北海。散魄之花,长于素海。离乱之鱼,游戏石湖。 青梅之子,落于诏安。七星三阵,方施奈何。以忘川之水,奈何之花,孤辰之血,熔铸此阵,方可唤回三魂七魄重入肉体,凝于肉灵。”
骆戎舒口中缓缓念起,古老的咒语。
当年的画面,依稀浮现在脑海中。
“招魂之术,乃是禁术。为医者,若是擅自使用,有违自然天道,实属逆天而行。强行使用者,往往需付出代价。”
年轻气盛的少年,仰头狡黠一笑,挑眉问:“那师父,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生命的代价,往往就是生命。”紫衣女子,悠长叹息一口,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两人看来年岁相差不大,不想却是师徒。
骆戎舒闭目,师父,徒儿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