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峪,坐落于青州西南外,处温润之地。外面四季分明,谷内却永远保持着四季如春的状态。这里常年有患病者前来拜访,求医寻药者,络绎不绝。只是,能够如愿以偿返回的,却是 少数。
现任谷主骆戎舒,性格怪异多变,行医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求医的人,他通常只看一眼,便随心决定救还是不救。为此,曾经发生过不少争执。但他终究是仙界三仙之一,修为道行 亦匪浅。即便是天帝,拿他也没有什么八分。
不过日子久了,求医者也摸清了这人的脾性。凡是求医,都带着三界珍奇罕见的药材前去。名为拜访赠送,实则以此为报酬,作为救人制药的条件。
身为桃花峪谷主,性子却如同孩子,乖张诡异。三界之内,通常也无人跟他计较太多。而在医术上,他是桃花峪历代谷主中,最有天分的一个。
太素九针不说,对于平时疑难杂症,就有很多独特的见解。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也出乎人的意料。
千蝶殿内,骆戎舒独自坐在床边,目光死死盯着床上面无血色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论医术,他纵横三界上百年,如今却救不了自己的徒弟。身为师父的他,内疚自责,终日辗转难眠。
咕噜安静地趴在九牧鼎内,偶尔探出两个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床边。见到他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又耷拉着头滑落下去,坐在九牧鼎内。
这三日的修养,天枢传了些灵力给他。加上吃得好了,精力也跟着好了许多。只是,仍然不得不日日呆在九牧鼎内,汲取灵气。招魂术耗损了骆戎舒的灵力,亦耗损了咕噜的妖灵。九牧 鼎是上古神器,带着纯正的灵气。对于烛龙这一类的上古神兽,十分有益。
身子好了,却又不能出来随意跑动,就连近在眼前的许沫晨,都只能远远望过去。出不了这宝鼎,如同一个囚犯,它便开始不安份了。只是,九牧鼎上布有结界,防止有人闯进来。当然 ,也是为了防止它跑出去。
只是如此无聊,小东西心中按捺不住了。它跟许沫晨颇有几分相似,看来文雅宁静,实则固执好动。它转动着两根触须,百无聊赖的样子,心中仍旧疑惑当日将它送到狐岐墓的那个男子 ,究竟是谁。
可惜,猜来猜去,也想不出是什么人。
骆戎舒安静地守在那里,动也不动,已然足足有两个时辰了。今日的最后期限,情况十分不容乐观。
嘎吱一声响,门被推开了。
换了一身素装,天枢反倒显得年轻了几分。白衣道袍虽然看来仙风道骨,超尘脱俗,却总给人一种老成稳重之感。粗布麻衣,淡淡深蓝色,却透出一股执拗的青春气息。
“师弟。”天枢唤他一声,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摇摇头,自顾自地叹息,缓步走上前去。眉头紧锁,满脸担忧之色。
将托盘内的小碗端起递过去,关切道:“喝完粥吧,你这样不吃不喝地守着,沫晨醒来见到了,亦会伤心的。”
骆戎舒攥紧拳头,一言不发。
“别这样。”天枢突然觉得,独居这么多年,他都忘记了如何安慰人了。到幽阴泽的日子,算得上是他说话最多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地方,总有一股魔力,吸引着他。
那样纯洁的女子,在阳光下灿烂地笑,没有丝毫的杂念,不染俗尘。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笑容,只觉得时光瞬间凝固了。如一朵桃花,盛开在幽阴泽葱绿的丛林中。
第一次,他没有狠下心来,没能完成师父交给的任务。只因那个女子,含泪请求。
“即便是妖兽,他们也是有情感的。”
一句话,令他十分震惊。他从未听过妖兽说话,更不会想到,它们亦是动物,亦是生命,亦懂****。
可有时候,连动物都懂的事情,人往往固执地不相信。
“我对不起她。”骆戎舒一句话,打断天枢的沉思,他拉回思绪,看着眼前沮丧的男子。哪里还有一点仙界三仙的样子?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悔恨,自责,抱怨,无奈,齐齐涌上来。
“我们,都对不起她。”天枢惋惜至极,却只是淡淡而出。他心中的痛,又有多少人知道。
他们相识最早,但却缘分最浅。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命数吧,他没有两个师弟命好,只能远远地默默地为她祈求,连观望都做不到。
屋内又陷入沉默,夕阳斜下,橙黄的余晖,温暖而柔和。没有朝霞的清冷,亦无正午烈日的刺眼,只剩下残阳的温暖和柔情。就像人,到了老年之后,总喜欢回忆过去,对晚辈总是慈善 和蔼。心情平静祥和,波澜不惊。
“不,我一定会救醒她。”骆戎舒右手死死捏拳,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去了,眉目间一股执拗劲儿挥之不去。
“我会帮你。”
似乎没有想到天枢会如此坦然淡定,骆戎舒微微惊讶,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有同样的东西。那复杂的神情里,都含着爱意。
“日落之前,沫儿若还是醒不过来,我便替她解去封印。”
“嗯。”
两人十分默契,交换眼神。天枢再次将旁边桌上的碗端起来,递过去。骆戎舒接过,迅速喝了下去。此时,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体力,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璃儿,你放心,我不会让沫儿就这么离开的。就算逆天,我也要试一试!”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夕阳的橙色,越来越浓郁,光线亦越来越暗。它无情地将这个世界抛入黑暗之中,床上的人睫毛轻轻躺在眼睛下,眼皮始终没能抬起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同沉沉睡去的 孩子无异。
苗无疆赶来,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屋。
天枢回身冲他摇摇头,脸色难看,却透出十分的坦然。
“好,我这就去准备。”苗无疆丢下一句,便关门退出去。让自己手下的两个心腹弟子,死死守住房门。
“谢谢你,师兄。”待苗无疆离开,骆戎舒扬眉,巧然一笑,对上天枢的眼神。
“你这个师弟。”天枢亦笑意盈盈,说了一句。然,两人心中都知,这一次,恐怕是最后一次说笑了。
骆戎舒从虚鼎内,取出一个玲珑小巧闪着七色的小圆球,上面刻有难辨的铭文,字体扭曲若爬行的蚂蚁。一如当年,正是七窍玲珑珠。
他咒语出口,繁杂的文字亦随口而出。天枢在他身后,紫霞诀施展,泛起淡淡紫光,柔和温暖。温润如玉的灵力,源源不断涌出,传过来。
七窍玲珑珠缓缓在床中升起,随着周围文字的增多,颜色亦更加鲜艳。红尘黄绿青蓝紫,每一道光束,都显得耀眼,却又柔和,润人心肺。七道光亮,一次闪过,从许沫晨的头顶到脚下 ,扫遍全身。最后汇集成一束白光,刺入她的心脏之内。
床上若隐若现一个太极图案,缓慢旋转。图案越来越清晰,上面显现出一只白狐来,被囚禁在太极图中。九条尾巴肆意张开成伞状,摇摇晃晃,光泽明艳,十分美丽。
千年妖灵的本体,本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在狐岐墓被合黎族人捉住,囚禁在药方内。最后被提炼出了这千年妖灵,加入了合黎族的蛊术,移植到灵女体内,代代相传。
当年,骆戎舒亦是凭借一颗七窍玲珑珠,运用桃花峪的九幽术法,将那妖灵囚禁其中。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这白狐妖灵将要苏醒过来,妖力不但没减,甚至翻了十倍。
骆戎舒心中一惊,难怪天帝一直想要处之而后快,原来是担心。想到此处,他心头亦泛起忧愁。如此强大的力量,他都不一定能够掌控好,何况是许沫晨?
微微犹豫,身后的天枢却是吐出一口鲜血。这九幽阵,反噬太厉害。他为了救治骆戎舒,本就耗费了不少灵力。这几日虽然修养调理,好了不少,却还是难以抵挡。
右手加力,天枢眉头拧成一团,极力撑下去。
罢了!许是天意如此。
骆戎舒不再犹豫,随手出一根银针,太素九针接踵而出。大针催力运气,握针连续而出,提针打断束缚,太极图模糊不清。囚笼开始松散解体,白狐妖灵按捺不住。狐尾蠢蠢欲动,光鲜 亮丽的皮毛,柔顺诱人。两只眼睛中透出狡黠灵敏,还带着邪魅。
它回头,眸子正对上骆戎舒。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骆戎舒身子泛起一袭凉意,片刻而过,又恢复如初。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天枢体内已极虚,双唇苍白毫无血色,乍看去,倒像是一具尸体。
感受到身后的灵力减弱,骆戎舒最后运了一个长针,将九幽阵的结界破除。七窍玲珑珠立即大放光彩,七彩色来回闪烁,十分耀眼,却极为短暂。轮番出现之后,便混入白色之中。白光 落下,进入许沫晨的心脏。床上的太极图案,亦缓慢消失。那只白狐,迈着高傲的步子,走了出来,昂首挺胸。
一切迅速恢复如常,床上女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骆戎舒看到,欣慰不已。胸口却是一赌,腥红涌出,重重地跌倒后退。
身后的天枢极力支撑,双手本想接住他。奈何,自己身子亦如纸片,轻飘飘的,难以站稳。两个人一起,沉沉倒了下去。
外面听到响动,门突然打开,苗无疆立即冲了进来。手下两人慌忙跑来帮忙,扶起地上的骆戎舒和天枢。
苗无疆径自上前,从一个绣着桃花的锦囊里,取出一粒红色药丸,放入许沫晨口内。催力,将药丸送入许沫晨体内。
见到女子微微挪动的手指,轻轻睁开的眼睛,他方才放下心来。
“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苗无疆眼中闪烁抑制不住的欣喜,转身看向其余两人。
骆戎舒和天枢被两个弟子扶起来,身子却极度虚弱,样子奄奄一息。
“长座!骆谷主!”苗无疆大骇,惊讶地叫出声儿来。他慌忙上前,两手分别握住两人一只手,意图传输点灵力给他们。
不想,两人同时拒绝,用仅有的力气抽出自己的手。
“长老,以后,沫晨就交给你了。”天枢语气淡淡,早已没了往日的冷漠,只显得十分虚弱,若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
骆戎舒则闭着眼睛,只喘气,似乎稍微停下来就会绝气一般。
凭借着两个下属的力道,天枢挣扎着靠近过去。他叹息一口气,目光注视着床上的女子。一张清理出尘的面庞上,碧玉的眸子闪烁晶莹。仍然是那般纯净无邪,希望她可以快乐幸福。
天枢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搭在许沫晨的手上:“你会幸福的。”他缓缓开口。
许沫晨扭头看着他,似曾相识,碧玉的眸子晶莹剔透,更甚从前。她轻轻一笑,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
“我此生无悔了。”
只六个字,天枢突然垂下头去,双眸轻合,搭在许沫晨手上的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身子,靠在扶住他的弟子身上,再没了力气。
“长座!”苗无疆大骇,没想到,九幽阵反噬灵力会如此强大。他摇晃着天枢的手臂,那人,却是再无了回应。
许沫晨清醒过来,目光中疑惑闪过。却见眼前的景象,亦忍不住悲伤袭来,碧玉眸子中,泪光盈盈。
这个人,是为了她才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