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见
一
一九三七年的深秋,上海的腐糜之气依然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四处流传。黄包车遑遑地穿过繁华的街道,歌舞厅里传出的甜腻歌声不容分说地充斥着上海的每一个角落,上海的人们像平时一样游弋在纷华之中。
上海各处的梧桐树的树叶都在簌簌下落,只有林家大院中的几棵梧桐树依然枝叶葳蕤,以至于林氏银行的董事长林相泊在经过自己家中的大院时,因听不到往年落叶被车轮碾碎的声音而显出了几分惶遽。开车的司机说,老爷,今年林家的梧桐树长得这么茂盛,林家一定会逃过这场劫难,转危为安的。林相泊摇了摇头,用一种深沉的口气说,但愿如此。
车在别墅的门口停了下来,林相泊走下车看到二楼的落地窗上有一个被夕阳染红的身影,于是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朝家中走去。
夕阳带着一整天被疲惫覆盖着的繁华慢慢下沉,使得落地窗上的人影被越拉越长,投影到了院中绿叶繁茂的梧桐树上,像是霎那间的堕落,不带一丝从容的表情。
二楼那间有落地窗的房间是林家的三少爷林绍彦的。在林家人的眼中,林绍彦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他不像他的两个哥哥绍边绍若一样整天忙碌于林氏银行的事务。甚至在林家最危难,已经濒临破产的时候他也不愿插手那些事务。
二
林绍彦的手指又在钢琴的琴键上随意弹动了几下,平铺在琴键上的昏暗的阳光从琴键之间的缝隙中流淌了进去。绍彦向后一仰疲惫地倒在了床上,然后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燃烧着的晚霞,脑中的空白也渐渐被染成了红色,似乎这个黄昏正在流入他的身体。
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就是皮鞋踏上地板的声音。
老爷,怎么样,安先生肯出钱帮我们吗?
现在的林氏银行已经不是以前了,所有人都觉得林家这次是真的要衰落了,没有一个人肯借钱帮我们。就连和我有二十多年交情的安先生也不肯帮我们。
还有什么办法吗?
明天我再去找一找梁先生和李先生,当年林家对他们有恩,也许他们能帮我们。
静美,绍边绍若今天又在忙些什么?
他们也在为借钱的事奔走忙碌着。
唉,只有绍彦这孩子不争气,也搞不清楚林家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整天呆在自己的屋里。
老爷别生气,绍彦这孩子从小就不喜欢公事,他其实挺关心林家的。我再劝劝他。
只剩一点浅浅的淡淡的阳光还残留在绍彦的半边脸上,但绍彦在听完这些话后却觉得阳光在他的眼睛里不安而焦虑地舞动着。绍彦伸出手将粉红色的窗帘拉上,但仍有一束妃色的阳光打在钢琴上面的相框上。
相框中装着一张被岁月染黄的黑白照片。相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仪容端庄体态娉婷的女人,她扶着一座陈旧的落地钟,身后一片苍茫的小树林正如雾气一般慢慢弥漫,落叶在她的脚下铺展成了一块华丽的地毯。白色的旗袍上绣着一连串的翠绿色的叶子,从旗袍的下摆一直蔓延到肩头,叶脉清晰可见。嫩绿的花苞似乎正蕴藏着无尽的绚丽多彩。很多次绍彦在起床后的一片朦胧中都以为这些花苞要绽放出花朵了,但当自己的手指真触摸到相框冰冷的玻璃的时候,又意识到所有的芬芳都深藏在紧闭的花苞之中。
但白色旗袍上的花苞真的绽放过一次,在绍彦十九岁那年。绍彦的记忆始终纠缠在那个清晨绽放的紫罗兰的枝叶间,被一片翠绿和淡紫洇湿。那天清晨绍彦起床后就一直痴痴地望着凝着微凉气息的阳光,绍彦伸出手指拨动了几下,似乎能听到阳光慢慢瓦解缓缓下落的声音。
绍彦穿着睡衣走到钢琴前,仰起头,微闭着双眼,弹奏起一支自己在十七岁那年写的钢琴曲。手指游荡在琴键上,绍彦觉得自己在这一片因闭着双眼而产生的黑暗中被什么攫住了,穿入他耳朵的不仅是琴声,还有另外一种轻微的声音,带着某种简单的纹路与色彩。曲子弹完后,绍彦睁开了双眼,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琴键上,从琴键之间的缝隙中滑进钢琴里。在绍彦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紫罗兰的花朵冲破了嫩绿的花苞盛开在白色的旗袍上,翠绿的枝叶开始向四周舒展,白旗袍女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温暖的微笑。绍彦被这个女人迷住了,他带着一种迷惑的神情也开始对相片中的女人微笑。笑意还残留在他的嘴角,但旗袍上的花朵已开始大片大片地凋零,衰亡的淡紫色逐渐掩盖了白色旗袍上的绿叶,女人身后的森林开始幻化成雾气,向绍彦扑来。绍彦在恍惚之中听到了相片中落地钟的声响。嘀嗒,嘀嗒,嘀嗒。
旗袍上的紫罗兰盛开在绍彦第一次用琴声感动了自己的那个清晨,又凋零于那个清晨。似乎繁华与衰落本就是眨眼之间的事。从那时起,旗袍上的紫罗兰再也没有盛开过,相片上的漂亮女人再也没有对绍彦笑过。绍彦就是这样在十九岁那年爱上相片上的那个女人的,一如他在十七岁时爱上了自己的同班同学,柯家的千金柯妤柔。在以后的日子里,绍彦又写了很多钢琴曲,试图用自己的琴声再次打动相片中的女人,博她一笑。
直到现在,绍彦也不知道那张相片是怎样出现在钢琴上的,在他十七岁时那么唐突地出现在黑白相间的琴健之上,而相片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也是绍彦一直以来深深迷惑的。绍彦有时觉得这是母亲年轻时的相片,有时又觉得这是同学柯妤柔不小心失落在他家的相片,甚至有时认为这是某个暗恋他的女同学偷偷塞进他的书包里的相片。没人能给绍彦准确答案,所以绍彦一直迷惑到现在。
但从那个清晨起,绍彦经常能听到相片中的落地钟的嘀嗒声,在每天黄昏的五点钟。而现在的时间恰好是五点,于是绍彦躺在床上又听到了钟响的声音,似乎在催促什么。
绍彦问过父亲,林氏银行真的会倒闭吗?
父亲说,有可能啊,我的父亲当初在创办这所银行的时候就告诉过我有起必有落的道理,林氏银行在我的经营下达到了巅峰,林家也成了上海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但人生总要经历几次风浪,现在,就是我们林家遇到风浪的时候了,至于能不能挺过去就要看林家的运气了。
那么,万一挺不过去怎么办?
卖掉房子,车,拿出林家所有的钱去偿还人们在林氏银行的存款,然后搬回林家老楼,靠经商生活。我们的祖先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他们说过,无论林家将来是繁荣或是没落,都不能卖掉林家老楼。他们是在给我们留一条后路啊。
绍彦听了这些话以后沉默了许久,因为林家老楼实在太小了,而且有些破旧。一旦林家搬到那座小楼,自己的钢琴就不能伴在自己的身边了,自己也无法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天空了。
楼下的门又慵懒地响了几声,是绍彦的两个哥哥绍边和绍若回来了,像往常一样,依然没能贷到款。
绍彦觉得自己很累了,可是相片中的落地钟依然在嘀嘀嗒嗒催促不停。
三
深秋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深邃的朦胧。
绍彦今天早上起得很早,梳洗完毕后他就下楼去了。当绍彦从楼梯的红地毯上慢慢走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温馨的繁华。楼梯拐角处的一幅画着小树林的油画使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苍茫与怅然。
在一楼绍彦看到了母亲,她穿着暗红色的旗袍,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绍彦走来。这些日子以来,林家除了绍彦都无一幸免地陷入了焦虑之中,绍彦母亲的脸上挂满憔悴与疲倦,但她的发髻依然如平时一样整齐,眼睛中依然闪烁着一种温和但不容侵犯的光芒,甚至连坐姿也一如往常的端庄。
绍彦,今天起来这么早,到哪里去呀?绍彦的母亲开口问绍彦。
母亲,我想到梁先生家里去一趟,看能不能帮上父亲什么忙。父亲这几天太劳累了,您让他今天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原来这样子,绍彦,你先走吧。绍彦的母亲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翡翠镯子,对绍彦欣慰地笑了笑。
绍彦走到门前的时候看到门旁边的唱片机,于是绍彦想起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放唱片了。绍彦随手拿起一张叶雅玉的唱片,对着上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沉积在唱片上的灰尘在一束红彤彤的阳光下肆意舞动了起来,久久不愿落下,正如林家现有的繁华。绍彦由于习惯想把唱片放到唱片机上,但又停住了手。绍彦用手理了理西服,走出了家门。
绍彦一路坐着黄包车到了梁先生家。他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花草,但因到了深秋难免显出了几分颓败。
绍彦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梁家的一位女佣。她问,这位先生,您要找我们家老爷吗?
对,梁先生在家吗?
在的在的,请进,我这就上书房去找老爷。
绍彦走进客厅后,听到客厅的留声机里正播放着歌女叶雅玉的《宁静湖》,这首歌是绍彦填的词,绍彦的好友杜郁谱的曲。这首歌让绍彦想起了他和杜郁一起留学英国的时光。
梁先生从楼上走下来,同绍彦握了握手,说,林家的少爷果然是气度不凡啊。
绍彦很牵强地笑了一下,说,哪里,哪里。
两个人就这样客客气气地坐到沙发上谈了起来,梁先生点了一只雪茄夹在手中,绍彦在谈话的时候始终盯着那支忽明忽暗的雪茄。绍彦几次提到林家的处境,想以此将话题转换到向梁家借钱这件事上,但梁先生老谋深算,多次把绍彦的话挡了回去。
伯父,林氏银行现在正处在危难之中,这个情况您是知道的……梁先生笑了几声说,人生在世免不了受点挫折啊,你的父亲是个聪明人,以前遇到问题时总能逢凶化吉,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的。林氏银行屹立上海几十年,怎么可能毁于一旦呢?
但这次遇到的问题十分棘手,如果得不到伯父的帮助,我们林家就真要破产了。绍彦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看到自己眼前的烟也变得越来越浓,似乎正在侵噬着他的耐心。
你尽管放心,林家有你父亲,又有你和你的两位哥哥,一定能转危为安的。劫难过后,我一定到林家去道贺。
绍彦已经无法克制自己了,他猛然站起身,终于摆脱了眼前的重重迷雾。绍彦焦急地说,伯父,我们所遇到的困难有多大您是知道的,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您。我们林家是有信誉的,借伯父的钱一定连本带息一起还清。如果当年不是我父亲借钱给您,能有您现在的辉煌吗?
贤侄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如果没有的话,我还有个会议,我现在必须得去了。梁先生依然沉稳地说。
绍彦彻底绝望了,他说不必了,我先走了。
绍彦走到留声机的前面,将旋转的唱片从上面拿了下来,于是飘飞了一个上午的叶雅玉的纯洁的歌声停止了下来。放下唱片后,绍彦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绍彦整个上午的游说没有任何成效,他觉得依靠别人现在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林家的塌陷。绍彦感到一种寒冷游走在自己的全身,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一口钟摆在自己的眼前荡来荡去,带着一种凛冽而不安的光芒,使四周平静的空气变得波光粼粼。绍彦觉得它在催促着什么。
离开梁家之后,绍彦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既不想再去李先生家,也不想回家。绍彦就让黄包车夫拉着车四处奔走。黄包车从熙熙攘攘的人群到流淌着潋滟幽静的小巷,从哈同路到赫德路,从闹市的叫嚷声到甜腻轻柔的歌声。绍彦感觉自己不是在穿越上海,而是在穿越重重透明的时光,或者说是他停留在原地不动,而时光轻轻地从他身上不着痕迹踏过。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喧嚣的上海传播着令人沉醉的慵懒。有一个昏黄色的影子在绍彦眼前挥之不去,银色的钟摆依然闪着寒光在绍彦的眼中荡来荡去。绍彦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召唤他,绍彦对车夫说,到赫德路林家老楼去一趟。
黄包车到达林家老楼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绍彦付钱给了喘着粗气的黄包车车夫,然后独自一个人向林家老楼走去。
林家老楼坐落在赫德路的尽头,它的对面是一家亨得利钟表店,西面是一面陈旧得已坍圮了一半的墙。由于墙的遮掩,夕阳的微弱光芒已无法抚摸到林家老楼的衰老容颜。
林家老楼像是滞留在枝头的一片落叶,满身的憔悴不堪。昏暗的红色余晖倒映在满是尘土的玻璃窗上,绍彦凭着这点光线依然能看清屋里的墙面。绍彦走进小楼,抚摸着小楼满是岁月痕迹的红砖,这上面被附近的孩子刻上了一些幼稚的图案和文字,像是覆盖在辉煌上的灰尘,见证了它的悠久与没落。绍彦又转身来到门前,明知道屋里只有一片陈旧,却忍不住敲了敲门。敲门声回荡在空寂的屋里,绍彦听到的不止是敲门声,还有对面钟表店的声音。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连续而又断续,反复而又单调。一时间,绍彦感觉时光穿梭,岁月交织。
绍彦俯下了身子,想寻找到他当年在墙角上刻下的一些文字,可是绍彦始终无法找到它们,他所找到只有一行楷书,“回归到某处”,这令绍彦很疑惑,他小时候刻下的那些文字到哪里去了,“回归到某处”又是什么意思。绍彦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记忆被时间拨乱了,难道自己多年前在墙角刻下的文字就是这些?绍彦拨了拨墙脚下堆积的梧桐树的叶子,希望能继续发现点什么。
一层叶子被拨开后,绍彦竟发现了一只垂死的蝴蝶,它黄黑相间的翅膀无力地拍打着空气。
这又预示着什么呢?绍彦想。
绍彦看了一下对面钟表店的落地钟,五点十分。绍彦想也该回家了。绍彦将蝴蝶从地上捡起,放到了门旁的那个油漆已基本脱落完的小邮箱上,然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随着黄包车的远去,那只蝴蝶也在绍彦眼中变成了一朵独自开放的花朵。
绍彦仰卧在车上,望着天上几片破碎的云回忆起了关于林家老楼的一些事。林家的老楼虽已多年不住,但绍彦的父亲每年都会在春节时带着一家人到林家老楼去打扫卫生。那时,绍彦的父亲会踩着梯子用鸡毛掸子拂去天花板上的灰尘,绍彦的母亲会脱下旗袍穿着旧衣服清理地面,而绍彦和他的两个哥哥就去仔细地擦洗屋中的桌椅。有一次绍彦不小心打破了一个陶瓷花瓶,绍彦的父亲面带惶遽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责备了绍彦很长一段时间。在绍彦的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因为一件小事而指责他,以往即使绍彦把父亲的书撕毁了,父亲也不过是一笑了之。所以那次父亲的动怒令绍彦很不平也很诧异。直到多年后,绍彦的父亲才告诉他这是因为林家老楼是林家的祖先留给子孙的最宝贵的财产,屋里的东西虽然现在看来极其普通,但在最危急时刻就会显出它应有的价值。
绍彦感觉到了深秋所沁出的寒冷,这令他清醒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