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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华无痕(2)

黄包车行驶到了霞飞路。绍彦一抬头就看到了路口的那棵老梧桐树。记得绍彦还在上高中的时候,绍彦的父亲经常派汽车接绍彦回家,绍彦就让自己的同班同学柯妤柔也坐到车上,然后让司机先把柯妤柔送回家。柯妤柔每次下车都是在这个路口的梧桐树下。多少年过去了,绍彦仍记得柯妤柔身上沾满伶俜树影的样子。

恍惚之间,绍彦似乎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从快速行驶的黄包车旁边走过。绍彦回转过头,竟然发现那两个人是柯妤柔和她的未婚夫。那个男人挽着柯妤柔的手漫步在铺满落叶的霞飞路,有一片梧桐树叶飘落在柯妤柔的白色洋裙上,那个男人就轻轻用手帮她把树叶拂去。冷漠的光线将两个人的身影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绍彦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微闭上双眼,转过头继续仰卧在车上。

黄包车行驶到柯家门前的时候,绍彦看到了柯家现在的洋楼,不禁感叹时光的白驹过隙,柯家的今非昔比。原本已没落的柯家又挺立起来了,那么林家接下来又会怎样?

绍彦有了一个念头,他如果到柯家去求助柯妤柔的父亲柯岩,会怎么样?或许他真能借钱给林家。

绍彦敲响了柯家的门,开门的是柯家的老仆人,他认识绍彦。老仆人面带惊喜地说,这不是林少爷吗?多少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绍彦笑着说,徐老伯,我找一下柯伯父。

好好好,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找老爷。

柯岩面带微笑地从房间里走出,拍着绍彦的肩膀说,绍彦,你都多少年没到伯父家来了,还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吗,总是送妤柔回家。

绍彦说,伯父的身体还好吗,现在的柯家真是今非昔比了。

柯岩坐下说,身体还过得去。绍彦呀,你前几年到英国留学去了,学识又长进了不少吧。

绍彦也坐下和柯岩谈起了在英国留学的事。直到六点半,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绍彦觉得是该提起贷款一事的时候了。

伯父,其实我是有事才来找您的。

绍彦,你和我客气什么,有事尽管说,只要伯父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

我们家的林氏银行现在正面临破产的危机,如果伯父您肯贷款给我们,或许能扭转局面。

这个……柯岩面带难色,一时语噎。绍彦,别的事我可以帮你,但这件事……伯父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我愿意等您最后的决定。绍彦交叉双手放在胸前,用一种虔诚的目光看着柯岩。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然后门被打开了。柯妤柔和她的未婚夫走进了门,柯妤柔说,父亲,我和家鸿回来了。

柯妤柔的进门打破了僵局。绍彦站起来回过头去,脸上挤出的几丝欢喜无法掩盖彻骨的悲伤。绍彦的手指微微弯曲了几下,用一种很低沉的语气说,妤柔,你还好吗?

绍彦!你怎么在这里!柯妤柔无法扼制自己内心的惊喜,呼喊了出来。柯妤柔的未婚夫秦家鸿看着柯妤柔异样的眼神和她发红的双眼,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柯岩起身说,妤柔,人家绍彦都来了大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绍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未来的女婿,晋祥银行的经理秦家鸿。

你好,恭喜你和妤柔。绍彦向秦家鸿点了点头说。伯父,我先走了,这件事您再考虑考虑。

绍彦与柯妤柔擦身而过走出了门,擦身而过的一刹那,绍彦闻到了柯妤柔身上散发出的玫瑰香水的味道,看到了一滴泪珠从柯妤柔的脸上滑落打湿了自己的西服的一只袖子。

柯岩在身后对柯妤柔说,妤柔,快去送送绍彦。

绍彦加快了脚步,但他看到清冷月光下的两个人影之间的距离正在慢慢缩短。柯妤柔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停止在霞飞路的老梧桐树下,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月光凝结成了深秋的薄霜,万籁俱寂。柯妤柔在绍彦的身后大喊,绍彦,你停一停,我有话对你说。

绍彦回转过身朝柯妤柔走去。走到梧桐树的阴影下的时候,绍彦踩到了一根梧桐树落下的枯枝。妤柔,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绍彦,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两年前的事情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你又何必自怨自艾,抱怨他人呢?

两年前的事,哼,两年前的事,我不怪别人,我只怪我自己,如果我早向你父亲说清楚,或者我早向你表白,事情也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绍彦你别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今天来找我父亲做什么。

林氏银行濒临破产,我找你父亲向他借钱。

他答应了吗?

还没有。

那么我再劝劝我父亲,他会答应的。

现在的林家已经不是以前了……

绍彦,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有什么好谈的,难道你能改变你与他的婚约吗?

这,或许……绍彦,后天晚上九点钟我们到南珠大酒店吃饭怎么样?

绍彦告别了柯妤柔,独自行走在黑暗之中,其间有好几辆黄包车在绍彦身边停下,问他是否要坐车。绍彦不想坐车,因为有太多的记忆熔化在了滚烫的时间缝隙中,绍彦想让记忆冷却下来,可是它们仍在奔流不息。绍彦望着两边楼房上的憧憧黑影,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夜晚正在逐渐变凉。

绍彦是六年前到英国留学的。十九岁的绍彦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兴奋异常,因为他早就听说英国的钢琴教育闻名遐迩。可是当绍彦独自躺在床上凝视着房间里悬浮的大片黑暗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有很多留恋的东西。母亲穿着旗袍的身影,柯妤柔被风吹乱头发的样子,钢琴被黄昏镀上金黄色的琴键,一直回旋在厚重的黑暗中,带着黑的思念,向绍彦压了下来。

绍彦就是这样带着喜悦带着思念告别上海到英国去学习经济的。那张白旗袍女人的相片被绍彦落在了钢琴上,没能随他一起到英国,这一直是绍彦所深深懊悔的。

在英国的剑桥大学里,绍彦的生活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一切都平淡如水。对于自己所学的经济学,绍彦没有多大兴趣但也不厌恶,仅仅因为要完成学业而去认真学它。

课余时间绍彦去学钢琴课。就是在某个钢琴课的下午,绍彦认识了另一个中国留学生杜郁,他是古典音乐系的一个学生,在音乐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那个下午,一位钢琴老师弹奏了一位有名的作曲家新谱的钢琴曲,曲子只进行到一半,杜郁就站起来说这支曲子有问题,其中有一个地方极不和谐。那位老师用惊异而又严肃的目光盯着杜郁说这怎么可能。然后杜郁走上台,没看谱子就非常熟练地把刚才那位老师所弹的曲子又弹了一遍,弹到那个不和谐的地方的时候,杜郁按自己的理解重弹了一遍。弹完后杜郁站起来说,老师,这个地方可能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那位钢琴老师把自己抄写的曲子对照作曲者的曲子检查了一下,才知道的确是自己抄写错误。绍彦就是这样认识杜郁的,他始终无法相信自己身边竟然活着一个这样有才华的人。

关于剑桥大学的记忆一直停泊在康河被长篙激起的涟漪中。很多次绍彦都和杜郁划船荡漾在傍晚的康河上,由于天色过晚,平静的水面漂浮着一些黑色的水纹,宛若一个处身风雨之中容颜易碎的女子。两岸柳树的枝条纤细低垂,悬着一片安静的昏黄。关于未来绍彦和杜郁总是满怀美好的想象。杜郁一心想当一名钢琴演奏家或是作曲家,绍彦就开玩笑说,在音乐上我的天赋没你高,我也只好为你填词了。带有青草气味的温暖的风吹在他们年轻的浮着桀骜的脸上,使他们感到春风骀荡。

留学英国的三年时光里,绍彦一直和柯妤柔用书信保持联系,那些书信写满纯洁,犹如清晨花瓣上的露珠。绍彦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天生懦弱,为什么每次到柯家去的时候都没有勇气向柯妤柔的父亲挑明他和妤柔的感情,甚至至今都未和柯妤柔正面提及他们的恋情。当一切疑虑消失殆尽后,绍彦又觉得这并非懦弱,而是他与柯妤柔之间的一种默契和信任,这么多年来,柯妤柔应该明白绍彦对她的感情,她的父亲柯岩也肯定看到了那个无声的婚约。

一切都不会改变,恋情一如既往地缓慢流淌,心中依然保持着高中时绍彦送柯妤柔回家的那份感觉。事实上他和柯妤柔之间的信任早已为他们定下了婚约。惟一在变的只是越来越稠的思念。绍彦想。

杜郁在英国爱上了一位出身豪门的钢琴系女生。对于在高中时代发生过的恋情杜郁在不知不觉中就遗忘了,直到他再也记不起那个中国女孩的脸,他的心里开始沁出点点感伤,同时也喷涌出一种解脱。杜郁在他写给那位中国女孩子的最后一封信中说:

那场平静而充满热情的的爱恋只不过是我们对感觉的一种误解,只不过是年龄为我们准备的一场游戏。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是爱情,而在时间的摧残下,这场游戏总是要土崩瓦解的。真心祝愿你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绍彦问杜郁,时间真的能把一个人的思念削得如此单薄吗?杜郁说,你说错了,时间能使一个人的思念无限放大,但有一天你会发现,巨大的思念之中空空如也。除了思念,你已忘却了一切。

杜郁感情上的改变令绍彦惊惶不安。难道我和妤柔的爱情也只不过是一场时间安排的游戏?

难道身处两地真会切断那份爱恋吗?难道时间真会埋葬这些感情那些岁月?

直到留学生涯的最后一年,绍彦收到了一封让他抱恨终生的信,在信中柯妤柔的口气依然如平时一样平缓:绍彦,我想我们的感情还没有结束,只是另外一段感情又编织进来了而已。

我的父亲已决定在半年之后为我和另一个人举行订婚仪式。我已无法说出原因,或许这根本就没有原因。

在康河的小木船上,绍彦将整封信漂浮在水面上,黑色的墨迹像是忽然之间模糊的感情一样,渐渐的被河水洇湿没过。随着信在清澈河水中的下沉,一段感情也溶化在了康河的柔波里,而自怨自艾却从四周的寂静中涌到了绍彦的心里。如果自己向妤柔表白了,如果自己向柯岩挑明过,或许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绍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自责的。

直到绍彦留学归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去柯家,甚至不愿再从赫德路经过。绍彦知道自己从未怨恨过柯妤柔,他只是在怨恨他自己而已。

杜郁与那个英国女孩瑞雅的爱情一直伴随着那些落下的柳叶漂泊在康河之中。当瑞雅要求与杜郁一起回中国时,瑞雅的父亲望了望杜郁,把他叫到书房中说了些什么,然后杜郁就拉了拉瑞雅的手落寞地离开了。

杜郁与瑞雅的感情一直没有结束,在杜郁离开英国之后,这段感情仍然飘飘泊泊,飘飘泊泊。

绍彦在七点半的时候到了海华歌舞厅。一个星期前杜郁约绍彦到那里和一位新崛起的女歌手盈雪商谈关于出唱片的事情。盈雪想将唱片的名字叫做《追悔·往事》。唱片的曲子全部由杜郁负责,而歌词则部分由绍彦负责。歌曲已完成了四首,杜郁曾打电话给绍彦说盈雪非常喜欢他写的词,在录音棚中录制《路口的梧桐树》时她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杜郁不知道绍彦在电话那边也已被泪水打湿了衬衫。

绍彦走过一道长长的屏风就看到了头发长至肩头的杜郁。咖啡馆里面色调暗淡,使得杜郁瘦削的脸上由于长发的暗影而平添了几分忧愁。

杜郁,等我多久了。

杜郁放下咖啡杯说,我从下午三点钟就一直坐在这里。这里有宁静的空气,能让我沉下心来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收到瑞雅的信了吗?

收到了。一如往常,一切都没有改变。

绍彦坐了下来,接过女服务员端来的一杯热咖啡,带有奢靡气味的热气向绍彦扑来,使绍彦感觉到一种不祥荡漾在宁静的空气中。绍彦问杜郁,盈雪什么时候来。

杜郁看了一下表说,快了,等一会吧。然后杜郁对绍彦讲起了他所了解的盈雪。

盈雪是一个富豪的千金,因为不愿一直处身于奢华之中而决定当歌手,她也因此不愿让别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就连杜郁也不知道。盈雪希望能像已逝的歌手叶雅玉一样,用纯洁得几乎不带烟火气的歌去粉饰纷乱的上海,给上海的人们带来湖水一般的宁静生活。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可是盈雪还没有来。穿透层层黑暗抵达的钟声终止了绍彦和杜郁的谈话。多少年来,杜郁和绍彦一直懂得应在对方需要沉默时陪对方一起沉默。杜郁低下了头,又陷入了回忆之中。绍彦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的高脚杯中跳动的烛光上,这一层闪烁不定的温暖似乎想带着绍彦重返往事,但绍彦却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绍彦不想回忆起往事中翻涌的甜美和纯洁,那样只会令他更难过。

台上那个浓妆艳抹的歌女停止了演唱,她谢幕的样子像是秋末冬初的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一个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的年轻男人抱着大提琴走上了台,然后开始演奏舒曼的《蝴蝶》。

绍彦透过浮华的空气望着那个拉大提琴的年轻人,他颦蹙的额头紧锁着一种对于音乐的信奉,如同年轻时的绍彦。颤动着的琴弦上似乎跳跃着一幅幅熟悉的画面,犹如列车行驶时车窗内的风景。

落地钟的钟摆不安地回荡,发出可怖的寒光,钟摆后面却是一片模糊。那是什么地方,亨得利表店?林家老楼?抑或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英国的康河。一张印在水中的脸被一根细长的手指击碎了,于是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消融在了荡漾在水中的碎片中。半边红日染红了整条康河,抚摸着整片天空。只有河边的柳树像是经不起残阳流过它低垂的枝叶,不断随风摆动。

林家老楼的陈旧犹如吹了一口气后扬起的尘埃,开始在楼内翻涌。伴随着梧桐树叶的疯狂下落,林家老楼的楼面出现了断纹,一道又一道,然后轰然倒塌,陨落了它隐藏的历史,湮灭了刻在上面的文字。

大提琴越拉越疾,琴声如痴如狂。绍彦意识到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他还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眼睁睁地看到林家老楼坍圮在颤动的琴弦上,尘土腾空而起。

绍彦,你怎么满头大汗?杜郁递过一张餐巾纸。

绍彦将头转向那道屏风,他看到一双白色高跟鞋正向歌舞厅的门口走去,步态优雅而温暖。

白色旗袍的下摆随脚步摆动,上面有几根紫罗兰的枝条,几片翠绿的叶子。脚步迈向门口,而花苞也在行走中缓慢而突兀地绽放。绍彦甚至感觉到了由于旗袍下摆的摆动而在空气中煽起的诱惑,以及花朵绽放时细微的声响。绍彦边喃喃自语边快步向屏风走去。

杜郁在后面问绍彦去哪里,可是绍彦却像没听见一样。

白旗袍女人坐上了黄包车,绍彦也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光怪陆离的夜色中,两辆黄包车尾随着飞驰,旋转的车轮切断了霓虹灯的光芒。绍彦紧盯着前方的黄包车,却只能看到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和在夜风中扬起的旗袍下摆。

快点,再快点,追上前面那辆车。绍彦不断催促黄包车夫。但无论绍彦所乘的车跑的多快,总是和前方的那辆黄包车保持着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