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魂魄在那高高的地方俯视这一切。我很满意。我的魂魄有如此强的怨念,果真被我诅咒了,果真让他们遇上了。我笑,我妖媚的笑容涂抹开鬼魅。秦焕之秦焕之,你不爱我,你却偷走了我的身体我的心。现在我也要偷走你的东西,你欠我的,我要拿回来;多余的,我也要偷走。
我继续咒骂,香山笑,你的你的,全是你的。你不是什么都想得到吗?容貌是你的,秦焕之是你的,全部你都拿去吧,罪孽也拿去吧。让我把罪孽变本加厉地还你。
是的,你们都看见了,秦笑,就是那秦焕之和香山笑的女儿,秦忘是她哥哥。这可真好。
那三个看着秦焕之走远的背影愣在屋里的人,你们是傻子吗?香山笑你好好想想,你就是夺走秦忘他爹的女人,你难道忘记自己犯下的罪了?
让我仔细打量打量你,十七年前全天下都知道的美人。十七年了,你不再美丽了。你的眼角有皱纹,我看得可清楚呢。秦焕之,他也不再如十七年前那般英俊挺拔。你们一起变老变丑吧,老到浑身散发臭气身体软得像要散架。然后你们相互嫌弃,整天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再老,你们就连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们说不出话还要流口水。
可是你们看我,我死的时候三十六岁,我还没那么老,而我已经成了魂魄不可能再变老了。
羡慕我吗嫉妒我吗?我还要一直诅咒你们,一直诅咒你们。到老到死。
那个女人虽然死了,可她的魂魄疯狂得不可理喻。她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你们说她何必这样呢?
女人还和秦焕之在一起的时候,是名多么娴静的女子啊。现在她就像个泼妇,腐烂着灵魂给所有人看。
秦忘此刻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想了想,还是起身说,伯母,我一定要娶小笑的。今天,我先告退了,但我——一定要娶小笑的,我明天再来。
秦忘走出小屋的门,阳光镀在他身上,却揭不开身世的谜。
第二天,秦忘果然又来了。而秦笑的爹秦焕之态度生硬。他大声呵斥,秦忘!你以为你多来几次我就允许你娶小笑了吗你别白费心机了永远不可能的说什么也不可能的我说不可能就再也没有余地了你不要再抱有幻想了除非你不是秦忘。对,除非你不是秦忘!
我的魂魄在高空中笑啊,是笑得凄楚啊。秦焕之秦焕之,你就承认了吧你就告诉他们你犯下的罪孽吧!你犯下了罪孽却不敢承认,你光是说不让他们在一起怎么让我的儿子秦忘服气?
你了解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连我都杀了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阻挡他娶那秦笑的人都得死。都得死。你要记住一个在仇恨中生长起来的孩子敢作敢为,他其实早就变态了。
秦焕之,我算是看清你了。你终究不肯承认和我爱过一回,你胆小怕事,你敢爱为什么却不敢承认?
秦笑,那继承了她母亲香山笑美貌的女儿,长得那般生动。她是少年秦忘的欲望之火,罪恶之源。她令他癫狂,令他不顾一切。少年秦忘回到自己的家,怀揣上杀死自己母亲的那把刀。他的凶器。他恶狠狠地向秦焕之那里跑。
小屋里,秦笑,秦焕之,香山笑都在。秦忘把刀紧紧握在手里。他问,小笑,你愿意和我走吗?不管怎样你都愿意和我走吗?
秦笑看着少年秦忘眼里凶残的火,惊恐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咬着嘴唇,细眉紧皱。
少年秦忘仰天大笑,他妈的,又是个美貌如花的小女人!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娘一样敢爱敢恨,一样歇斯底里,一样让爱情踏在生命的血流上高傲地走过去?我娘阻止我爱上贱人,我是恨她,我是杀了她,可我仍崇敬我娘!在我要杀死她时她都不是痛苦地求饶,而是骂我咒我,即使我现在真被她咒了,她仍在我心中是个高贵的女人!秦笑,当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时,你若是坚定地点点头走到我身边,那将是怎样的美妙?
秦焕之在一边惶恐地问,你说,是你杀了你娘?
你他妈没资格问这些你给我闭嘴!本来我要来杀了你带小笑走的,可她太让我失望了,我恨一切我要毁掉一切!
杀了你们死吧死吧都去死吧!
少年秦忘再次像一头激怒的兽,用沾染了他娘鲜血的刀子,刺进,秦笑,薄得像一片花瓣的身体里。
秦笑的双瞳惊讶地,放大成永开不败的花朵。在她睁着的眼睛里,几乎要盛开出血。
我在云上自言自语,秦焕之秦焕之,是你的罪,全都是你的罪。我要让你的良心不安,让你体会心死,让你知道生不如死的痛觉。你负了我去追随妖娆的女子,谁也止不住我的伤了。
我要看着你痛我才安心啊看着你痛啊。
秦忘秦忘,我的好儿子。让天下那些不知廉耻的小女人,那些察言观色的小女人,那些胆小如鼠的小女人,那些看见血就尖叫的小女人,让她们都死去吧!她们以为自己是娇嫩的花朵,他们依附着男人放纵,她们难道不能独立起来为自己而活着吗?
男人是什么东西,她们把自己嫁接在男人身上干什么。
小屋里,秦焕之捧着他女儿的尸体,与少年秦忘对峙着。香山笑高雅地、符合小女人应有反应地、识相地晕过去。
秦焕之,有种你把你儿子杀了?我知道你不敢,你也不愿意。你此刻,只是怕你的儿子把你杀了是吧。
秦焕之伸手指向小屋的门,对少年秦忘说,你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永远不要回来。走啊,走啊!
少年秦忘将那把沾染了太多亲人鲜血的刀子刷地插在门上,转身开始一场奔跑。
十八岁的少年秦忘,杀死了自己最崇敬的女人和自己最爱的女子。他闭上眼睛就看见血。他年轻的身体要裂开了,一团火烧着他痴狂地跑下去,丛生的灌木划破他小腿。跑,跑。他踩碎草杆,吱嘎吱嘎。他以为这是飞翔起来的声音,他以为自己的脚已经踏破了云朵,吱嘎吱嘎。
他从来没发现自己如此具有奔跑的才能,他跑了多远都不觉得累。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清晰,仿佛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挥洒掉全身的鲜血,然后死。可他停不下来,而且他没有累,真的没有累。他觉得停下来才是生命的尽头,要活下去,他就只能跑。
那些,藤蔓一样的梦魇缠绕着他,他挣扎不得。少年秦忘终于挥洒了最后的姿态,他以奔跑的样子,晕死在灌木丛中。
是一个下山挑水的和尚发现了晕在草丛里的少年秦忘,当时他不醒人事看上去就像死了似的。和尚把食指伸到他的鼻孔下,猛地察觉这竟是个大活人。和尚遗留下水桶,背他回山上的寺里去了。
少年秦忘昏迷了三天三夜。当他醒来时,只听见悠远的钟声和缓慢模糊的吟念。他想起来自己是要奔跑的。
对,我要跑,不跑就得死。
他从床上翻起来,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踉踉跄跄地晃了几步后又跌在地上,碰倒两根凳子。
大概是守在屋外的和尚听见屋内的动静,走进来,面无表情,用空得令人心寒的声音对他说,施主。少安毋躁。
少年秦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大笑几声说,我还担心自己找不到去处,没想到该是我的终究会来,来了啊都来了啊!
他的身体,像撕破苍穹的一张弓。
这位师傅,可否指点迷经,我正要出家。
从此秦忘成了庙里的一个小和尚。那些大悲大痛的情爱往事,那些蜚短流长的风花雪月,那些水深火热的爱恨情仇,都从少年身边打马经过烟消云散。秦忘,当他拥有这个名字时是否就注定他有一天要忘记。他的娘想要忘记却最终成为癫狂的魂魄,可他会忘记,他也会被忘记。记忆是最深的哀痛,而遗忘是最甘甜的药。
秦忘,法号忘川。
是忘川新生的第三天。晴。
忘川和尚拿了扫帚在寺院的门口扫。
一个声音在叫他。
请问这位小师傅,这里可要收容新的出家人?
忘川和尚抬起头。
看见,秦焕之,空虚的双眼。
两双眼睛再次嗖地对在一起了。记忆升起浮落。
很快,他们默契地、心照不宣地缓过神。
忘川和尚答道,施主里边请。
秦焕之谢过他,向寺里走去。
我突然感到无比疲累,一场诅咒中展开的报复算是有了落幕。我咒骂的语速越来越缓慢,我低声唠念着,香山笑,剩你一人在记忆中淹死吧。秦焕之,叫你这辈子再别想碰到女人。秦忘,你终于能远离那些贱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