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敏
一
蒸笼里传来香喷喷的热气。苏生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绕过庭院进了厨房。宝儿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懒懒地伸了个腰,从八仙桌上跳下来,尾随在她后面,喵喵地叫着。几只麻雀从屋檐下落下来,慢悠悠地踱着步儿,啄着庭院里白花花的米粒。宝儿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她倒不恼。毕竟这些个天下了些雨,泛起了潮,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这一庭院的米大概要吃猴年马月去。她倒挺乐意这些小家伙来凑凑热闹。
绕过庭院又回到八仙桌前,坐在藤椅上,对着桌上的镜子照了照,修长的柳叶眉,光洁的额头,还保有年轻时的秀气。满意地笑笑,又叹了口气,抚了抚眼角处的淡淡的鱼尾纹。
手里的针线飞快地穿梭起来,一直穿到天边那懒洋洋的鸡蛋黄陷下山去。
身下的椅子热腾腾的,她看着这藤椅,突然觉得是那样的陌生,仿佛它该是发了黄的,泛了潮的,很远很远的过去的。过去是过去的,是该被遗忘的,过去也是阴魂不散的。过去她的母亲就是坐在这里,披着夕阳,静静地穿着针引着线,把日穿成了月,把月穿成了年。
那时她总爱坐在母亲身边,用下巴抵着桌子,滚着水汪汪的眼睛不知疲倦地看着,自以为多少个日升月沉以后,她母亲还会一如既往的,心如止水地穿着针引着线……二
月光柔柔的照进庭院,井里的水溢出一股清凉。她母亲在庭院里,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晒着月光。她忽儿双手环着母亲的肩,扭扭捏捏,吱吱唔唔,扯着离题十万里的话儿,怎么也扯不到主题上。忽儿又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膝,头搭在膝头上,埋怨自己嘴笨。
她正值花样年华,脸上有花苞般的艳冶,蠢蠢欲动。母亲似乎看出女儿心头的端倪,佯装打着呵欠,说道,累了,该睡觉去了。说完起身又拿眼瞥她一下。她急了,从椅上站起来,叫道,他……他……我想带他回家吃饭。话刚说完,这月光变成了夕阳,一下子就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她带了他回家,他走上前去恭敬地叫道:伯母。她母亲并没有黑着脸不搭理,也没有自顾自吃着桌上热腾腾的晚饭,而是笑容满面地招待了他。她恍惚看见她母亲点头答应的时慈祥的模样,便暗暗地笑起来。
这一笑却醒来了,她睁开眼,天窗上漏下金晃晃的阳光,见自个躺在床上。知道刚才不过是场虚妄的梦。她将被子摆好,打算再睡一小会儿。眼睛刚刚闭上,又猛地睁开了。她没听见宝儿的叫声,以前天边才放出点儿橘黄色,它就跑到床边喵喵地叫着,等她给它做早餐。她于是下了床,四处找宝儿。哪儿都翻遍了也找不着踪影。等她找得厌了,坐在茶几旁时,却听见它趴在屋檐顶上像和她斗气似的,幸灾乐祸地叫着。她又是气又是笑地骂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又去了哪了?边说边到厨房给它弄了点猫鱼儿。它却视若无睹从早餐桌前绕过,窝在角落里,甩着尾巴。她蹲下抚了抚它的脑门。它眯着眼睛朝她叫了一声,站起来吐出火苗子似的舌头舔了几下食物,又无精打采地趴下去舔自己的爪子。她懒得理会了。
线在她手里一上一下地窜动着,绣了几下,又仔细辨认门外的声音,良久听不见有人来敲门,又扭头去看。门那边没有什么动静,有好几次她仿佛听见熟悉的敲门声,可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进门。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跑去开门。门外除了潮湿的地面,水盈盈的水滩儿,也就再没有什么了。她关上门,上了栓,走了几步,又回头去把栓子落下。
那些日子她会时不时地辨认门外的声音,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敲门,直到两个月后。
听见门吱纽响了一声。她探头去看。确实是顾城,他是来收刺绣绸子的。前几年兴刺绣袍子,丝绸店里的刺绣品特好卖,就三天两头往她这儿跑。今个儿大伙儿都不兴这玩意儿了,他来这里的次数也就渐渐少了。
她客气地问道:顾先生,最近丝绸店的生意可好?他看着她,笑道:还不错。这不又来麻烦你了嘛?!顾城店里的生意他自己明白着。自从一品布轩对面开了另一间丝绸店,生意就冷清了不少,只有几个老主顾光顾,却还要说个风凉话,讨价还价的,硬是把价钱给压下来。他吹了吹了茶杯里氤氲着的热气,抿了一小口道:还是你泡的茶合我意。她笑笑,用手绢帮他掸去肩膀上的灰尘,说道,你要是喜欢,就多过来坐坐。他不置可否,假装专心致志地喝着杯子里的茶。他不说话,她也不好意思说话。从天窗漏下来的光似乎能看见尴尬混着尘埃打着转转。
三
时间稍纵即逝,一个不留意春天又来了。夜里她将宝儿放在门外。这些天经常听见外面的野猫狼啼鬼叫着。弄得宝儿心猿意马,坐立不安地寻着声源,哀哀地叫着。她关上了门,提着橘黄色的灯小心翼翼地绕过庭院,今儿发现这通往大厅的几步路是那样的长。厨房里暗幽幽的,一丝薄薄的风打她脖子上划过,凉得心惊肉跳。进了房,灯也没熄,就用薄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席子传来了钻心透骨的凉。她缓缓躺下,看着天窗外一丝白银银的月牙儿。仿佛又听见了几声老鼠的叫声,腿又往上缩了缩。往事又死灰复燃,历历在目。小时候,黑暗里突然窜出的老鼠,如锥的目光让她整颗心吊起来,良久不敢动丝毫,最后老鼠走了,她终于叫出声来,恐惧声充斥在黑暗的角落里,想叫他父亲听见,她隐约知道父亲抛弃了被她爷爷乱点鸳鸯谱点来的母亲,和一个妖艳的女人走了,他是不会再听见的,于是只能瞪大眼睛与黑暗对峙,最后实在累得不行就疲倦地睡去……这回忆终缓缓退去,眼皮开始打着架儿,不停地抖着,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她听见几声春心荡漾的猫叫,仿佛是女人迷心销魂的呻吟声。有个男人跨了上来,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慢慢地,手指的温度滑向脖子,一颗一颗地将她的扣子解开,露出豆腐花般的胸脯。她懒懒地扭动着上身,半睁着眼,看见他熟悉的脸,只是没有带眼镜,她笑着看着他,痴了,醉了。任由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来回地抚摸着……第二天阳光暖暖地打在她脸上。她又呻吟了一声,仿佛意识到在他身上那赤条条的男人就要起身离开了,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掐着他的肩膀,却抓了个空,猛地醒过来。全身汗湿,腰酸背痛的。胸前一排扣子全开了,露出了红色的肚兜,腹部处凉凉的。她又四处看了看,灯壶里的油全烧光了,房子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她骂道,该死,尽做这种梦。
扣好了扣子后,下了床就往门走去。昨天的水迹已经干了。门前的小路,金灿灿的,亮润润的。宝儿窝在角落里睡着觉,听见门吱纽响了一声,就睁开眼睛,甩着尾巴。跟着她进了屋子。看见它乐颤颤的,逗趣道,小没良心的,拈花惹草过,舒坦啦。宝儿喵喵地叫了几声,作为回应。
四
街上的人全围在一品布轩面前看热闹,人群里传来杂七杂八的声音,什么,是苏小姐……就是那个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男人的,叫苏生来着……人看上起去倒安安分分的,想不到是个下流胚子还和不少男人睡过呢……一品布轩里不时传来了顾太太的哭骂声,一堆刺锈绸子一哗啦全叫她扔出街来了。她是精明的,不像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大惊小怪,轻易相信别人。她一直以为那些流言都过其实了。可后来,店里生意萧条了许多,顾城还一天到晚往苏生那里跑,回来时还带一大堆不时兴的绸子回来。她就起疑心了,打翻了醋坛子。顾城看着议论纷纷的人们只能红着脸,推开人群说道,你别尽胡思乱想好不。说着走远了。
那些日子,大街小巷的流言像温疫一样传开。人们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苏生,直到那些树叶带了点秋凉飘了下来,她才上街买米粮,眼睛深深陷了下去,一脸沉寂,清瘦了不少,似乎又多了几条皱纹。穿过城镇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总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指指点点的。从支离破碎的听闻中,大概了解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这些年自己安安分分地活着,招谁了,惹谁了。竟惹出这些麻子来。她忍下火儿,提着篮子故作镇定地走过市集,避开人声嘈杂的大街,进了小巷。高高的巷墙把火辣辣的太阳光挡住了。青石板路蓝幽蓝幽的。巷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只麻雀掠过。她稍稍放缓了脚步,拉了拉袍子的领口。不想在转角处让一个灰褐色长袍的男人害了一吓。她刚想开口指责。抬头一看是顾城,却干张着口。良久才道,顾先生呀。眼睛便有点潮。似乎在责怪他这几天像失了踪影又似乎是因为那些疯言疯语。
他看见她眼睛红了,忙遣手里的孩子喊人。孩子却躲在顾城后面,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红扑扑的脸皮儿,像大年里的红灯笼。她这才发现他手中牵着的小孩。顾城挠了挠后脑儿,眼睛透过她看着那高高的石板墙,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几天店里忙……他想找个借口,不想让她知道这些日子有意避着她。谁知话一出口,却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她沉默了良久,用有点陌生的口气说道,带孩子闲溜呢?他知道她在给彼此找台阶。谁知道那孩子却露出脑袋大声喊:阿爸说谎。他和阿妈吵嘴了。阿妈叫我来喊他回家吃饭。他红着脸想解释。但解释只能是掩饰,越掩饰只能越暴露。一阵风吹过,拂着她肥大的袖子,冷飕飕的。剪子尾巴的鸟沿着长长的巷子疾飞着,似乎永远也找不着栖身之所……五
宝儿又粘乎兮兮地窝在角落里,廖廖的绒毛在风中瑟索发抖。夜里的猫叫此起彼伏,它听见了也不理不睬的。她愁眉不展地问道,你这是咋啦?又拿来它最喜欢吃的猫鱼儿,它仍然没心没肺不抬一下头。要不是看见它身子一起一伏的,还以为死了呢。夜里她拥着它入睡,轻轻地捏着它圆厚的四肢,心里怪兴奋的。然后又嘀嘀咕咕地在它耳边说着话儿,说着说着眼泪潸潸。宝儿没有动静了。她知道它并没有睡。这阵子它一直都寝食难安的,它这会儿不过是闭着眼睛,不吵也不闹。大概是犯病了。她这阵子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摸了摸自己松弱的小腿肚,叹了口气。第二天就带它到兽医店去。秃头的老兽医翻了翻它的眼皮,耳朵。
三下两下就从医柜里抓了几把药。
几天过后,兽秃子的药没有起作用,宝儿更是萎靡不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颓颓老去。这时她听见门环子响了几声,想大概是顾城,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过来看她了,那些绸子都做完了好些日子了,他大概是有意避着不见她。开门一看却是一品布轩里的伙计小仨子。
他恭恭敬敬地叫道,苏小姐……她不应,心儿凉凉的。小仨子见她不应又小心翼翼道,顾老板要我来拿绸子。她朝八仙桌走去,取出已经完成的绸子,点着数儿,然后递给小仨子。小仨子刚走出门却被她叫住了。她把压在衣柜最底层的玉佩掏出来,递给小仨子要他带给顾城。想对他说什么,沉默了良久却打发他走了。又走到宝儿旁边说道,宝儿快要走了,不,他几年前早就死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对小仨子说着来的。
不久后的一天,风打她的小腿肚吹过,凉凉的。忽地醒过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直觉让她忐忑不安。不出所料,宝儿硬邦邦地躺在角落里,身子凉透了。她眼睛潮了,模糊了,仿佛又看见它在她面前上窜下跳,饥肠辘辘盯着她母亲坟前的鱼。它和她一样得不到面前的东西。她慈悲大发地将盘里的鱼放在它面前。它吃完后又死缠烂打地跟在她身后,于是她用他的小名给它命名,亲昵地叫它,宝儿。她是希望他死心踏地跟她走的,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他却犹豫了,他有妻子有孩子了,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她又怎么能如此心狠手辣,依稀记得父亲不在身边时曾有过的惊慌失措。她摸索着它的心脏,确定它已经死了。终于哭出声,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地叫道,宝儿呀,宝儿呀。你的心都叫狗给叼了。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你这没心没肺的狗东西。宝儿呀,宝儿呀……她记得许久之前,她和顾城走在那冗长冗长的小巷里,沉默着。两个人慢慢地走近,他拉着她的小指。她挣开了,他又去拉,慢慢地整只手软软窝在他手心里,她不再挣脱,脸上红红的,被一半身子陷在山头的太阳一照,更红了。她希望这条巷子再长一些,再长一些,怎么也别走到尽头。他也忸怩地低下头,终于耐不住这沉寂,开口道,你叫我宝儿吧,宝儿是我的小名儿。
第二天天刚刚亮,她就将宝儿埋在母亲的坟旁。目光呆滞地站在坟前,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在风中瑟缩着。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一品布轩里已经不来定做绸子了,她仍坐在八仙桌前不停地绣着。直到有一天,太阳醒来了,她却再也醒不来了……六
床上传来了顾城的咳嗽声,自从小仨子把玉佩拿给他,就一直吃不下,坐不安。这会儿又长叹短吁地望着手里的玉佩。
回忆填满他的泪眼,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将玉佩塞到她手里,立下山盟海誓。
苏生向她母亲暗示顾城要来家里吃饭时,她母亲乐呵呵。唇边露出浅浅的笑。她见过他,是个文文雅雅,穿着米色袍子,老实又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她见母亲的神情,知道她是同意这门婚事的。第二天太阳疲倦地打西边沉下去时,她笑盈盈地外头进来,环着坐在饭桌前母亲的肩,撒娇道:妈啊,我给你多带一个人来热闹,热闹。说着宝儿就推开门,眼镜闪着灿眼的亮光,走上前去恭敬地叫道:伯母。母亲却黑着脸不搭理,兀自道,开饭。饭间母亲自顾自吃着,也不和客人热乎。她低着头忸怩地斜了她母亲一道,母亲依旧低头扒着碗里热腾腾的饭。她又暗地里碰了碰他的腿。他面对着她母亲冷冷的脸,十分尴尬地看着面前的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第二天醒来,眼睛全肿了,她知道母亲独自含辛茹苦,把她拖大是顶不容易的事,对她母亲总是言听计从。母亲也知道这孩子打小就善解人意,这么多年和自己相依为命,从没有半句怨言,也就事事顺着她,可顾城不是个好东西啊。见她堵气知道她对昨天的事还耿耿于怀,放下手里的活儿,把昨天早上在街上看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是个过来人,自己冷冷清清地守了大半辈子空房,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再往火炕里跳呢。她听完又气又好笑地说,那个和他亲昵咬耳朵的人是他们俩的信使。
她接着匆匆忙忙地跑去找他,打算叫他第二天再去提亲。
谁知晚上家里多了一个人,是她那满心狐疑的二妈。管不住自己的丈夫,就以为是苏生的母亲死缠烂打,时不时就跑到她家里来撒野。苏生不愿意见这女人就躲进房里去了。她能想象那个女人如何趾高气扬在地她母亲面前撒野,她也能想象母亲那么风清云淡无声胜有声地坐在她面前。可是她母亲终究也是个平凡的女人,也有斤斤计较的时候,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外面起了争执声。剪子从她母亲手里沉沉地落在地上。二妈胸膛处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