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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黑色的巷子

胡文敏

苏生猛地从睡梦里醒来,额头处全是湿漉漉凉凉丝丝的汗珠。她解开一粒扣子,用手背拭了拭脸上的汗珠。梦里的事余了些零零碎碎的影子,仿佛是在一条幽黑幽黑的巷子里,一顶喜气的轿子若隐若现。其余的影象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外传来了些动静,她探出头张望,只见红亮的烟头在早晨湿凉的空气里一隐一现的。

接着传来了锄头的哐当声,和沉郁的咳嗽声。苏生知道是她父亲下田去了。月牙儿还懒洋洋地倚在窗口处,知道时间还早着,便又躺下。迷迷糊糊间那顶喜气的轿子又游移在眼皮处,像一个受禁锢的鸟笼子,闷得她又一次大汗淋漓地醒过来了……她索性起床,把身上湿透的衣物换下来清洗。水凉凉的,在木盆里油亮地一闪一耀。苏生不停地揉搓着衣物,却怎么也揉不碎凝聚在脑海里阴魂不散的念头。

太阳爬上屋顶,将光线洒在滴着水的衣物上。水打在地上,涣散开来,悄无声息地蒸发了。母亲在厅里擦拭着神具。苏生用黑色的夹子将落在额前的头发夹住,露出光亮亮的额头,接着拿起书包,说道,妈,去图书馆了。母亲将盘里热腾腾的鸡盛到神像前点了三根香,双眼紧闭,十分虔诚地作着揖,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上辈子都造了什么孽啊,好好一个女孩子家。忙什么读书,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也不学学人家怎么相夫教子……真不知道那死鬼是怎么想的……苏生的眼皮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闭口不说了。风拉着她的发丝在夏日阳光明媚的早晨里格外迷茫地飞舞着图书馆很小,来的人也不多,不怎么打理,散发着浓浓的书霉味。静悄悄的,人疏疏朗朗错落在不大地方里,三三两两地坐着翻书,做笔记。苏生环视了一周后,在落满阳光的角落里找到顾城。苏生快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顾城放下手里的书把眼镜往上推了推,问道,课听得可好。她打趣道,有你在呢,什么都是泥老虎。话才落下,愁云便爬上苏生稚气的眉宇,她一言不发地转着手里的笔。他见她闷闷不乐,便问道,怎么啦?苏生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不想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时光。她是那么渴望雨水,渴望阳光,渴望知识,渴望一切可以滋养的物质。她来图书馆不仅仅是为了避开她唠唠叨叨,食古不化的母亲,更重要的是为了填实这稍纵即逝的时光,了了她父亲的心愿。可这会儿她却心不在焉了,笔尖触在纸页上,一动不动地,润黑了一整张纸。顾城见她心事重重的,便收拾好书,文具。说道,走,到我的世外桃源去。他拉起她空荡荡地落在空气里的手,出了图书馆她的手就挣开了。苏生也想让他好好地牵着。可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牵手是见不得天日的。

水田里的禾苗绿油油的,水润润的,水溪水汩汩地漫过光滑的小石子,唱着轻快的歌流下山去了。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邻村山上的一片葵花地。朵朵黄色的向日葵像孩子生气勃勃的圆脸,对着湖水般的天空露出笑脸。苏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双翅似一只欲飞的蓝鸟,一脸桃色飞扬,拉起顾城的手像只快乐的鸟飞驰在花海里。

天空中的黄色夏日葵慢慢地打西边滑下去。颜色越来越红像冬天里的西红柿。顾城说道,该走了,天色快黑了。苏生慢吞吞地起身,掸了掸裙子上的尘土。把含在顾城掌心里的手抽回来,眼睫毛不停地翕动着,失落的眼神淹没在夕阳的余晖里。

走到村口的时候,两个人的脚步缓了下来。苏生低着头默不出声地看着地面,睫毛在白皙的脸儿上失魂落魄地眨动着,感受着顾城双手搭在她肩上的温存。

苏生身后突然响起惊讶的声音:哟,你们可真亲热……苏生连忙挣开顾城的怀抱,一看是村里爱说是非的王嫂。顾城手忙脚乱地掏出身上的钱塞到王嫂手里。王嫂满脸春风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看到。说着消失在夜色里。夜色吞没了苏生夜鸟般惊慌失措的脸。

那些钱终是封不住王嫂的嘴。不久后关于苏生的事在村里沸沸扬扬地传来了。无论走到哪,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的。苏生娘总在她父女两面前唠唠叨叨道,出事了吧,出事了吧,一个黄花闺女不好好在家里呆着,成天满地里跑,能不出事嘛。你看你,也不好好管教她……那姓顾的也太不知道……妈,我们不过是讨论学术上的问题……苏生一边择菜一边低着头红着脸小声地解释着。

苏生爹也不搭嘴,一个劲地咳着,苏生抚着他的胸口说,爹,你要相信我,没那事。苏生爹才缓缓地平静下来。等苏生娘走后,苏生爹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丫头,爹可不想你一辈子脸向黄土,一辈子独守空房。现在时代不同了,以后的女人有的是好日子,你可要好好读书。苏生抿了一下唇,点了点头。

第二天,苏生见到顾城夹着书朝她走来,她却绕道而行,形同陌路。以后每天心满意足地看着顾城平静地穿梭在学校里。一眨眼,冬天就哗啦啦地流走了。小溪里的水泛着光,融融地流淌着。苏生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冷清的冬天,和顾城越走越远。任王嫂怎么言之凿凿,但没凭没据,人们都认为王嫂又搬弄是非了。流言在左邻右舍,茶余饭后淡去了。

这天放学回到家。母亲和红娘坐在茶几旁,谈得眉飞色舞的。苏生一看见红娘眼里就蒙上一层雾霭。母亲招呼道,丫头来陪陪李姐坐坐。红娘是村里的李姐,四十几岁的人了,还穿得花枝招展的,脸涂得紫一块红一块的,一笑,脸上的沟沟壑壑便露了出来。一见到苏生就扬起手绢嗲声嗲气地说,哟,长得怪好看的,李姐帮你找一个好主子。你看……苏生一声不哼,溜进房去了。从衣柜的底处抽出几封信。这些日子她就靠着这些信件和顾城联系,她一封一封地将信摊开,一字一句地看着,又一封一封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衣柜底处,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苏生,苏生,苏生……梦里有人不停地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是从一顶喜气的轿子里传来的。晓珍的脸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脸上有斑斑血迹。

苏生,苏生,苏生……

她猛地醒过来,惊颤的喘息声在黑暗里此起彼伏。窗外的天蒙蒙亮,房外传来咳嗽声,从声音她知道父亲的病又加重。她心疼地叫道,爹。关门的声音掩埋了她的叫声。

那些日子李姐成天阴魂不散,神出鬼没,常冷不防地吓苏生一跳。苏生一言不发,径直朝前走去,李姐紧跟不舍,顺势拉着苏生的袖子。苏生撇开她的手,没好气道,你问我爹去吧。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说着加快了脚步。

苏生娘老想着女儿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幸而父亲是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正当人家他也得考虑再三。更别说黄老爷子了,都七老八十了还左拥右抱。苏生是深知道这点的,才拿父亲来搪塞。

春天,苏生的日子在写信,盼信,收信中风清云淡地度过。

水田里的水一天一天地浅下去,直到干涸的土地裂出一道道口子,像干渴的嘴。烈日炙烤着垂头丧气的水稻株。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八月底,也不见一点水从天上掉下来,村民更是惶恐不安,怨声载道。

这可怎么才好,日子怎么办……

都快到交租的日子了,黄老爷都叫人过来催了……卖了,卖了,卖了换钱……

阿旺不能卖啊,这些年来,田都是它守的……

苏生爹愁眉不展地坐在田埂上狠抽烟,看着一年的心血白白地流失了。突然呛了一口,又不停地咳了起来。苏生抚着他的胸口,帮他理顺气。又夺下他的烟袋子。说道,爹,你少抽点。苏生爹不理会,良久才道,苏生啊,爹这辈子什么也不图,就希望你过上好日子,别像你奶奶活得那么苦……一转眼秋天来了又走了,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打着转儿,掉在地上,支离破碎。

大街上荒荒凉的,阳光无力地洒在结着蛛丝网的角落里,花脸的小孩儿两眼混浊地玩泥沙。鸡群咯咯地啄着泥土。男人家都无所事事地坐在门槛上郁郁地看着做了一辈子农活结着老茧的手,女人家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发愁。苏生爹呆在家里,寸步不离,坐在庭院里摆弄着泛黄的木块。打算做些木椅拿到集市上去卖些钱,抵这一年的田租。可这年头连肚子都填不饱,谁还会有闲钱买凳子。到了集市看了两天人慌马乱,鸡飞狗跳就提着凳子回家了。这会儿苏生爹又坐在庭院里抽着烟,摆弄着木凳。眉宇间凝成一条沟,咳了几声。

黄老爷多次派人来收租,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苏家要是和黄府成了亲家,这租也就……来的人不说话了,拿眼睛斜了苏生爹一眼。苏生爹似乎没听见,说,就请黄老爷子多宽限几天吧,我想想法子把租交了……黄老爷也不急似乎深知苏生飞不出他的五指山,遣人回道,那就多等几天吧。请苏小姐有空就到府上坐坐。

晚上苏生想起了金边的眼镜,想到温厚的手,想到灰色的长袍,满脑子都是顾城。于是翻出衣柜里的信,又一遍一遍地看起来,接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刚刚亮,就听见苏生娘嚎啕的哭声。苏生起身发现顾城的书信不翼而飞,便慌慌张张地起床,披着衣服出了房门,只见她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坐在苏生爹旁边帮他抚着胸膛。苏生爹脸色苍白地躺在身上,眼睛微微地闭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里拿着顾城给苏生的信件。

爹!苏生颤声叫道。

你……你……太让我失望了。苏生爹奄奄一息地吐出几个字,像绣花针一样穿过苏生的心。

苏生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苏生知道她爹一直记得她奶奶坎坷的一生。

奶奶年轻的时候就嫁到大户人家给一个老头子做四姨太,后来老头子死了,就被大姨太赶出了家门。奶奶拖着才八岁的苏生爹坎坎坷坷地过了两年无家可归的日子。后来又嫁给他的养父,以为以后的日子可以无风无雨。谁知养父一喝酒就发酒疯,经常对他母子俩又打骂又打。不久喝太多酒死掉了。奶奶含辛茹苦将苏生爹拉扯大,临死前只希望他的后代不要再重蹈覆辙。苏生爹含着泪郑重地点了点。苏生能说什么,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一个为人师长,又有妻子的男人。可她自己又无能为力。

之后,父亲一直卧床不起。大夫来看过了。面色沉重地说,这病得赶快医,要不就无回天之术了,只是,只是这药钱可不便宜。

苏生含泪说,你一定要救救我爹,这钱不是问题。

苏生拿着大夫开的药方就往黄府去了。离开黄府的时候,夜色迷蒙,月牙儿凄凉地挂在树梢上。黄老爷春风满面地送她出来。说道,明晚三更我就派人去抬你过来,钱我后天就给你爹送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苏生绕过邻村,去了顾城的世外桃源。早晨的太阳在迷蒙的雾里像挂在树上的大红柿子。葵花地上一片荒凉,乌鸦掠过她迷茫的眼睛,扬起的发丝沉沉地打在她脸上……太阳下山的时候,苏生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顾城,还是穿着那件灰色的长袍,泛着光的镜片,手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身后还有一个孩子拖着他的长袍。她又像以前一样叫道,老师。声音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顾城抬起头,她仿佛回到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低低地在她耳边讲着妻子孩子的烦琐事。她同样对他直言不讳,说她母亲的唠唠叨叨。她以为他只是生命里擦肩而过的角色,才对他袒露无遗,谁知他却是她新来的师长。顾城第一次拉着她的手时,她也想过他是个有妇之夫,也想过她爹手上的老茧。可是顾城的眼神让她无法自拔地陷了下去。

她又叫道,老师……明天我就是黄老爹子的人了。顾城点了点头,说日后好好地相夫教子。泪水一下子划破了苏生的脸。

夜里快三更的时候,苏生娘在神像前上香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多亏祖先保佑……苏生爹呼吸稍微平缓了些。苏生趁他睡着的时帮他盖好了被子,抚了抚他额头上的皱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女儿对不起你。说完回房换了黄老爷子中午叫人送来的红色礼服。

她娘边帮她梳头发,边象征性地掉着眼泪。苏生说,我嫁去黄家的事,别叫爹知道了,他问起,就说我学校里有点事。等他好了,再告诉他。

三更的时候,远处有四个橘黄色的灯笼向这边移动。苏生娘陪苏生站在门外,四下一片寂静,黑幽幽的,苏生手里的油灯微弱地在风中一摇一晃的。

苏生上轿的时候又听见屋里传来沉重地咳嗽声和几声狗吠,起轿后狗声慢慢地远去。只听见轿夫的脚步踩在地面上发出沙沙声响。入巷的时候,苏生眼前晃过晓珍的脸。那时,晓珍也同样花枝招展地坐喜气的轿子,不久后的一个晚上苏生帮小三子给晓珍送信去的,听见开门声以为是晓珍。谁知却在巷子的黑暗处听到晓珍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她知道嘴里被塞着布的晓珍在向她求救,她却无能为力。再见到晓珍的时候是在苇草长得老高的野地里,晓珍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脸上有斑斑血迹,闭着眼,躯体冰冷,无声无息地躺在野地里。大概是是珍奈不住大户人家双人床的空荡,和小三子偷情的事被揭发了……没过一阵子苏生爹病逝了,黄爹子来她这边也不像以前那样勤快了。她独自一个人守着窗儿,畅快地想着世外桃源,可黑色的巷子淹没了她泛着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