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凝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路面并不平坦,车身颠簸得厉害。车窗外面天气阴沉沉的,远处有的地方还时不时地闪着电,看样子再过不久雨就要下到这边来了,我所坐的车却也正往那片阴云所在的地方行驶。
我要去山上给卡萨扫墓,已经快三年没有来看他。由于是山上的关系,我穿了条薄裤子,身着藏青色的棉布T恤,肩上挂着双肩背包。除了卡萨爱吃的些许零食,背包里还装了条短裤,卡萨写给我的书信和一张CD。下车遇见一位赶鸭子的老人,他眯起眼睛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以极没把握的口气问了声,你是卡萨吗。不是,我微微笑了笑,我是他亲生弟弟。老人领悟地点点头,短促叹息一声又赶着鸭子离开了,大约走出三四米的距离他转身认真地对我说,要下雨了,我家就在前面,一会儿来我家吧。我欠身点点头,看着老人离开的方向有了伤感。
山路很崎岖,窄窄的一条小道,两旁的野草参差不齐,偶尔能找到簇黄色的小花儿。没有树的遮挡可以看到山腰上的梯田,耕作的人赶着牛往回走,路旁边有个土丘,像个简易的坟。
一队蚂蚁急匆匆地爬行,消失在草丛里。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风一阵阵的,越刮越大。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头顶响起闷雷,来不及转身雨就已经砸下来,拿背包遮住头往山下跑。
雨水顺着小道往下流,路面变得泥泞。到下车的地方看到不远处有座瓦房,便朝那儿奔去。
老人正站在屋檐下,我的贸然出现丝毫没有打乱他的视线。雨水顺着屋檐流成雨帘,老人眯着眼睛看。我则在一旁慌忙地抖落身上的水滴。好一会儿,老人转身走进屋内,剩我尴尬地伫立在门口。
进来吧,烤烤火。
像久等谕旨的臣子样,我赶紧进了屋。老人指指火堆边儿的矮板凳示意我坐下。虽然是夏天,一下雨山里的气温还是低得吓人,我已经被冻得浑身发抖。老人拿着钳子,翻转着火堆里的木炭。身体稍微温暖后我取出背包里的信件,挑出被润湿的几封烘烤。长时间里没有人打破这样的沉寂。
远处有石头被水冲下山的声响,顷刻又只剩下雨滴冲刷的声音。
恩,我……
我试着说点什么,老人却起身走进了里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手机。他坐下来,将手机递给我。
这是卡萨的手机。你哥哥来山里的时候跟我说,如果他不在了,留下来的东西都交给你。入葬那天我不知道哪个人是你,向人打听,结果你已经下山了。卡萨带的东西不多,除了这个手机,其他的都随他埋了。
你就是桑爷爷吧。
老人微微点头。
卡萨爱爬这座山,到山顶看一棵树。和它说话谈心。树也许接受了卡萨的倾诉的浇灌,茁壮成长,如今已经参天。这次我来,除了看看卡萨,也为了再看看这棵树。
桑爷爷是卡萨一次爬山时认识的。桑爷爷有个孙女叫桑溟,在田里插秧的时候被一条毒蛇咬了,晃晃悠悠走了两步倒在田埂上,当时路过的卡萨瞧见了立即跑过去,卡萨从小长在城里,知道的排蛇毒的办法无非是最笨拙的用嘴吸。吸完了嘴里没吐干净,吞了口唾沫就倒在了一边。幸亏桑爷爷来得及时,背他回家熬些草药灌进肚才保住了卡萨一条命。之后又在山里养了好几天才能完全清醒。醒了听桑溟一说才知道自己的命是桑爷爷爬峭壁下水潭采药材才捡来的,卡萨要给桑爷爷磕头,结果被桑爷爷拉着桑溟抢了个先,桑爷爷说桑溟自小命贱,大小病灾难连连,这次要不是卡萨,桑溟早就被阎王爷领走了,救恩人是义不容辞的事。之后每次卡萨上山总有桑溟陪伴,卡萨也时不时为桑爷爷和桑溟捎些零食和补品。桑溟知道卡萨来是和那棵树说话的,每次陪他走到山顶,自己就躲得远远的,坐在地上等,离开时,总是用稻草编些小玩意给卡萨。卡萨笑笑便收进了背包。
火小了些,雨的声势越来越浩大,不断地打雷闪电。老人往火堆里添了几块碎炭。我抬头坐正了身子对老人说,谢谢你对卡萨的照顾,他最后到山里是住在您这儿的吧。老人依旧翻弄着木炭,良久,他说,那孩子最后来的时候头发差不多掉光了,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那个手机什么都没带。那手机,他说让我在他死后拿来通知家人。在我这儿住了两天,就动弹不得,更别说上山顶了,我在他住的屋子边开了个窗户,把床挪到窗户下面,好让他不用抬头也能看到山顶。可是没几天他就去了。
靠着老人自言自语般的话想象卡萨留在世上最后的样子。我来参加葬礼的时候他已经入了土,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跟我说些那孩子的事吧。老人突然看着我,表情带着些许激动。
认识桑爷爷和桑溟精后不久卡萨有了女朋友并订下了婚期。对方是教师的孩子,自己种了棵昙花,细心地除草浇水,每年花期都会守候到深夜直到花开,花谢后,小心地收起每一片花瓣,到公园的花坛里凿土埋下。卡萨得知她的存在时立即要了地址前往,不管她正在旅行未层谋面,在人家门前坐了两天一夜。自诩不凡的女子也会被这样的追求者打动。对方同意交往的第二天,卡萨就自作主张定下了婚期。就在第三天,卡萨被检查出了严重贫血。医生说,是因为原来残留毒素的影响。诊断结果为白血病。
卡萨知道结果的时候女朋友也在。他问她会不会因为他的病而离开。她轻轻地说,我会为了昙花的花期一直守候。
卡萨住院后女孩把她的昙花也搬到了病房。每天寸步不离精心照料卡萨,常常倒在床沿枕着卡萨的手臂入睡。每天早上卡萨都替她为昙花浇水除草,女孩醒来看到这一幕,立即抱住卡萨泣不成声。卡萨微笑着,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只希望能让你体会到最美好的现在。
桑溟来过一次,看到与女孩相拥的卡萨,然后转身回走廊的座椅坐下,等了长长的一段时间才敲了门。卡萨如实对女孩讲述了桑溟,桑溟也只说,你很长时间没去山里,爷爷担心了让我来看看。卡萨关心的向桑溟询问树的状况,它好不好,有没有被雷劈到,长高了没有,周围的土壤是否牢固。桑溟黯然的一一作答。女孩握着卡萨的手在一旁细细听着,她关心卡萨,亦关心卡萨关心的所有。哪怕一棵树。
当天下午桑溟就回去了。卡萨要送送她,她执拗着不肯答应,让他好好养病,自己赌气般地跑了。
医生说卡萨的病情不容乐观,撑不了多久了。就在这个时候女孩的家长来医院看卡萨,他们要卡萨劝女孩离开,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女孩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已经给女孩找到个好婆家,只要卡萨劝女孩离开,他们愿意承担所有医疗费用。卡萨笑了笑,打发他们走了。女孩正在医生办公室了解卡萨的病情,并不知道这次来访。回病房的时候卡萨笑嘻嘻的让女孩去他家,拿他原来拍的那棵树的照片来医院,他想它。
女孩照做了,找到了照片却丢了人。卡萨悄悄地离开了病房,留下了一张简单的字条,你明白为什么要将花瓣埋回土里的,花很快乐,你也要快乐。女孩躺在卡萨睡过的床上嚎啕大哭,她说,我明白,我明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自然有人猜测他去了最爱爬的那座山,可是没有人知道是哪座山。那天,家里所有人都聚集到病房里,一片死寂,他们好像都在等,等一个离开的消息。
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结婚了。
老人长叹一口气,仿佛安心了。他说,卡萨提起过这个女孩,最后一段时间他晕倒后也一直叫着这个女孩的名字。他说,这个女孩重新开始过日子了就替卡萨安心了。
他说,桑溟也肯定安心了吧。
我才想起来,一直没有见到这个女孩子。老人摇摇头,也去了,埋在半山腰上。桑溟,丧命,名字起得不好,总归是要断命的。
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怎么都冲不过唇齿。外面雨渐渐停了,我正好起身向老人道别,该上山了。老人点点头,嘟哝了一句,我没听清,大约是说山上路滑自己小心。
路面比我下山时的更泥泞了,脚踩下去深浅不一,只能踩着两边的野草前进。已经找不到来时的那些小花儿,大都被雨打得支离破碎。爬得高一点儿的时候能看见半山腰,那个隐隐约约的土丘应该就是桑溟的坟吧。心里暗暗决定下山时去看看。
因为路滑的关系,二十来分钟的路程我走了半个多小时。卡萨的墓离那棵树还有一段路的距离,因为树在山顶上,招雷,怕把墓建在树下面容易被劈坏。他们说卡萨应该会谅解的。雨水把墓前的祭台冲刷得很干净,从背包里取出短裤把水擦干,把零食打开放到上面。我看着墓碑发了很久的呆,丝毫感觉不到卡萨的气息,面前的只是块石头。把信拿出来一封封地点燃。这些都是卡萨走后女孩写的,我看过,关于昙花每天的状况每天的不同,她写昙花的心情,对自己的生活只字不提。卡萨看到它们一定会理解到我不懂的感情,他会跟我说,昙花和她已经合二为一了。走的时候我留下了那张卡萨喜欢的CD,听不了也可以留个纪念吧。
继续往上爬,想见见那棵卡萨用心浇灌的树。头顶的云散开了露出亮蓝色的天,太阳还在云背后,阳光散射出一些,照得天更蓝了。应该是卡萨吃到喜爱的零食看到心爱的人的文字显灵了吧。到达山顶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我没找到那棵树,只看到焦黑的半截树庄。卡萨完完全全消失了,倾注他所有情绪的树也随之而去。再无半点眷念。
望着蓝得发病的天,残缺不全的树,再也按捺不住。眼泪绝堤。看样子,会流到下一块阴云笼罩的时候吧。
后记:你可能明白了桑溟的爱,女孩的爱,卡萨的爱,而我写作的初衷是弟弟对卡萨的缅怀。无论爱情多伟大,一个人的消逝对亲情的打击永远是最沉重的。我和卡萨像兄弟一样亲,我纪念的,是和一个虚构人物的血浓于水。多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