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
一烟
桃夭对于这样的黑夜并不是很害怕。
她一直倚在窗口吸烟，一根又一根，烟头在她脚下四下散落，桃夭并不是为生活劳累的女子。她没有生活。可是如果她想要，她会用她的首饰换来很多金钱。
吸烟是桃夭最近才学来的，那天她在天桥上看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在一个人吸烟，可是桃夭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只是记住了她的修长而泛黄的手指，指甲上涂着一种空洞的黑，桃夭一直注视着女子食指和中指之间细长的烟，女子抬手把烟靠近嘴唇，深吸一口在缓缓放下，可是桃夭却记住了，她觉得那样的妖娆是极其美丽的。
后来桃夭被夹杂在人群中继续向前走，踢踏着她的拖鞋，水红色的，有三根纤细的带子。这双拖鞋是她在路边捡到的。有一天她走在路上，那会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似乎一个刚刚睡醒的女人到对面倒垃圾，一辆桑塔纳就轻易地将她撞到在地，围观的都是早起的人，他们提着豆浆油条饶有兴趣地观看这场不幸的发生，血很快地流了出来，女人手中的垃圾袋掉下来，一堆垃圾散在路的中间，混和着血腥味、豆汁油条味、散发出更加令人眩晕的恶臭。当时桃夭也在旁边，只是注意到女人被撞的那一刹那，她的拖鞋飞到了旁边的人行道上，桃夭很喜欢水红色，她看到那双拖鞋在空中划了一道很完美的弧线，那种水红温婉的像是要化开一般。等过了一会人群慢慢散开，桃夭就在水泥路面上捡起那双拖鞋。桃夭想，还真好看。
拖鞋上有黏黏的血迹，显得突兀而狰狞，于是桃夭便从身上拿出一方白色的丝帕，细细地擦拭，直到那种水红变的渐渐干净，桃夭坐在某个公园的石椅上，她把拖鞋平平整整地放在面前，然后脱下脚上那双同样水红色的绣花鞋，上面是细密针脚绣出来的荷花，光滑的缎子还有些发亮。她将脚伸进拖鞋里，小心翼翼的。她发现这双鞋是那样的合适，她顿时感觉脚很轻松，有风吹过她的脚趾酥酥痒痒的，她就笑了。
后来桃夭便去寻找烟，她总是愿意尝试一切让她觉得美丽的事物。
她看到一个男子停在站牌下，嘴里缓缓地吐着烟圈，于是她便跑过去，拖鞋与水泥地面磨出沙沙的响声。她仰起头问，先生，这哪里会卖。
男子抬头去看她，稍稍有些惊奇的样子，可是他还是用手指了一下，说，沿着这条路，很多便利店都有的。稍微乖巧一点的女孩子总会招人喜爱的。
桃夭慢慢地谢了，又往前走去，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停了下来，她走进去，发现了想要寻找的东西，她的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包装精美的香烟盒，服务生笑眯眯地问，小姐想要什么。桃夭没有说话，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拿出一盒简单的香烟，烟盒上只有黑色的小行字母，很漂亮的模样，桃夭点了点头，拿过香烟，却还是愣愣的样子，服务生走到旁边的架子，拿出一只小小的打火机递给她。桃夭从一个小布袋里找出一张粉红色的纸币递给他，在他翻找零钱的时候，桃夭自顾自走了出来，完全不顾后面的喊声。
服务生歪着头说，奇怪的女子。
二夜
二零零三年七月的夜。
桃夭还有手中的烟。
其实桃夭是算不清现在是哪一年的，她生活的太长久，早已远离了时光。刚刚回到她住的地方的时候她费力地撕开烟盒，抽出一根白色修长的烟，试图用打火机点燃它，但还是以失败告终。过了一会桃夭在桌子上摸索到一盒火柴，划开来，才算点好烟。烟有一种奇异的味道，桃夭刚开始还呛了几口，后来慢慢的习惯了。她颇有玩味地吸了一根又一根，看着缓缓上升的烟雾，桃夭便会露出满足的神情，烟对她来说就像小孩子喜欢的玩具。
桃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白色，像玉。指甲很好看，修的很整齐，桃夭突然想起在天桥上的那个女子，她想如果自己的指甲也涂成那种颜色多好。
桃夭这时想起韶华，她想如果韶华也在，她一定会让韶华也穿一穿自己捡来的拖鞋，抽一根买回来的烟。
可是韶华似乎已经好久不在她身边了，至于多久桃夭也记不清了。
人在世界上活的太久，就会逐渐地忘记以前的事情。
三路
桃夭知道回家的路。
只是许久没有回去过了，残垣断壁，已是什么都看不见了的。
桃夭这一次醒来，不知何时再睡去，她一直睡在柳公子这所大房子里，幽幽的灯和幽幽的窗布，桃夭觉得这样很好，她说他们欠她的，无论过了几生几世都是要还的。
柳公子的宅子在城的边缘，要走一条一条曲折的路，没有人经过，这也是几百年来它一直存在的原因。桃夭记得从前她家的宅子也是很大的，走上一会便可以到达那条繁华的街，说起繁华也就是多了些胭脂铺子，卖花的姑娘罢了，当然还住着些有钱的人家，常有些富贵的公子哥儿出入。上好的水粉桃夭是认得的，她常常背着父母拉上韶华就跑去了，买了水粉还不作罢，还要在对面的小茶楼上坐上一会，韶华这会也是静静的，她一向是顺从桃夭的，因为桃夭是小姐，她是丫鬟。
桃夭生的白净，水灵灵的，爱穿水红色的衣衫，一定要大大的水袖，走起路来还能飘上一飘。韶华和桃夭是很要好的，韶华爱穿鹅黄色的衣服，笑盈盈地走在桃夭的身旁，虽不如桃夭天生丽质却也清雅脱俗，这两个打扮入时的姑娘来这儿慢慢腾腾地喝茶不得不引人注意的。
那些风流倜傥的哥儿们当然打听过，不多时便知道了两个姑娘的来历，住在隔了这条街又几条街的大宅子里，从墙外看得见里面漂亮的瓦片儿还有几棵樱桃树，听说老爷是当过官的，自然缺不了锦衣玉食，只是人不多，老爷夫人小姐还有一个丫鬟，倒也活的自在。
柳公子也是那些公子哥儿们中的一个，可只有他敢去和桃夭韶华说话。她俩喝过茶轻移莲步地下楼时，柳公子便会跟下来。有一天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所房子说，那是我的家。
韶华觉得柳公子看了看桃夭也看了看她，桃夭那时笑了笑，拉过韶华便走了，她俩在路上前言不搭后语地聊天，韶华没有注意那日桃夭的双颊似乎比平日里更红了些。
四桃
桃夭竟想起那些从前的事情，她掐了手中的烟，走到一个铜镜面前看了又看，桃夭轻喃，我怎么就不老了呢。
桃夭说这话是没错的，她的确还是娇娇嫩嫩一笑倾城，可这光景几百年前就是这样的。桃夭想起韶华还在的那会，她们都还是十七岁，而如今她多大了呢，二十岁或者十九岁？桃夭向来就是不会计算这些的。
她听她娘给她讲过，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已过了百岁，你却还未长一岁，你不是这世上的姑娘，你是不小心来这儿回不去了的。
桃夭记得娘说这话的时候是落了几滴泪的，她还说不该来这个世上却来了，以后便会常常受苦，别人一生一世的走，你却镜花水月般的就过去了。
桃夭当时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依旧和韶华莺莺蝶蝶地玩儿，桃夭的爹是做过官的，所以桃夭便有银子去买好看的水粉，再给自己买上一匹两匹质地柔软的丝绸，水红的轻轻飘飘。
桃夭还有几双干干净净的绣花鞋子，上面有韶华绣的花儿，花枝招展地走在路上。不时会有别的姑娘羡慕地瞧上几瞧，可惜她们是绣不出这般好看的鞋面的。桃夭走路的时候沾不到一点尘土，她的鞋子都是清清爽爽的。
韶华自小被买来陪桃夭，桃夭待她如待己，时日久了，便也忘记了丫鬟小姐的事儿来了。
可是韶华会做饭会洗衣服，桃夭却不会，这些沾染烟火俗气的事她是从来不干的，倒真像她娘说的不是这世上的人。
桃夭把这话说给韶华听，韶华也是吃吃地笑，她说，那你若一直不老不死的，等到我死后投了胎，你再把我寻回来吧。
她们都笑了，桃花突然就落了满地。
五旧
在桃夭出生的时候，她的爹娘曾经请了个算命先生。
先生沉默了许久说，她不是与我们同样的俗人，她是沾不得人间俗气的，我们要不断轮回几生几世，而她是没有轮回的，她只会沉沉地睡，睡过了醒来了，她还是她，可是人间早就变了样了。
先生说她这千年也就是自个儿陪着自个儿了。
六恨
三百年前，或是二百年前柳公子如此洒脱是有原因的。在那一条街上，柳公子家的财产是最多的，柳公子穿的绸子靴，用的折扇都是最好的，而人又偏偏长的俊朗，眉清目秀的，谁看了都会跃进去。柳公子读过书，会吟出满目琳琅的诗，又不似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那般吊儿郎当，平日里虽好玩耍，却是无比潇洒着的。
那会桃夭便更时常的和韶华一起去街上玩，逛逛玩玩，买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还是不忘去茶楼里面坐坐，有时柳公子会过来陪她们讲讲话，柳公子的声音的确很好听，就像三月里春风似的，总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三个人来来往往便渐渐的都熟识了。
桃夭有时吩咐韶华做些糕饼带去给柳公子，细细腻腻的白色小糕饼，里面夹杂着些许花香，是每年春天韶华都会做的。桃夭很爱吃韶华做的东西，不管是有玫瑰花瓣的粥，还是塞着红豆沙的饭团。桃夭把这些放在三层有镂空图案的盒里，在手里小心地拎着，就和韶华一起去找柳公子了。
这些让其他的公子们好不羡慕，也不是没套过近乎，可是粉嫩粉嫩的桃夭定会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而笑盈盈的韶华总只与柳家公子答话，两个人真的像天上下来的仙女一样，不紧不慢的来，又不紧不慢的去。
等到两个姑娘走远了，一群大大咧咧的少年们总是围住柳家公子，柳家公子慢慢地吃着很香的糕饼。他们逗他娶了桃夭罢了，门当户对，又是郎才女貌的，多好啊。柳公子看了看糕饼，笑了又笑，并不答话。
那回桃夭和韶华扑蝶，桃夭忽的停住了，她问韶华，哪一日柳公子若真把我娶了去，你会再跟着我吗？
韶华也没有答话。只是轻笑，后来就是轻轻地说了句，你看，桃花都落了。
柳公子上门提亲那天桃夭和韶华在屋内绣花，只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桃夭从窗纸上的小洞望过去，却见柳公子进入她的庭院，用红绸子扎着的红色木箱被两人抬了进来，桃夭心里惊喜了一番，喊了韶华躲在门后细细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