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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石头沧海(2)

少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瘦弱的肩膀在雨里瑟瑟颤抖。少年皱了皱眉,还是走过去轻轻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走向屋子。

小桑,我知道你害怕自己一个人……

别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真的那么了解我么。

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我死。

哼。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是不会相信的。可是我很庆幸我的腿变成现在这样,因为这是事实,我无法离开你了,永远也无法。你不得不相信。

少年没有再说话。可是他怀中的少女却感觉到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于是她也微笑了。我们是这样,在憎恨与误解中彼此深爱着。

阿维记得这个喜欢对墙壁独自说话的孩子。他喜欢用手指甲在角落里的墙壁上划出许多没有意义的线条。白色粉末簌簌地掉落。很快便在他脚下堆积出一小堆。如同一个被大雪覆盖的墓冢。他一边念着凌乱的单音节词,没有人明白也不会有人愿意明白。一个孩子的幻想里有多么绮丽恢弘却孤寂的天堂。

那是在阿维醒来的几日后。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夕阳正在向晚的墙壁上投射出精致的雕花。和煦的暖色。她朝门外看去,庭院里跪着的,就是那个男孩子。

那男孩子正在一瓣瓣揪着篱笆上刚落下的蔷薇的花瓣。乍看起来有点残忍。阿维仔细一瞧,才发现,他正在埋葬一只死亡的雏鸟。用蔷薇的花瓣来埋葬和祭奠。

你在那干吗?

吓?

别偷偷摸摸地躲在那。

阿维走过去了。

真可怜哪。这么小为什么就死了?

被它的父母从树上推下来的。

为什么?阿维很吃惊。

因为它是先天的畸形,注定活不长。男孩子的表情却很冷漠。

这么残忍。没有人爱它,那还不如不要生它下来呢。

男孩子的神情如水面般晃动了一下,然后才说,或许它自己也真的是这么想的。

阿维后来才明白为什么那男孩子会有这样的表情。在她无数次地看到他落寞地穿过人群的时候。他就是那只被遗弃的小鸟啊。

雨季刚过,堤岸里的水涨高了许多。田垄上淤积着一滩一滩的水。暮色渐渐浓起来。麦田中树立起几个孤单的黑影。屏幕上一片片深蓝暗绿的色调。

少年骑着单车,载着少女从麦田里穿过。清凉的夜色里,看不见他们的面目。只听见空旷的平原上回荡着一只小曲。

少女轻轻地哼着小曲。低沉隐忍的调子。辽阔而空灵。

其实一切的改变就是因为一个圈套。一个预定好的并且坦白得可笑的圈套。我明明看见了,明明看见了,可是却为什么要往下跳。我已经后悔了。可是回过头才发现原来我的世界已经开始崩毁,地动山摇。

少年已经连续七天拒绝去学校。不开灯,拉上窗帘,把房间弄得暗暗的。仿佛这样才不会让他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阿维一直陪着,她苍白的脸显得很憔悴,轻轻地抿着嘴,垂过耳朵的发让她的脸显得很消瘦。可是她一向是个喜欢微笑的女孩子。说话的时候眼睛喜欢微微眯起来,眼角泛出轻轻的纹路。

小桑,我求求你说话,别这么安静。

小桑,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可我不要你死呀。阿维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男孩子喜欢你。

吓,你说什么。

只有你会那么微笑和说话。

……

其实我本应该消失的。你留下来会更好。

啪!少年脸上红了一块,阿维红了眼,小桑,你在说什么。

可是我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办法。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看我?

从什么时候起我捂上了耳朵。闭上了眼睛。我厌倦知道一切恶毒而又甜美的谎言,一切故做神秘的交头接耳,一切用美丽的外衣包装起来的尖锐的伤害。明知道我无力反抗。

为什么选我。他们在笑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镜头突然破碎成黑白的片段。没有秩序。倏而是舞蹈着的女孩子。倏而是夜幕下的河岸。倏而是舞台上白衣的女子拿着白色的电吉他表演。倏而是一个男孩子笑着叫阿维。

小桑的自白:

我害怕让别人知道我恐惧失去。我是这样的畸形孤僻的生物,我的占有欲是这样庞大而黑暗,让我几乎濒临疯狂。我从未拥有过什么以至于我是这样的饥渴,什么都填补不了我心里的空洞。在我身边的人我要想方设法地让他们离开,因为,只有一无所有,才能让我最安心。

阿维的自白:

我从未因我的腿恨过小桑。我知道小桑也只不过是个孤僻的孩子而已。他只是不愿让我离开。可是我从来都是他的,即使要我像个稻草人一般无法动弹,能够守望着他的幸福就弥补了我的遗憾。上天给了我阿维这个名字,我还希望能够在前面加上一个定语,小桑的。小桑的阿维。

打开MSN的时候,是凌晨2点14分。达人在上面。

你在哪?

J城。

为什么?

我休学了。

……

……

那你过来吧。我也在J城。

哦。

叶杳说,你真的不要我送吗?我只是拎着手提箱微笑地摇了摇头。唉,你这孩子,叶杳无奈地叹口气,我早就觉得你会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的。不过,至少你还有告别。我一直微笑着看着她。她问,你还会回来吗?我说,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你在街边遇到像这样的孩子,你还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拣回来吗?叶杳终于笑了,她抱着我,那当然,我还等着吃你的黑森林蛋糕呢。

达人叫达人。他在MSN上的名字叫隐者,个人说明里面有一句:与世事绝缘。似乎真有一点出世的味道。这跟当时我的环境很像。所以我们聊开了。

后来达人告诉我,这世上没有完全的绝缘体。“与悲伤绝缘,与快乐绝缘等等等等……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所以这种说法都是在自欺欺人的。”

我说,“就像你一样吗?”

达人就在公车站等我。他穿着蓝白色的格子衬衫和米色的直筒裤,左手拎着一只有他半身高的棕色泰迪熊。他看到我,微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虎牙,然后走过来,将泰迪熊塞到我的怀里。

这是见面礼。

谢谢。达人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倒是没想到你真是个小男孩。

很失望?

把我当什么人了。

最近好吗?

还是老模样。我微微笑了一下。可以想象得到。达人仍旧拿着他的相机,拍些细碎的可爱的细节:每天煮的鱼头火锅,晾干的衣服,朋友留言条上的潦草字迹……每天半夜上线。随时抓人胡侃瞎侃,聊天死都要用五笔,结果打着打着就要用汉语拼音来代替。随时下线去洗个澡,或者到街上拍夜景顺便吃宵夜。

我把行李搬进达人家里。我们共用一台电脑。轮流上网。达人家里最多的东西就是垃圾和方便面。各种口味的都有。我们上网上到凌晨四五点,直到天蒙蒙地蓝起来。可以听得到清早鸟儿的叫声。

那天,达人说,我们到海边看日出吧。

房间里很安静。空荡。四壁惨白。

时间仿佛在这里是凝滞的。没有声音。连钟的滴答声都没有。

少年坐在椅子上。我们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还有他对着的那扇窗。

那扇窗是用锁锁着的,外面还有一层铁丝网。显然是为了防止一些意外。从模糊的玻璃窗看出去,外面是一棵芒果树。结了不少果子。大概是盛夏。没有阳光。树叶也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着的雨的味道。

看来,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雨。

少年一直没有动。视角转过来。我们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光滑的表面反射出窗子紧闭的像。

里面的黑暗,平静,凝滞,可以断送一个天堂。

下起雨来。

身后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一个男人闯入了这死寂的惨白世界。他身上有着外界的热气。他拎着饭盒走到少年面前,遮挡了他的视线。

少年没有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他的视线似乎仍能通过那男人高大的身躯落到窗外面。没有人能感觉到他在想什么。我们无法想象得到此时他的针尖般紧绷的神经是如何异常敏感地感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一触即发。

那男人终究是叹了口气。将饭盒放下来。然后走出去。少年仍旧连头也没回。

“……强制治疗以后二重人格会慢慢消失。可是我们无法预料到他将来的人格会怎样发展。

他从小就有自闭症,后来更发展到两重人格和强迫幻想症,现在是他的过度期,这段时间是他的人格过敏期,对外界反应特别敏感,现在他拒绝配合治疗,光用药物我们是无法保证他会看到什么幻觉……”

谈话声渐渐远去。少年仍坐在那里。

“阿维……”少年突然开口说话,对着空气,“他们都看不见你,可是我知道你曾经在的。

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即使我…我曾经怎么样的伤害你。”

阿维死了。在某个黑夜里,被他们杀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这“白色监狱”里了。

失掉生命另一半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这么痛。

好难过。

只要你知道我是在你心里的,那就好啦。

少年抬起头。

去海边的山路上会经过一间破落的神社。这是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产物。如今已经是和平年代了,在洁净的沙路旁还立着破旧的许愿亭。古老的杉木板,一排排悬挂在麻绳上,在风起的时候碰撞出安静的响声。上面用不同的笔迹述说着不同的心愿,留下了被爱与爱的历史。

我一行行看过去,视线在接触到倒数第二个许愿板时顿住了。那是很古老的笔迹了,就快被风雨和时间剥蚀不清。

小桑和阿维再见面。

小桑和阿维再见面。我听见自己声音颤抖地问达人,有笔吗?

我看见海边的日出了。那果然是让人心情宁静的。在白色监狱的日子里,我习惯了只有一台电脑与达人和我相伴,习惯了日夜颠倒。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辉煌的诞生,也终于明白了阿维想看日出的理由。

我在那块木板的背后写上:

小桑与阿维再也不分开。

少年抬起头,一只蝴蝶从紧锁的窗外面飞进来,如同一朵幽蓝色的火焰,在屋内冉冉地飞了几圈,然后又飞出去了。

我遇见的是本世纪末最盛大的一场蝶蜕。并且,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不曾有,也不会有其它事物,比它更加恢弘、丰美;比它更加激烈,让人无从抗拒;比它,更加绝望,并且悲伤。因为我看见阿维坐在轮椅上,那样微笑着,涣散成无数拍打着幽蓝色的蝴蝶的翅膀,就那样——飞到太阳里去了。

少年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一次的蜕变。而我也终于在刺目的阳光里,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