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国】
刮目相看木林子
一座使人忘情丢魂的宝库。一个响亮的名字,让人欣慰、让人自豪、让人向往。她便是“湖北木林子省级自然保护区”(木林子生态旅游区)。保护区地处鄂西南鹤峰县腹地,是一片面积近2万1千公顷的生态林区,核心区原始森林面积达2千多公顷!
我国的自然保护区(不含港澳台)到2009年底,已有2541个,其中国家级319个,这些保护区各具特色、各具价值。以前五名为例:第一名,珠穆朗玛峰,以其世界第一的高度让人叹为观止;第二名,可可西里,这个蒙语意为“美丽少女”的地方,因藏羚羊故乡的称号让人神往;第三名,神农架自然保护区,以神农氏(炎帝)尝百草的传说及“野人”之谜,还有那些世上少见的金丝猴吸引天下人的好奇心;第四名,卧龙自然保护区,提起卧龙,人们便想到了国宝熊猫,那些憨态可掬的宝贝儿,谁都想去见一见、摸一摸;第五名,梵净山自然保护区,它不仅是中外驰名的佛教圣地,而且是联合国“人与生物圈”自然保护区成员。
湖北木林子自然保护区还在申报中,暂未列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然而,若干专家教授合著的《湖北木林子自然保护区森林生物多样性研究》一书中写道:“因其主要的生态功能和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资源而被《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行动计划》和《中国生物多样性国情研究报告》列为中国优先保护区域和具有全球意义的生物多样性关键地区。”这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
美好的回忆:与华南虎“打架”
2010年初秋,笔者前往木林子采风。晚饭后,管护所的几位职工在外纳凉、摆龙门阵。这时,一位老人反剪着手,笑嘻嘻慢悠悠走来听。我上前招呼:“您贵姓?”他没有“免贵”的客套,笑答:“姓蹇。”“您的大名?”“蹇永松。”“高寿?”“八十一。”我大吃一惊,眼前的这位,耳聪目明,满脸红光,黑发里只夹着少许银丝,这哪里像个耄耋老翁?我连忙给他敬了支高档“黄鹤楼”,他摆手:“那烟没味,还是叶子烟过瘾!”我想,一个步入高龄还迷恋叶子烟的老人显得这么精神,定是特殊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于是追问他的身世和经历。
老人说他是大山外面的人,解放前兵荒马乱的,他不到20岁就来这山旮旯里躲兵。那时,这里只有几户人家,他看中了一位漂亮的女子,宁愿倒插门,把家安在这里。
我问:“那时在这万山老林中,生计怎么办?”
他笑着说:“不愁日子过不去!只要人勤快,开春砍它几片畬,朝天一把籽,一年包谷吃不完。再就是挖蕨打葛,我第一次挖葛,挖一天,背了七篓,你说那葛多不多?蕨粉、葛粉煎的粑粑又糯又香,十分好吃,现在金贵得很!”
“那钱哪里来?”
“这里能变钱的东西不晓得有好多!冬天套獐子,搞几个麝包卖卖,一年的散用钱就差不多了。那个麂子、獾子,你搞得它完?!随便搞几个,又吃肉、又卖皮,几多划算!”
“那时,这里的老虎多不多?”
“不晓得有好多!”
“您见到过老虎吗?”
“不只是见到,我还和老虎打过架哩!”
“天啦,您有这么大的胆子?!”我惊讶不已。
“那是1955年冬,一天,我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猪在楼里吼,猪楼外有老虎在‘唬’。我知道,这是老虎在打猪的主意,因为猪楼装得牢搞不到手。我连忙起床,拿了根木棒,在靠近猪楼的偏房门后面敲打,指望吓走老虎。哪知我敲了十多下,老虎还在猪楼外‘唬’。我麻起胆子慢慢将门打开一条缝,把木棒伸出,在门槛上敲打。在大月亮下面,只见一只大虎像猫捕老鼠一样,先埋着头,然后猛扑过来抓我的棒子。我迅速关门躲着。之后,它又去打猪的主意。我又把门半开,用棒子敲门槛、阶沿。它还是那个动作,埋着头,压低身子,之后一个飞步朝棒扑来。我赶紧关门。就这样,我同它斗了七个回合!”
我听后觉得十分好笑:“您这哪里是和老虎打架,完全是闹着玩,跟逗猫猫一样。”
“你莫说,当真像逗猫猫的,事后一想,它要是冲到屋里来谁挡得住?我们这一家三口的命就完了!可它硬是只揉我那个木棒,揉了六七次,大概累了,便不和我玩了,也不打猪的主意了,卷着尾巴尖慢吞吞走向森林……”
把这个故事插在这里,是急于想和读者分享生活在原始森林中的神秘与快乐。
向结缘木林子的老师们致敬
我生在鹤峰、长在鹤峰,从小就在大山里钻来钻去,对故乡的山山水水、动物植物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可以说,家乡的山水就是我们山伢子的伊甸园。我们经常三五成群进山,或放牛,或打架,生活过得悠闲自在。春天,漫山遍野各色各样的草本莓、木本莓(山里人叫“泡儿”)竞相捧出鲜红和雪白的香甜浆果,让我们尽情享用。山樱桃,每颗有玉米那么大,一树一树、密密匝匝、热热闹闹,酡颜如醉,那味道远比大颗家樱桃更为可口!还有油茶树上满树满树白嫩嫩的“茶泡”,又香又脆,现在市场上的水果,没几样能与这山味相比。初夏,纺锤形“蜜蜜儿”,吊着一串串鲜红的诱惑,让人垂涎欲滴,那酸甜味儿,与葡萄不相上下。秋天,金黄的苦李(郁李)也有苦尽甜来的时候,其他家李早已过时,它便独占风情,给人甘美。板栗、锥栗咧开带刺的嘴儿,山风一吹,秋雨一打,满口的果实便纷纷吐落,任人拣食。有一种藤本植物叫八月奓,形似藕节,皮色深灰,八九月成熟后里面露出乳白色的浆肉,其味之美,连“水果之王”猕猴桃也难以比拟。至于猕猴桃,在我们山里,算是家常便饭了。冬天,那醉红山野的“救兵粮”(火棘),既可食,又有消食健胃之功,两全其美。有一种叫“拐子”的,生在大树枝头,鸡肠粗细,弯弯拐拐,形似鹿角,甜得“蜜人”。还有地下的什么葛啊、山药呀,生食熟食均宜,且具滋补作用……正因为与大山的这种缘分,在报考大学的时候,我没有报考自己的长项数、理、化、语、外,而选择了“生物”,最浅显的想法是想毕业后好好研究研究大山。听说家乡有个木林子原始森林,我多么想去看一看、研究研究呵!
六十年代中期,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范大学)生物系,不久,就结识了一位植物学教授,他叫班继德。一天,他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问:“你是鹤峰的?”我说是。他兴致勃勃地说:“鹤峰可是个好地方!”我惊讶地问:“您去过鹤峰?”“去过,你们那里有个原始森林,叫木林子,几年前我们到那里去采集过植物标本。那可是个宝库啊,野生动物除了华南虎,还有金钱豹、黑熊、獐、麂、獾及若干珍贵的鸟类。植物方面,更显珍稀,有一种树叫珙桐,因为开的花形似白色飞鸽,又叫鸽子树,落叶乔木,可长到20多米,本科植物只有一属两种,是1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留下的孑遗植物。在第四纪冰川时期,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珙桐相继灭绝,只有中国南方少数地区的幸存下来,成为植物界的‘活化石’。”他的话让我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我问:“您还去不去木林子?”他坦然道:“肯定会去,我与谭景燊教授议过,要把木林子作为我们学术研究的基地。”我连忙请求:“您再去一定要带上我呀!”他一笑:“你不提要求,我们也要带你去哩!”
转眼到了1981年,我已在鹤峰县宣传部担任“通干”。盛夏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稿,突然接到县宾馆打来的电话,说华师有两位教授要会我,我连忙搁笔,急匆匆赶去。服务员带我去他们房间,进门一看,原来是谭景燊教授和班继德教授!看到我,他们起身笑嘻嘻同我握手,我也礼貌而亲热地问候了他们。此时,谭教授已年近古稀,班教授年逾花甲,大概经历动乱时期批判“反动学术权威”的摧残,两位教授都没留住多少青丝,但看起来,闪亮的眸子,红润的面颊,以及昂扬的精神状态,却勃发着青春的气息。他们说是专程去木林子搞考察的,想揭开这片原始森林更多的秘密!他们对事业执着追求的精神让我深受感动,我决定陪伴他们一起走进木林子。
正值盛夏时节,骄阳猛烈地炙烤大地,知了此起彼伏地拼命呐喊。我同两位教授乘县政府派出的吉普颠簸30余公里,来到木林子“实验区”。原以为他们一进木林子,肯定会兴高采烈,没想到,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原来,在他们眼前,堆积着大量木材!
班教授见几位民工正在将木材上堆,走上去问:“这树是在什么地方砍的?”
一位民工坦然回答:“就在这木林子呀!”
谭教授摩挲着一方已加工的木材叹息:“这么大的山毛榉,不知长了好多年,砍了多可惜啊!”
班教授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大刀阔斧地砍树呢?”
一位民工坐在一方木材上,娓娓道来:“我们这里以往是个生产队,1976年,整体转为国营木林子采育场。45岁以下的劳力统统转为林工,发固定工资,吃供应粮,由县林业局一位副局长任场长。场里的任务是边采边育,实际上,采伐成了主要任务,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上面下达的赚钱指标!”
谭教授摇摇头,无奈地说:“我明白了,这是杀鸡取蛋啊!”
两位教授在场长的陪同下,步履艰难地对木林子进行了为期十多天的考察。虽然砍树的情景给这次考察蒙上了阴影,但当他们发现这座原始森林中仍存在若干珍稀动植物物种和种群后,激动的心情再也抑制不住了!
他们商量,对于这座神圣的宝库,首要的任务是保护,不然,再有价值的研究成果,都将变成一张废纸!
于是,他们向鹤峰县政府及林业部门提出建议:必须建立木林子自然保护区!不然,这座天赐宝库必将毁于一旦!
考察结束,老教授带着些许遗憾走了,但鹤峰林业史上却留下他们闪光的一笔!
或许是老教授的呼吁发生了作用,或许是一种职业责任感使然,1982年,恩施地区行署(现恩施州)林业局副局长陈覃清牵头,组织一班科技人员走进木林子。他们风餐露宿,艰难跋涉,历经两个春夏秋冬,共采集植物标本1000余号,近3000份,设立样方30多个,还拍摄了大量照片,将调研成果汇编成《木林子保护区植被》。在此期间,他们多次呼吁设立木林子自然保护区!
1983年春寒料峭的时节,湖北省副省长王利滨、恩施地区行署副专员杨久富、鹤峰县委书记李忠诚等,带着教授、专家们的热切期盼,实地探访木林子。百闻不如一见,实地考察的结果让他们感到震动。4月初,恩施行署终于行文,批准建木林子县级自然保护区!紧接着,鹤峰县政府行文成立木林子自然保护区管理所。
1988年2月,湖北省人民政府行文,批准木林子县级自然保护区升为湖北省第一批省级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自然保护区。一座神圣的宝库,终于有了它应有的名分和礼遇!
索道,不断加速的滑落
1988年,县委县政府决定拍摄一部电视艺术专题片,以扩大宣传,提高鹤峰的知名度。这任务便落在我这个分管宣传的副部长肩上。我很快撰写了《山的情怀》脚本,并请州电视台拍摄。州电视台刘台长满口应承,他为鹤峰决策者的远见卓识而感动,迅速组建了一个强有力的摄制班子来到鹤峰。
关于鹤峰的森林,我在解说词中这样写道:
滔滔林海,是大山奉献的绿色诗章!鹤峰,有着100多万亩森林资源,活力木蓄积量达300万立方米!在这里,有浩瀚的原始森林——省级自然保护区木林子。人类远祖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大冰河期中断了“有巢氏”的生活方式,才使人类远祖从森林走向原野,走向江海。或许,在这古老的土地上,还留着人类远祖的足迹吧?且看他们的家园,那参天古木,何等伟岸,真个是八百里风暴吹不倒!那30多个珍稀植物群落中,中国独有的鸽子树——珙桐,玉花怒放,形似飞鸽,何等高洁娇美,真个是长留清气满乾坤!至于林中之珍禽异兽、奇药珍卉,更教人大开眼界!这奇妙的原始森林,不知给人以多少猜想、多少回味、多少留恋!
刘台长看了脚本,感慨道:“如能拍到那些珍稀画面,不单是对鹤峰,对全州的形象宣传都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我们兴致勃勃地来到木林子保护区。一位林区的向导听说我们要拍一些精彩画面,马上来了劲,说:“有一个场面,气势磅礴,保险你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问是什么场面,他笑而不答,似乎是准备给我们一个惊喜。
我们跟着他走入一块大山四周的小坪地,但见坪地到处堆积着大型木材,有圆有方、有长有短、有干有湿,数十名工人有的在去皮,有的在整形,有的在解料,有的在上堆,忙得不亦乐乎!我的心一沉,心想:不是已设保护区么?怎么还在逞斧锯威风?!
向导高兴地说:“你们今天没白来,我问了,一会儿就有索道放木料的场面!”原来,他想给我们的惊喜,就是索道运材!他指给我们看,就在前面高山垭口,有一条索道临空而下,直达坪中材场,高度只怕有四五百米!我们马上走过去,正在观察的时候,上面吹起响哨,这是“发货”的信号,让下面的人注意安全。刘台长连忙将摄像机扛在肩上,调整好镜头焦距。这时,上面开始“发货”。我们仰着头,只见挂钩上吊着一摞木材,顺着手指粗的钢缆,呼啸而下,刹那间,只听得一声巨响,从天而降的木材便轰然落地!这场面,的确见所未见,令人惊心动魄!拍下的镜头,从画面冲击力来看,让刘台长和我都十分满意。
这些镜头经过剪辑之后,我从林区支援国家建设的角度,在省电视台播出过两次。索道运材的场面,可以让观众直观地感受到大山的博大胸怀、大山的无私奉献。
然而,令我和刘台长一直耿耿于怀的,却是木林子人生态保护意识的下滑!
保护区负责人告诉我们,他们也是出于一种无奈!
原来,虽然成立了保护区,但采育场变成了森工企业——自负盈亏的“林场”,场长兼任保护区负责人。上面把木林子分为实验区、缓冲区、核心区,保护区,管理处实际上只保护着核心区和缓冲区,而实验区基本上成为“林场”的饭碗!自1983年成立县级自然保护区至1988年升级为省级自然保护区的几年时间里,不仅“实验区”的可用之材几乎全部葬身刀斧,而且“缓冲区”的不少栋梁,亦在呼啸的“油锯”声中依次倒下!
年复一年的砍伐,使许多珍禽异兽亦望风而逃。
更遭殃的是林场外围的东洲村,这里几千亩平田大坝,是下坪乡水稻主产区。采育场设立不久,一遇暴雨,那从木林子飙出的山洪便裹着泥沙和残枝朽木,愤怒地越出河床,冲向良田,让大片大片的水稻包谷颗粒无收!百姓无不望“洋”兴叹,把一笔笔孽债记在心里!
面纱,进一步揭开
许多教授、专家和科技工作者仍把目光投向木林子,把追求的足迹留在这神奇的世界。
1985年至1987年,原鄂西大学教授周国琪连续带领三届学生到木林子开展科学考察和教学实习。
1987年,华中师大研究生李博在木林子完成了《鄂西木林子自然保护区自然植被的研究》硕士论文。
1988年,湖北省林业勘察设计院派出两位专家到木林子开展科研活动;华中师大研究生宋建中在木林子完成了《鄂西木林子自然保护区种子植物区系的初步分析》硕士论文。
1991年,华中师大研究生严兴初在木林子完成了《鄂西木林子自然保护区蕨类植物研究》硕士论文。
1993年,日本专家一行8人到木林子考察用材林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