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醉汉的风·放逐·最后一名精神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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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醉汉似的风(11)

当第二天,冉妮与乐水分别为卫生所及本队的人解送回宣传队,并得到了两人并不在一起的证明,免了一场大灾难之际——其实,宣传队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俩在热恋当中,有人告诉他们路晓让军犬咬伤了,送到场部监禁并治疗去了,很可能伤好后会开批斗大会。

原来是这样!

这么说,路晓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们。作为场务,他的活动自由一点;而且,老场长对他的案情也有不同看法,他相对可以到处走走——这号人也不会逃跑的。抓人那天,凌锋却忽视了他不在……路晓,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月下老人”。

…………

当路晓昏昏胡胡讲起醉话,乐水知道他是触景生情——怎忘得了那让军犬咬过后血淋淋的大腿呢?他们偷偷去看了路晓一回,那缠上的纱布全渗红了,却没有人来给他换。后来,路晓的脚足足跛了两年!

乐水俯下身去,摸了摸路晓搁在井台上的伤腿,情不自禁地问道:“刮风下雨,一定还隐隐发痛吧?”

“有一点点,一点点。”路晓竟站起来了,又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可只要值得,值得……该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醉话吗?像是醉话,又不是醉话。

乐水木然对着亮晶晶的井水,半晌,才想到走近路晓。

…………

在他们身后几十米的地方,同当年一样,居然又有一个人影忽隐忽现,但始终没有拉下。

这决不会是“月下老人”了。

——平反了的姑娘,竟打出了结婚报告,要同正在服刑的犯人成亲,不可思议!“金鱼”与“盆景”也真怪,公然在一粒一粒地数着碟中的花生米,根本不在乎冉妮再送不送菜来。而且,老赖着不走,不管男主人在不在家……该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吧。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冉妮竟从厨房抢先赶了出来,去拉开了门,迎面来的是路晓,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身子都站不稳,差点随着打开的门扑倒在地。“金鱼”赶上去扶住了他。冉妮凄惶地看了他一眼,再狠狠地一瞪乐水,便又转身进里间去了——厨房也不愿去了,去哄小年年睡觉去吧。

乐水一进门,抢在路晓前面,抓过一个酒瓶,满满斟上一杯,“咕噜”一声,便喝下去了,而后颓然坐在桌边,半靠着身后的大柜,一言不发,月光有点凝滞了,脸上有点泛青。

“金鱼”想问什么,可让路晓拉了一下衣角。

显然,乐水触动了往事,正陷入一种难言的痛苦与伤感之中——此时,他已忘记了兰江桥下的“老虾”等人的“约会”,在脑子里不断闪过茶丛间的小路、飘忽的花香、皎洁的月色,银灰色的水泥井台……啊,过去的一切,莫非还有复生的必要吗?

他想起了,冉妮在平反(不,先是甄别)出狱后,先留在就业队,还没决定去向时,是先去征求路晓的意见的,问可不可以同乐水结合。

“你真正爱他吗?”

“爱。”

“可他刑还没满。”

“我等他。”

“你是会彻底平反的,而他则不可能。”

“我不在乎。”

“为什么?”

“过去,政治犯比刑事犯低下得多,可他并没嫌弃我。”

“那么,我没意见了。当初,我可是早已同意了的,只是,那时,一切都不可能!”

“现在可能吗?”

“已有了一半可能,得争取另一半!”

一下子,整个劳改农场全给轰动了。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新鲜事。一位平反了的姑娘,公然递交出了结婚报告,要求同一位正在服刑的犯人结婚!

粉碎了四人帮,思想大解放,可也不能解放到这种程度吧!

光为这一举动,乐水也就不该对冉妮有任何的造次了——可是,刚才,他居然还想出了以打老婆来迎候路晓的主意。这真是……那时,结婚报告是不可能批下来的。只是奇怪得很,作为最坚决的反对者凌锋,却有一位离经叛道的老婆——这便是果妹,她居然一天到晚缠着凌锋不放,非让凌锋批准不可。

凌锋火了:“平什么反?这分明还说明她骨子里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犯人,公然要同在押的犯人结婚!”

“可人家有感情!”

“对,他们的阶级感情,犯人感情。”

“哼,也比你这个什么感情也没有的好!我宁愿找个就业的,也比你强!”

“你反了!”

“不批,我同你离婚,就去找个就业的!”

凌锋可傻了眼,他知道自己为何找不到老婆的原因,好不容易才“骗”来一个,又要飞了……他只好说:“犯人结婚,这得报省局批才行,我只有签意见上报的权利。”

“那好,你这就签!”

凌锋总算屈服了一次,把报告转上去了。过了将近一年,报告才批下来:“同意。”

可是,在报告批下来的前三个月,乐水已刑满了,是公民了,他只花一天的工夫,就领到了结婚证——但是,“同意”的批文,两人始终保存下来了。是一种纪念?或者是对什么的辛辣讽刺呢?

不久,路晓便走了。

在那样昏暗的、阴霭漫天的岁月里,在万物都失去了光泽、失去了色彩与芬芳的时候,独有心灵,却仍回流有如此之多的温暖、清甜与芳香,仍有那么纯真的向往和追求,仍找到了寄托——那不是负罪,而是在缔造、在奋发、在斗争……可今天?今天呢?

乐水只觉得胸口裂开了,忽的,他又抓过酒瓶,往路晓面前的杯子里倒去,接着,又倒满自己的一杯,猛地伸了过去:

“路叔叔,喝!”

路晓扶住了杯子。

乐水立即又是一句:

“不喝,不够意思!”

——不是你找来了吉老伯,我今天还能在这喝酒吗?

早化烟、化灰,成了泥土……杯子都举起来了,路晓、“金鱼”、“盆景”,都举起了满满的一杯酒。

“喝!清醇的酒,看了就爱!”

酒杯在相碰。

酒杯里的酒碰洒了,把电灯光幻化出奇妙的色彩来。酒杯的响声,也幻化为一阵音色朦胧的乐曲。

似乎又看到、又听到了什么……

啊,那是婚礼上,这可是这块地方从未如此热闹过的婚礼。路晓是主持人,他把当日宣传队的成员大都找来了,那时,大部分还走不了,不比如今,只剩下几个了。平反不彻底,怎么走得了呢?一支乐队可是不缺人的——《莫斯科近郊的夜晚》又重新奏起来了。冉妮忽地想到什么,忙问道:“过去,我们在山上……”

“哈哈!”金鱼”大笑了,“每次,都是路叔叔让我们奏起这支曲子之后,再去盯梢你们的,而且还约定暗号,万一有什么事,就另奏一支曲子……要不然,那次出动摩托、军犬,他能那么快地掩护你们……”

可是,为了那次掩护……

路晓被狗咬住了,被抓了,当时昏迷不醒,没能把他怎样。可人一醒过来,也不等他脚好,便是连番审讯,来车轮战术。

“说,你天黑了还上山干吗?”

“那片山,是我们队引进的良种茶叶,我离队搞宣传,一直放心不下,只有晚上才有空去察看茶情……”

“那你为什么跑?”

“我怕狗咬。”

“你不是不知道,愈跑狗愈咬!”

“我吓慌了!”

“全是鬼话!说,你看见冉妮和乐水没有?”

“没看见!”

本来是抓冉妮和乐水的,怎会甘心呢?!他们对冉妮与乐水没见面是将信将疑的,不然,算是抓出一个重大案子,可以邀功领赏。可却没有料到,抓出个莫名其妙的路晓来。

纵然场部不少人有不同意见,凌锋仍一意孤行,非要在路晓头上出出气。审不出问题吗?那就翻翻笔记本吧!笔记本上总可以找出借口的。一翻,哼,凌锋可没健忘,为了“同志”与“同犯”的用词,不是同路晓辩论过吗?细细想想,有些什么内容。

于是,狠狠批判不服改造的现行反革命犯路晓的批斗会召开了。

凌锋带头揭发批判。光“同志”与“同犯”之别,就阐述了整整半个小时,口号叫了二十多次,气氛上来了!闹翻案,这可是了不得的!

路晓给押到了前台,由凌锋点了两名刑事犯来“重”住路晓。

上台的,就有“老虾”。

这个抢劫犯,心狠手毒,为了表现自己立场坚定,斗争积极,在给路晓坐“喷气式”时,下了死力,手往后一背,再往上一翻,顿时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全场为之骇然。连凌锋手中的批判稿都惊落到地上了。

乐水与冉妮都是在头排坐着“受教育”的,见状,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乐水一纵身,跳上了台,给“老虾”当胸一拳,把“老虾”打得往后退了一丈多,便去扶起了路晓,骂道:“脚上的伤口还没好,又把人手扭断,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良心?”

“好啊,乐水你亲自跳出来了。什么良心?这是哪个阶级的话?”凌锋抓住不放。

幸而路晓不省人事,电话叫医务人员赶来,不然,乐水该要与路晓一起陪斗了。后来,路晓一度病危,还是冉妮设法求了吉老伯。吉老伯于心不忍,这才把治路晓的担子揽了过来,让路晓死里逃生了。

往事不堪回首!

路晓竟说起话来了,看来,他又喝了半杯酒,反清醒了一点,脸上有点发白,嘴唇听话又不听话:“……”喝,喝吧,难得有一次重聚。四年才来一趟……冉妮呢,怎么不出来,帮我把酒斟满哪……那时候,宣传队散了,我们又回到了劳改队,手脚,我都不灵便,采茶任务总完不成。完不成,又得罚,又得整。可那时,是你吧?我猜了好些年,只有你了。今天又看到一份采茶的进度表,你一天是一百三十多斤,可那时,你只有七八十斤,可我的茶篓里,凭空却多了四五十斤,每天都超过了计划七十五……只一歇气,茶篓里的茶就压紧了,变沉了……手脚可真利落,没让我发现一次……今天,也来点往日的本事,给我悄悄多斟上一杯……不是你找来吉老伯,我今天还能在这吗?早化烟、化灰,变成泥土了……为这,你也该喝上一杯……还有你,乐水,还敢跳上批判台,把、把‘老虾’一拳,打出个丈多远,有种,那时,你是好汉……”

然而,冉妮并没出来。

窗口却意外地发出一声碰响,似有个人影闪了过去。

“金鱼”说:“该不是‘老虾’来再找你吧?”

乐水却举起了酒杯:“还是喝!喝个痛快!谁来找也不去了!不如饮上几杯!”

默不作声的“盆景”却开了金口:“讲起‘老虾,我倒想起一件事。那时,刑事队里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家伙,听说了冉妮和乐水的事,竟拿来当秽闻传,说如今的年轻人就是这个样,碰到一起就乱七八糟,还说该对这号事开杀戒,得凌迟而死……更难听的,我都说不出了。他还亲自写了乐水一份材料,污蔑乐水叫了反动口号,还在秘密策动暴乱……这家伙想割人家的肉喂肥自己,判了无期还想出去。”

乐水一抖:“我当时也听人说了,没信。真有此事?这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在国民党政府里就敲骨吸髓,坏事干绝,连上一层的都无法为他掩饰,只好把他抛出来,以息民怨,那时就判了十年。刑没满,解放了,一查他的罪恶,这才改判无期。他在劳改队里,成天就干这号特务勾当,可又没人赏识他。”

“现在这家伙呢?”

“七九年,他突然疯了,拿起锄头扑向哨兵。被当场击毙。”

“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乐水被激起了义愤,“幸而没人信他的,不然我也够呛!”

窗口似乎又有人影,“金鱼”冲到门口,把门猛一拉,却又看不到什么:“奇怪,莫非我疑神疑鬼了?”

“别管它,我们喝我们的!”

路晓就这句话。

——凌锋的情报网是天衣无缝的,

只遗憾身边的老婆反了……门外的黑影,却一点不假。只是那人善于干这号事,一听有响声,便马上往早看好的藏身之地一闪,一般人就发现不了。只是训练出这号人却一点也不容易。

不过,这人决不是“老虾”一伙打发来叫乐水的——这个时候,一舱平底船早已熄掉了马达,用撑篙撑到兰江桥下两百多米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小码头旁边拢了岸,船夫们又学了几声驴叫。“老虾”等人在伙计的率领下,已经赶到了,并且赶去了几部胶轮车,拉车的倒是真正的驴子了。他们得把船上的好几吨货物,及时转到胶轮车上,然后,连夜送到一个指定的地点,天明之前得运走。至于内中是什么东西,即便是“老虾”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负责召集一班靠得住的哥们来,以报答他在跑单帮时曾为他出了一把大力的伙计。这伙计是专程赶到这里找他的,这可有了用得着他的地方,岂不是结草报恩。人家又出了大价钱,帮忙的少说一个千儿八百的,“老虾”可加番,得舍死拼命了。此时,他们正累个汗流浃背,决不会分出个人去叫乐水。这码头上下,足有四五层楼高,还得走上一段烂泥地,并且要掩人耳目——确实,正如“老虾”说的,愈在眼皮底下愈是安全。在劳改场旁边最易瞒天过海。这话可是不假。

来的人,却是受凌锋之命来监督路晓与乐水等人的。路晓在茶场一出现,还没到凌锋家,便早有人通风报信了。本来嘛,这个人实在是来得蹊跷。谁平反了还愿到过去受过罪的地方来蹓跶蹓跶,也可能别的地方会有,可在兰江茶场却从来没有过。本来,这号人,之所以抓进来,总归不是无缘无故的,平反了,就不见得没问题。说不定问题更大,对我们这个社会怨气积深了,沸反盈天了呢。总而言之,不可不防。

末了,终于有人告诉凌锋:

“那姓路的家伙,现已到了乐水家里大吃大喝,在酗酒呢,准有什么名堂!”

凌锋的情报网可是天衣无缝的。

“这又怪了。刚才,又有人看见姓路的家伙在镇上出现,同乐水两个人喝得东歪西倒。”

凌锋听到这个消息,终于下了决心,不管这路晓是人是鬼,得提高警惕,马上派人进行监督,随时报告。

当他打电话通知人时,果妹听到了——电话就设在家中。

果妹骂道:“你可是一二十年里抓人抓红了眼,这位路晓是好人坏人还分不清吗?动不动就派人盯梢……”

“哼,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号人再平反,还是个犯人的底子,干不了好事。”凌锋振振有词,咄咄逼人,“犯得上你们妇道人家管闲事!就算他如今是个清白人,是个国家干部,他也该好好注意影响。这是什么地方?能乱找人吗?”

“什么地方?”

“劳改茶场!”

“哼,冉妮家就去不了人?”果妹冷笑道,“冉妮总算是清白人吧。”

“清白人找个就业的丈夫?乐水就不是东西,专门同我作对,脑子后面有反骨。如今,吊儿郎当,寻衅闹事……”

“那都是你把人整的。”

“这号人就该整!”

“你也太狠了点吧!动不动就整人。别说犯人,连老百姓都看着你怕,你往菜市场上一走,农民们一下都收了声。”果妹揭老底了。

“那总是他们心虚,不是秤杆上有问题,就是菜里有掺假。”凌锋竟以此自鸣得意。

“看来,这世界上就你一个人清白!”果妹挖苦道。

“至少,我只信自己清白。”凌锋喋喋不休,“你那么起劲为姓路的辩护,我都怀疑你心里头开始不清白了。”

“呸!”果妹啐了一口,“姓路的又怎样?至少比你通人气一点。人家来找冉妮、乐水,还不是看重过去的感情。可你,对什么人都没感情,连老婆也一样。死了没人埋!”

“好啊!你公然敢在我面前说姓路的好,你们是什么关系?”凌锋在这上面也可谓有高度的警惕性了,“又是你领他上家来的……”

“哼,我就觉得他比你强多了。别以为你是个土霸王,说不定,他如今职务比你还高,现在不正是启用被错整了的人吗?”

“我早摸底了,凭他那德性,能当官吗?当官又能是他那个样?笑话!新市长让人数了几条,听说如今也站不住,会下台的,何况他这号人!充其量只能当个教导主任、科长什么的。说不定,还是个光头。”

“照你的逻辑,当官就不可能通人味,通人味的一定当不了官。错了。依我看,这在‘四人帮’的时候才差不多。现在,你这号观点早该拿出来批判批判!”

果妹一扭身,进了里间,把门闩上了。

已经有一年多了,果妹没让凌锋近过身。凌锋无计可施。这会儿,他倒也不在乎,又去拨电话了:

“给我把人看好,随时汇报……到了火候,我把他们统统抓起来,狠狠整治一顿……看以后还有谁敢窜到劳改单位搞名堂!”

——路晓自然不会是官,当官的能是今天这失意的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