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妮在里间,早把小年年哄入睡了。她知道,厨房里重新热好的菜早又冷了,他们自己不进去端,她是决不会去送的。她不是没听到路晓叫她去斟酒的醉话,尽管那些内容可以唤起她旧日的情感、往事的回忆,可她,仍在生路晓的气。诚心请他来,是让他来劝导一下乐水的,谁知,不但不劝,反同乐水酗起酒来,而且还一道上外面鬼混,东倒西歪地扶了回来,这让左邻右舍看到了,该多不好啊!幸而小年年早入睡了,不然,连孩子都要学坏的。
过去的路晓,该不是这样吧?
可也说不清的,那时是犯人,他也很随和,通情达理,不强求于人,否则,他又怎能演出“月下老人”的那一幕呢?大概,那时该是那种形象。那么,今天该是什么样的呢?
冉妮自己也说不明白。
纵然在当犯人之际,冉妮仍改不了小时候的脾气,眼里容不得丝毫的污垢,嫉恶如仇。她凭自己单纯的目光去看人、看世界。就这样,她爱上了坦白,真诚的乐水,倾慕着正直、无私的路晓……可今天,当平了反之后,却一下子发现整个世界都复杂了,人也复杂,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乐水如何会变?路晓又如何在变?她愕然了,痛心了——能这么说吗?生活变好了,人却要变坏。可是,那么阴暗的生活中,为何却那么容易地识别出、交往到好人呢?是自己脑子太简单了吗?这么些年来,她并没有什么奢望,为了爱情,她确实牺牲得够多的了。本来,她可以回到父母的身边,承认她的学籍,从而分配到称心的工作,而不至于在此被当作犯人家属对待。为这,父母亲不知写了多少封信给她,每一张信页上都浸透了眼泪。刚出狱回家,父母就没让她走,千方百计挽留,实在不成,硬把她关起来了。她竟然扭弯了窗上的铁条,跑了出来。本来,父母如不关起她,她也许还得多逗留一些日子。蒙冤在狱那么多年,骨肉分离,两代人是该多厮守一些日子,重温母女、父女之情。那时,跑回来,乐水还没满刑呢。人们都说她是为爱情而回的,也只有这号亚热带的女子痴情,这么火热,这么不顾一切。因为怕父母再留住她,在结婚前,她也没再敢回家了。婚后,回去了一次,父母仍不理解她,这叫她很伤心。后来,乐水一垮,她更不敢回娘家了,那会招来什么谴责的话呀——不听话,找了个什么好人,报应!父母如此,乐水,本是视作惟一的知音,可是很快变得不可理喻——她,失去了爱情,这便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她几乎要绝望了。正在这时,路晓重新出现了,死灭了的希望又重新燃了起来。她觉得,只有路晓一个人能唤起乐水的良知和天性。从江边回来,她一下子变了个人,脸上的皱纹都似给熨平了,笑波绽开了,所以,一下子把个家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很久以来第一次为乐水脏了的衣着羞愧,逼乐水换上了新装,生活似乎又要重新开始了。
然而不,路晓竟是提了两大瓶酒到了她家,而且与乐水喝得几乎烂醉如泥……多年来,厮守着这由劳改犯住房改造成的就业人员宿舍,为的是什么呢?那么高的窗子,憋着不透气,常常唤起那些残酷岁月里的回忆,如不是自己粉刷一遍,墙上甚至还可以找到血迹。周围全是一些让生活折磨得不堪、满肚子牢骚、满口粗野话,动不动就拳脚相对的蛮子,连屋子前面的一片小坪,也都弄得狼藉不堪。冉妮一度种上过美人蕉、指甲花、月月红、秋菊……都没多少日子,就全给弄掉了。那位“金鱼”不也一度在就业人员中兴起过“金鱼”热吗?生活本就该点缀一下,谁知场部干涉了,只传出“有人借金鱼搞投机倒把”,几乎每一家都把金鱼往阴沟里倒,怕的!“金鱼”开始还不服气,可后来……也不得不“自觉革命”了。
本希望路晓能带来几分生气……
却让冉妮生气了。
听得到酒杯碰出的“咣啷”声响,看得到天花板上灯光照在酒上面反射过来的光——间隔只比人高一点,上头是空的,能看到外面房间的天花板,可见其简陋之至。冉妮感到窒息,也许,真正该离婚了,回到父母的身边去,宁可去接受那一份凌辱,那只是一阵子,父母毕竟是父母,在这,可是一辈子,漫长的一辈子。
咦,怎么那边也在说“一辈子”。
是路晓在说醉话:“……罚过了,罪罚相抵嘛,不就把一切都抹……抹掉了吗?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了……从零开始,马克思也说了,不能一罪数罚,更不能罚人一辈子……一辈子能这么让人讹了去吗?老子才不给!你,小子,没人气,奴才……”
他喝醉了,在骂乐水呢。
乐水也颠三倒四的:“你……说得美,喝蛋汤,容易……你平了反,日子好过,我是就业的,我挨罚,罪有应得;你冤枉,平反,还得给你补这补那,不一样,天上地下……”
“我们都得两条腿落地,得靠今后去怎么做人。”
“怎么不一样……马克思说的……”
“他老先生一脚归阴了,管不了今天……”
“不对,我们国家是社会主义……”
“算了,书呆子,你说了顶屁用……”
“打个赌,说不定会有用。”
…………
冉妮坐起来了,这些醉话,似乎包含有别的什么意思在内……看来,路晓喝醉了,心里却不怎么迷糊,像借酒装疯……她侧脸看看小年年,小家伙睡得可香哪。她没有再躺下,在这种时候,该不该上厨房再把菜回热一下呢?他们可是在喝干酒呀,花生米早完了。
她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大概,不,正是路晓的声音:“你,你以为我平了反,日子会好过得多吗?……不,不,右派有人叫改正右派,我这号的现行反革命,背后仍有人指脊梁骨,不是好人……开始回校,连正式职称都不给,这个教研室推到那个教研室……后来,索性到了外面,帮着处理了一些疑难的法律问题,也算消除了一些不安定因素,得到好评,可人家也不买账,说是我去拣便宜,正好碰上问题该解决了——这还是好的,处理时触怒了一些有权的人,可天天缠住你不放,四面八方搞包抄,坑你,整你,逼你就范……最后,什么不成,还造你的谣,造得吓死人……明明是他们那些人无仁无义,没一点人性,倒反过来说你冷酷无情,铁石心肠……”
乐水似解其味了:“要那样,你也不上我这里……喝了、喝了……”
“不容易呀!有时就恨不得躲到什么地方去,喝它个人事不知,万事不探……”
“醉了比醒着好。”
“可人家也不放过你,弄不好,还得把你往牢里推……人家还对我起诉了……”
冉妮心里一沉,难怪,路晓可能也消沉了,这才往老地方来寻欢作乐、大吃大喝,竟与乐水一拍即合……算了,回热什么菜,还让他们胡言乱语,闹出什么荒唐事吗?对了,起诉什么呢?不管怎的,路叔叔总是个好人——好人就该遭恶报吗?
她又屏息听了下去。
“……你们都知道,我入狱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那时,我才三十岁,她二十六。一出事,她反戈一击,揭发我,没影的事编得头头是道,恨不得我当场枪毙才好。就这号女人!当时我是书呆子,哪想到后来有这么一段,也好,认得人了。像这样的女人,谁跟了谁怕。后来,她又结过两次婚……这回,见我平反了,马上便离了婚来找我,大概听说如今要重用挨过整的人……可我还能要她?她硬是胡搅蛮缠,连工作时间都闯进来了,哭哭啼啼,疯子一般,叫我气的……她无奈了,竟然向法院写了个控告,说是我抛弃她。过去,我与她并没结婚,谈得上抛弃吗?她更无耻了,非说过去就同我有过关系,到处去败坏我的名声……逼得人呀,真要……瞎……”
“金鱼”忽地说:“外面好像有人。”
冉妮听到开门的声音,马上又听“金鱼”说:“真正有鬼了,什么也看不见。”
“别管那么多,我不怕‘克格勃’。”路晓仍在继续说,“真的,要是不咬紧牙关顶过去,我也该让他们糟蹋个不成样子了!不容易呀!你以为一平反什么都好过吗?难,人人都盯住你,时时刻刻挑你的刺儿,挖你的疮……”
乐水笑了:“嗬嗬,看来,你也是个没用的人,跟我们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
“不,就一样。”
“何以见得?”
“平了反,还这么窝囊。”
“不,不会总是这样……得自己去拼搏。啊,这是时兴的词了。人们总会总结出教训的,为了过去付出的代价。只有奴化了的人,在专制主义下才什么也不去想,跟着去坑人……”
“大话,没用的人说大话。”
“也不见得我这人没一点用吧……”
听到这,冉妮心中怦然一动。显然,路晓表明了,他在打击下并没有完全屈服,更不似乐水自暴自弃——他同今天的乐水是两类人。冉妮不由得为路晓鸣不平了,爱情上如此遭不幸,到如今不曾有一个温暖的家,还处处遭到人家暗算——唉,不管路晓管不管乐水,对这个不幸的人总不该太怠慢了。她慢慢地起了身,若有所思地往厨房走去。
这里的厨房是两家相连的,当中的间隔也不高。隔壁家的灯还亮着,在熬什么滋补的汤水吧。那边见冉妮这头灯亮了,便开了腔:
“你家来客了?”
“唉,是路叔叔,原来宣传队的。”
“他不是平反走了吗?走的时候还蛮热闹、光彩的……到底是吃过苦头的人,不嫌弃你们……他大概也当上了官吧?这回该乐水也光彩光彩了……”
冉妮哑了。她可没想到这一层,不知怎么对答好。原来群众是这么看的……她赶紧拨开炉门,找过扇子,使劲扇了几下,只见炉子上的火苗一蹿一蹿的,很快便旺了起来。
当然,路晓不像人家猜的,不会是官。当官能那么失意吗?
——李白题诗,还得斗酒喝个痛快才行!搞我这行,醉了才写得好状纸……这边,还在继续往下喝酒。
“喝!不喝不够朋友!”
“凭这够朋友吗?”
“现在只看这,没别的。”
“那就——喝!”
乐水家里备的一瓶喝完了,路晓带来的两瓶也喝得差不多了。“金鱼”与“盆景”只是聋子的耳朵——配相的。“盆景”总是闷不作声地去换收录机上的磁带,听完一个又一个歌手的。可他们手中的乐器却放在一边,动也不动。
乐水在说:“刚才你说什么了?有用?你有什么用?”
“我么?说不上,该有用时就有用……这些年还算没白过。”路晓抿了一口酒,“八九年的牢狱之灾,也长了不少知识嘛。”
“金鱼”一笑:“可不,学法律的抓到牢里研究法律了……记得你还真写了不少笔记。”
“还是我收藏的呢。”“盆景”说。
“可不,你这位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的,最保险……”乐水逗道,“可这些也没用。”
“有用的。”路晓像在斗嘴。
“除非你如今当了角色。”
“不能讲角色,得讲道理。”
“你这真是讲醉话了。如今谁讲道理,不讲角色的呢?你还见识少了?醉话,梦话……”
“不见得吧?”
“嗐,料你也充不了什么大角色,要是的,也不会跑到我这喝酒了。当官的没你这号德性,早对人板起脸,一副圣相了。”乐水尖刻地说。
“官再大也是个人,就没妻子、儿女,亲戚什么的?也不一起吃饭喝酒了?大概你看惯了电影,只有反面人物才喝酒,拿着羊腿、鸡腿乱撕乱咬……其实,我在不久前出差到西北,同一些领导吃饭,不也一样在咬在撕……正人君子样,未见得就是个人。”
“嘿,瞧你这么说,你还可以同官们打交道了?”乐水醉眼矇眬地看住了路晓,冷冷一笑,“你大概是因为这,才说自己有用吧?哼,哈,原来是这号能耐。不过,你能证明一下吗?”
“怎么证明?”路晓问。
“这个……”乐水纵然是玩世不恭、不抱任何希望,可也喜欢逢场作戏,寻点刺激与乐趣,“我跟你赌个狠,拜托你一件事,看你办不办得到……”
“老朋友了,有话尽管说,我只要办得到。”
“你不是搞法律的吗?晓得点杠杠……我嘛,早两年受了个不该受的处分,你能有办法把它抹掉吗?”乐水两眼直直地盯住了路晓。
“这个,处分与法律无关,又不是刑事处分,得纪检部门。”路晓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这么说的。
“我说你没用就没用吧!”乐水嘲笑道。
“金鱼”开口了:“不对。刑事处分还去得掉,行政处分该更容易……路叔叔,你太不够意思。”
路晓说:“人家信不过我。”
“那好,我这就信!”
“说吧,该怎么办?”“盆景”帮路晓接了白。
路晓摸摸头,才问:“怎么帮?”
“至少,代我写一个申诉,可以吧?”
“写了,还得帮你交上去。”
“这当然……怎么样,觉得不方便了?身份与我不一样,为我这个人不值得……”乐水决不是用激将法,而是开开心罢了。
“说写就写,拿纸来!”路晓把钢笔抽了出来,一挥,差点甩了“金鱼”一脸墨水——该是醉的,不醉,只怕不会这么认真吧!乐水这么想,倒真去撕下一叠材料纸来了。
路晓把纸一摊:“说吧。”
这时,他已把题头、款式全弄好了,大概是搞的本行,头头是道了。
乐水虽说半醉,可也看个明白,不由得惊呼:
“你一点也没醉?”
路晓摇晃着脑裂,似醉非醉:“李白题诗,还非得斗酒喝醉才行。搞我这行,醉才写得好状纸,给我一一说来。”
“嘻嘻,还真有道理。”
“说吧。”
这回轮到乐水被将住军了。他醉得昏昏胡胡的,不知怎么叙述起。他东一句,西一句,前面的写到后面,后面的插到前面,幸而“金鱼”与“盆景”还知情,在旁作补充和说明。只是路晓并没怎么听。大概果妹上午说的还有系统与条理些,他竟是自顾自地写下去。
写出没半页,“金鱼”就惊呼:“嘿,写得比我们知道的还清楚,还理由充足些……”
路晓淡淡一笑:“轻车熟路,搞这行吃饭的。”
正在这时,冉妮托着一大块案板出来了,案板上密密挤挤摆了六、七样菜,样样热气腾腾香喷喷,教人垂涎。冉妮满面春风,笑靥迎人,热情地招呼道:
“先吃点热菜吧。”
“金鱼”朝她扮了个鬼脸:“哟,老嫂子这几样菜可真下了功夫,弄了几个钟头才弄好!”
“盆景”也笑了:“难怪这么精彩!”
“哼,算你们沾光了,不然,我拿起鸡毛掸子撵你们出去。”冉妮笑骂道。
“话莫讲早,伞莫撑开。到时,你就该晓得我们俩是撵不得的。”“金鱼”诡谲地一笑。
“哼,还来拆屋不成?!”冉妮不再搭理他,对路晓说,“路叔叔,先把笔放一下,趁热,吃了舒服,待会儿写也不迟,我说的更清楚……”
路晓瞅了她一眼:“你早就该端上来了——这个时候,迟了点吧?”
冉妮脸一下子红了。
显然,她一刻也没有放过听取这桌醉汉们的“醉话”,渐渐有所悟了。轮到乐水让路晓写申诉,她不禁心中一喜,噫,这酒居然还能治乐水的痼疾了,竟还让他想到写申诉——不管是真心还是作戏,至少证明他并不完全甘于沉沦。这时,不赶快端上热菜,还待何时!不迟不迟,正是火候呢!
善良而又心细的冉妮呀!
谁知,这下子来糟了,乐水竟立即反悔了,不让路晓写下去……——此时不喝,还待何时!喝下去痛快!
人生能有几回……该怪冉妮的菜搞得太丰盛、太诱人了吧?它们可谓色、香、味俱全,冉妮拿出了浑身解数——她理解了路叔叔,不是同情,而是由衷的感激。可万万没料到,乐水一看这么好的菜立即就说:
“喝!趁热!有什么好写的!先喝个痛快!”
“只有个收尾了。”路晓说。
乐水竟伸过手来,一把抓去已写好的那页纸,抓作了一团:“我是……开玩笑的,当不得真,别写了……你一点也没喝醉,骗人!如今当务之急,就是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这才是头等大事!”
冉妮一怔,想从他手上夺过那页纸,可他早揣到衣袋里去了……“是真是假,就剩几行字就完了。”路晓试图劝住乐水。
乐水却苦笑了一下,说:“写了又中什么用?……只怕我该得的比这个还要重……笑话,我只是开开心……”他的脸一下子又变得阴沉沉的了,仰脖子就一杯酒,“还是喝个痛快,别勾惹什么心事了……求求你们。”
冉妮黯然了:“他常常这样,一下子就变了脸……不知造的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