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还有过去的妻子的信。重修旧好么?想到这,他只有冷笑了。这么大的年纪,“好”从何来?又不是年轻人,好意味着情感的萌发、冲动、难舍难分,月下花前,山盟海誓——没有感情,不复有了,只余义务了。感情早埋在深深的地下,让渗水化掉了,不再成为其感情。他已经是一条蚯蚓,是冷血动物。他与过去的妻子是大学的同学,当然不乏罗曼蒂克,那是五十年代,理智与情感溶为一炉。没有龃龉,更谈不上冲突,美好得难以置信,因而日后也就悲惨得难以置信。与时代同步的爱情往往就如同时代一般早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直到今天,他还在寻思,个人情感与时代同步是否幸事?情感与社会规律按理已相距很远很远了,人性与社会是决不可以划等号的。其实,这应归理论家们去长篇大论,他再大彻大悟也留不住已逝的年华。后人又有后人的牺牲奉祀与理解。如今,她在等候他的归来,在热情洋溢的信中,却总是得到这样的暗示:你只要深思熟虑,便会认为这是惟一的、也是最好的结局,他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示里所包含的真理成分,是哪,在这片土地上,尤其是在那样一场浩劫之后,人们盼望的不就是这种大团圆么?多少人匆匆复职,匆匆为子女谋得深造、出国,乃至于发财的机会。何况她呢?她可是苦苦地等候了十多个年头啊!没有子女,单身一人,风韵犹存,她完全可以为挡住那些年月的风风雨雨而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然而,她并没有去找,没有去找——凭这,她有什么理由不作出这样的暗示呢?就是说出来了,也不应有任何非议。而她只是暗示,在这点上,她是理智的、得体的,就像她的模样,端庄、含而不露。她毕竟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而且已经成为了教授。一个单身女人这些岁月里的奋斗,是很难设想的。他没有理由不回到她身边。那是个平静的、深沉的港湾。
正是为了这些,他就应该立即转身离开这个“春晴旅店”,远远躲开那个从地底传出来的声音。
“春晴”二字,虽很美,但在他则犯忌了。
但他没能挪开自己的步子。
的确是个春明景灿的日子,已是日薄黄昏了,天空却似清晨一般澄碧清澈,就像刚刚为细心的小学生拭洗干净的窗玻璃,小鸟、风筝、云影交织出迷幻的色泽,倒是晚霞显得很淡很淡,近乎透明。一切都那么迫近,又一切都那么遥远——就如“春晴”二字唤起的回忆。他本来大可不必在此地滞留的,这里离他十多年前任职的大学也不过只有十多里地,虽然这古镇往返的班车赶不上了(收班收得太早了,是因为城市的人口太少了么?还是因为此地还停滞在旧的岁月里,还没有夜生活的习惯?没有竞争,没有角逐,更谈不上紧张和生活节奏),可这十多里地,对于一位有着上十年劳改生涯的中年人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完全可以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的货物寄存处,第二天再让学校派车来拉走,空身一人,个多小时就可以走到。
然而,他累了。
是即将逼近的现实叫他感到累的,他将面临的是什么呢?虚饰的无限夸张的欢迎词,同僚们过分殷勤的模样,以及她——过去的妻子理智而又欣慰的泪水——这些,恍恍惚惚之间,在他都觉得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没有必要,更谈不上几分真实性,太虚幻、太飘浮了,在他一点都不需要。可他需要什么呢?这么一问,他又觉得茫然了。饥饿时,他需要过生吞泥鳅,活拆老鼠腿,烦躁时,他需要一片旷野,好狂喊乱叫——可当初这都不一定能得到。而今,他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却又什么也不需要了——为这,他被压得喘息不过来了,要找个地方歇歇脚,为自己保留一个仅有的、只属于自己的夜晚,好让思想沉淀一下,析出结晶体来。他实在是负荷不起这么多了——这小店的格局也有点像他一样,微微显得有点倾斜。倾斜的地方,用碗口粗的木头打了个撑,使得整个房子似一位曾匍匐,但又终于用手撑起的跋涉者。房子是木板结构,已有七分陈旧了,水渍使得板壁上的色彩深一块、浅一块,倒成了花纹状。它决不显赫,更不惹人注目,却朴质得亲切,带有安全感,至少说明主人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夕阳映在不规则的玻璃窗上,反射出一大块光来,更使里面显得无遮无掩——饭桌上,条凳、靠椅、茶几、烟灰缸、暖瓶、杯子、茶叶罐——全可以辨认得出来。它们都沉默着,却用光的折射注视着来客,带着一种执拗的神态:你瞧不起我们吗?我们就这样——兀地,这种简洁的存在使他想起了号子里的摆设——那也是无一多余,谈不上任何装饰的!他恐惧了,拔腿就要跑。
“叔叔,您好!”
一个很有礼貌的童音从身后传来。
他那狼狈的神态立即给镇住了——他决不忍心在这一位儿童面前显现出慌张来,忙回了头,镇定地回了一句:“你好!”看见小孩身上还背着书包,又加了一句,“刚放学么?”
“刚放学。”孩子说,“不过,我还没上学,不算真正的。”“怎么啦?”“我才六岁,年龄不够。可我比七岁的还认得好多好多字。”
小孩颇为委屈地仰起了脸。
这一刹那,他竟如电掣了一样,这是一张何等熟悉的脸呵!几时见过呢?不,绝对不会见过!也许,相似的面孔是有的——你神经过敏了。他这么对自己说。
可这孩子太显得亲切了。
“认的字多,可以上学前班嘛,如今不是有学前班么?”
“那是在城里,城里才有。”
“那你现在读什么呢?”
“是这样的,到别人家里读书,有阿姨教,只有几个学生——”
“呵,是家庭教师——那得收很多的钱。”
“我妈说不要紧。”
“你妈真疼你。”
“都这么说的。”
“瞧,我也这么说。”
孩子烂漫一笑,笑得四周都亮了,这是一种多么纯真无邪的笑哟。他真想抱起这孩子,吻上一下。
可他从未有过孩子,从未有过。
他只伸手过去,轻轻地抚着孩子那柔软的头发,那孩子也不认生,不曾退后一步,脸上仍笑吟吟的。
自己孩子时也不这样笑过么?这般天真纯洁,这般无忧无虑,而且,就在同一个地方,他不由得有点伤感了。
“叔叔,你怎么啦?”
小孩颇为敏感,一下子便收敛了笑容,颇为关切地问,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似能把人心看透。
“噢,没什么——要变成你这么小就好了。”他说。
“你想小?我可老想长大。”小孩挺率真地说。
是呀,小时候,老怕自己长不大,大了,却又想还是小好,人总是矛盾的,总是一些无端的感慨——干吗呢?
“长得我这么大,你就又想小了。”
“不,我不会的。”
“别说早了。”
“我不会!”
“为什么?”
“我只会恨自己小。”小孩说得斩钉截铁。
真犟,像自己小时候的脾气一样,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孩子又仰起了脸。
他又似电掣了一下。不,这分明见过,太熟悉了,只是,无论如何,和这小孩,从未有见过的机会,就几天以前,他仍在见不到人的地方。可内心仍惊异不已。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孩子脸,莫非曾在梦中相识过么?除开梦,还能有别的什么地方吗?那么,这又是什么时候的梦中所见?人常常有这样的时刻,分明到了一个未曾到过的地方,却总觉得来过,似曾相识。可那是地方,这是人,而且是一个不断在长大的孩子!怎能旧时相识?
这孩子仿佛对他有某种磁力,只微微一笑:“你要住我家么?”
“我家,”而不说“住店”,竟似亲人般打招呼,使他内心一动,竟不由自主地随孩子走进了店门。
孩子欢快地叫道:“妈妈,来客人了!是我的客人!”
低矮的木楼上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答话:“好咧!伢子,你就沏茶好了,我这就下来,请稍等一刻,我在套被子——”
他又一怔,这声音竟好熟悉呀!
孩子把书包规规矩矩地往墙上一挂,熟悉地拿过茶叶罐子,用小手指撮起一小把茶叶,往玻璃杯中一撇,又很快地提起了暖瓶。他连忙说:“让我来,别烫着了。”
孩子莞尔一笑,侧过身子挡住了他,竟斟上满满一杯,一滴水也没洒到外面。
“哟,真行。”他由衷地赞许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楼梯口上传来一声妇人的叹息,接着,便是“踏踏踏”的下楼梯的响声。
楼梯口背光,只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大致轮廓,身侧是一线光边,可面部很暗,连眼睛鼻子也辨别不出来,黑黑的一张脸,身上的衣服辨不出什么色彩。步子很轻快、很利索,却分明掩饰着内心的欣悦——终于来了一个客人,不然今天又落空了。
每一个步子都似落在来客的心上,他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这决不是当了多年囚犯而养成的奴性或伪饰的礼貌,他身子微微有点颤抖,好似在迎接不可抗拒的命运。
迎面的光线终于落到了下楼的妇人身上。黑黑的脸一下子有了光泽,微微的喘息,使得两颊涌出了红晕,直至耳根,以至盖没了细细的皱纹,两腮也显得宽厚了,是一张成熟的妇人的脸,微笑在她脸上刹那间凝结了,他也猛地站住:“你——是你——”
声音都似梦中传出。
分明是她,光线把她潜藏在当日模样的密码一下子揭示出来了,在几分之一秒的功夫中,他看到的是她近十年前的脸,那么年轻,那么从容,那么富于诱惑力。而现在,又都给心满意足的福态掩盖住了,连微笑也失去了当日的隽永与迷人。
他无力地承认了:“是我,匡正时——你好吗,春晴——”
她目光炯炯地看住了他:“好——原来不好,可现在好了——”
她是指什么,指自己的到来么?他想,也许是指生活吧,忙讷讷地附和道:“好了,我也好了——你就一直在这车站边上?”
“一直在,一直到今天。出来后就到了这里。”
只有这个车站通往他要返回的大学,只有这个车站与他过去的生活相联系——可又有谁能算得出,他得多久才能重新走出这个车站呢?她,恐怕是算不出的,她不会知道。
孩子见母亲神态迥异,忙问:“妈妈,是你的客人么?”
“不,也是你的客人,叫一声,匡——叔叔。”
“匡叔叔。”
他问:“你的孩子?”
她答:“还能是谁的孩子?”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敢问了,难怪,这孩子看上去熟悉,原来有一半像他妈妈,那眉眼,那红红的唇。可另一半——另一半也熟悉的,那高高的鼻梁,那招风耳——这是谁的印痕呢?
“孩子真懂事。”
“活泼么?”
“呵——应该活泼的。”
“太规矩了。”
“大概是他的双亲太不规矩的缘故。”
他感到她有意在回避“父”字,于是也不敢触及这个字眼。显然,这个家里,分明没有男主人存在的痕迹。而且,按推算,这孩子出生之际,她还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一个个都回来了,干干净净的回来,也有腌腌臜臜地回来,但总算都回来了,有多少个路过我这个客店,谢谢他们没忘我的名字。你也回来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也到我这客店了。”她感慨万千,撂着额前的碎发,“我这算什么呢?是过去的最后一站,还是今天的第一站?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想见见那个年月里的人、人——”
那声音,变得低缓、深沉、悠长了——
这么说,这里面也正包括自己,而又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他的心有点不安,有点释然:“其实又有什么必要呢?不如忘记吧,忘记就清静了——”
“我这也知道。”女主人迅速地对他一瞥,站了起来,“看,我光顾说,什么都忘了——忘记就清静了,话是这么说——该弄晚饭了,你还没吃吧,来的好,冰箱里还有几样好东西,你有口福——清静不了,除非来世,这世事太抓心了,教你心碎——说这些干吗,我去烧饭去了,小仲,小仲!”
她在唤儿子。
那孩子带着早熟而又怯生的面容出现了——刚才,是缩进房里悄悄地做功课去了:他没什么功课,只是把别人的功课做一遍。
“陪匡叔叔说话,呵!”女主人吩咐道。
“好的。”
匡正时感到这孩子太听话,就有如当日的囚徒一般,这小小的心灵里莫非也有高墙、电网以及岗哨么?——还是摆脱不了牢气,干吗什么都往这上面想呢?是谁说过,对了,是一位同号子的作家说的,一个人一生如果有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么这记忆便会自觉或不觉地笼罩了他一辈子,他一辈子的所见所闻——看来,这话是太对了,也太痛心了。莫非自己一辈子也将这被笼罩么?甚至加在这么一位刚刚相识的孩子身上。
“过来。”他招手道。
孩子静静地偎在他膝边,他莫名地感到,这孩子竟与自己有那么一种天然的联系,一挨上自己的身子,就如融为一体,忍不住要轻轻地环抱一下。
“你不去看看河,看看沙滩,看看放风筝么?吃饭,还早呢。”孩子睁着黑眼睛看住他。
他本想说,这一切,他早看过了,在孩子你出世之前就看过了,可内心却似有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对孩子,尤其是这个孩子,你切不可有任何伤害,于是,便站了起来:“真的吗?好看?”
“当然好看。”孩子高兴了,掉头,对厨房喊道:“妈妈,我同叔叔出去了。”
“哎呀,叔叔正跑累了呀。”女主人说。
“我不累。”他说。
“那就去吧。”
他记得这河,这沙滩,这河面上澄碧的天空是如何任风筝及小鸟自由翱翔的。
那时,一切都是自由的。他记得,河水是无拘无束地流着,该泛滥之际,它可以漫过河堤,侵入古镇的中心街道,水泥墙上还可辨认出泛滥年份一层又一层的水纹。但它绝无恶意,退水之后,街道总显得豁然一新,况且在洪水灌满的街道上撑船,从这家的楼台划到那家的楼台,对于童心又是怎样一种幻想式的解放呀!如果水漫上了天空,那便可以叩访星星与月亮了,而现在,上天的“船”只是一根线所牵住的风筝,再千姿百态、婀娜娇媚,也激不起那时自由的想象。两岸已筑起了高高的堤,流水只在堤内无声无息地淌去,况且水太浅了,见得到底,它是伤心而枯竭的么?沙滩却无限地延长,变得很宽很亮,是凝固的白色的死,而活跃的透明的生给它挤得只余一线了——一线生机,他想,自己也近五十了,生机还余多少呢?
“叔叔,那风筝能躲到云后头么?”孩子问。
这晴天的云,总是很高很高的,有两三千米,不会有那么长的线,可他又不忍心让孩子失望,说:“能的——线够长就行。”
呵,这话,与自己当日指望把小船划至天上又有多少不同呢?说罢,他忍不住又瞥了孩子一眼,竟从孩子的脸上看到自己儿时的纯真与梦幻来。
他心里怦然一动——这不会是又一个我吧?
一个又一个的风筝被清风举上了天空,每上去一个,孩子总得惊叹一声。然而,只是站在原地惊叹。他没有自己的风筝,他决不去放别人的风筝,连凑上去都不愿意。
“你放过么?”
“放过。”
“怎么不拿来呢?”
“没有了,现在没有了。”孩子忽地泪流满面。
“是放上天飞跑了么?”
“要是飞了,我还高兴,就让它飞得好远好远,比谁都远——”
“那又是为什么呢?”
“掉河里去了,让水冲走了,沉掉了——”
“你没放好?”
“不是,别人欺负我。”
“欺负你干吗?”
“没——没人保护我。”孩子揩揩泪,这么说。
“你妈呢?”
“她不是男的,别人不怕。”匡正时没敢再问下去了。可孩子却说:“妈妈说,爸爸像风筝一样飘走了,我想也是。可人家说,爸爸像风筝一样沉到河里,回不来的——”
原来,他是为这个伤心,是呀,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了。
“我们回去吧。”
他还记得这河,这沙滩——么?暮云四合,落日熔金,好一个悲壮的场景,往事不可追了,他记得,自己也有过一个好大好大的风筝,放得很高很高,可线不够了,风筝带着线盘子飞走了,消失在渺渺的暮云当中——小时候,他总认为,这风筝会无止境地往上飘呀飘,飘到月亮上去的——而事实是,它用不了多久便会堕落,让风涛撕个粉碎。
可对于童心,能这么残酷地说白么?
“不回去——”他马上就说,“这儿有小街,卖货的小街么?”
“有的。”孩子又热情起来了,显然,他乐意为客人干点什么。也许这是住在小店里养成的习惯,他想。
他跟着孩子走着。绕过一道河堤,穿过桥洞,一拐弯,就见到一条五颜六色的小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