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这种小街,十年浩劫前街上也有过小摊贩,那是“三自一包”的时候,但自由市场从没这么兴旺过。这会儿,是一个小摊紧挨一个小摊,一个小货铺紧连着一个小货铺,一条街都占满了,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可谓韩湘子的货郎担——样样皆有,从顶针、按扣、鱼钩,到西装、皮大衣、尼龙蚊帐,全不缺。一时间,竟叫他眼花缭乱,这么些年来,他可没这样受到过色彩如此众多的刺激,那里只有一望无边的荒丘,灰茫茫的。
他有点亢奋,却仍四下找寻着。
“叔叔,你想买什么?”孩子问。
“噢,看看,看看——”他讷讷地说。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色彩在他眼中流走,喧嚣也在他耳边流走,岁月也骎骎而去——这儿对他是一个陌生的所在。
可毕竟有熟悉的。
兀的,他眼一亮,在街市尽头处,挂上了五彩缤纷的一只只风筝,还传来风笛的呜呜声响——这与儿时的情景不相上下。他加快了脚步,可孩子比他走得更快,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来到了风筝店前,他站住了,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了很久。手工并不粗糙,篾条削得很是柔软,这是很要功夫的,分明是祖传下来的。只是画面太简单了点,色彩不是很协调,远看尚不错,近看就不行了。
可风筝放上天,不是远看的么?所以色彩要浓,要炫目才行。
人家还是有经验的。
孩子一直没做声。
可他并不曾掩饰其眼中闪烁的喜爱、渴求的光,尤其是对一只画得像凤凰一样,有长长尾巴的纸鸢入了神,眼一眨也不眨。
他心中有一阵冲动。
“这一只几多?”他指着“凤凰”。
“二块七。”
“那好,我买下了。”他掏出了钱。
这时,孩子才开口:“叔叔也喜欢放风筝么?”
“喜欢。”他说,“小时候,一放学就放,放到天黑看不见还放,舍不得回家。”
“现在就去放么?”
“去的。”
“好哇,放风筝去!”他欣喜万分。
他又买了个线盘。
他把风筝与线盘放在孩子手上:“送给你,我这是为你买的。”
谁知,孩子一下子失去了欣喜,退后几步,连连摆手:“不,不,我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叔叔是送你的。”
“不能要,妈妈很小就教我的,别人的东西都不能要。”
“叔叔不是外人,你知道的,你妈认得我,不是平常的住客,对不对?”
“可我不能要。”
他感叹这孩子太听话了。想了想,说:“也好,我们一道上河边吧。”
到了河边。
日头已经完全落下,水面上一片青,一片白,苍穹不为辽远——“那好,你抓住线盘子,我举起风筝,拉远点,一放就上去了!”
孩子没有顾忌了,拼命地松线,往前跑。他高高举起了风筝,趁一阵风,一放手,风筝“嗖”地直举上了天空。
“快松线,快!”他也兴奋地喊!孩子将两只手松成两个筒筒,任线盘轴在手心飞旋——风筝做得很不错,正好承受住了风力,很快地升上了云天。
“看,多高了!”
“再高一点!”
“高!高!”
噢,太高了——化作了火柴盒那么一点,纽扣那么一点——孩子好开心呵,笑个没完。
似乎从未这么笑过。
“这么高,要是我能上去就好,一定能看得很远——”
“是的,这得做一个很大的风筝。”
“能看到天安门么?”
他心中一抓,想到了“四五”运动的血,可立即说:“能,一定能!”
以后不应该有血了,可谁知道呢?
后来,收线了,时间不早了,孩子仍恋恋不舍:“明天还再来放么?”
“这得问你妈妈。”
夜色已经不薄了,乡间白烟亦收尽,小河水面也早已模糊,沙滩似断似续,不那么清晰了,一切,均在夜色下失去界线。
他有些怅然。
尚未尽兴的少年们,都在赶紧绕线,收回那飞去很远的风筝。
他们都知道,温馨的家中,饭菜上升腾的热气在等候着呢。
而他?他有么?
二
“你以为你的灵魂是自由的么?碎裂的灵魂并不自由,因为每一碎片都有着有形与无形的牵扯。也许会有一片碎片逸出那个笼子,没有被牵扯住。可笼子外面又是什么。你知道么?你能断定那不是再一次陷落,再一次沉沦?你像出笼的饿狼那般嗥叫、撕咬、狂奔,纵然连血也不教你为之心悸,可你这仍不是解脱——而只是自虐,笼子外面,有更多的陷阱——人类就是这么告诫那些自由不羁的灵魂的,你要笼子还是要陷阱。陷阱下可有毒刺,有尖利的刀锋。
那位算命先生就是这么对你说的。
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迷狂,谵佞的世界的语言,我清楚地活着,比过去百倍清醒地活着,对此大可不必理睬。
“你老婆卖了几回?”
“老子就敢叉在开路口!”
这世界堕落了么?你问。
不,它早已堕落了,从它存在之日便是堕落,堕落是世界的别名,否则,需要宗教干什么?得拯救这堕落的世界。
我可不想皈依佛祖。你说。
当然,那得苦行,得禁欲,你一个凡夫俗子如何能做到。
所以,自甘堕落是人的天性。
片刻间,灵魂间某根电路一亮——接通了,你又认识了另一个自我。
这个自我同样经历过死去我活、千锤百炼的磨难,有着敏感的触须,有着无孔不入的尖角,可以在污泥浊水里打上几百个滚,能在淋漓的鲜血中肉麻地大笑,可以把青蛇从屁眼中塞入,从口中伸出,可以在光明灿烂中作祟,把神奇化作腐朽,可以把一切都颠倒过来——其实,颠过来倒过去,还不是一样,只是人们热衷于这种显示臂力的做法。所以,地球永远在滚动,辗碎了无数的生灵。
你这么想。
于是便忘却了。
你是在笼里憋得已躁动不安的灵魂,放出笼后,又怎能安分?
你在牢里,就学会了唱:
呵呵,我瞎了眼,
呵呵,我有罪
不知道天上的风云
又怎能展翅高飞
……
这大有当今流行歌曲的兴味。
你一走出书斋,那躁动的灵魂便要把你引向喧嚣的尘世,引向那如淫妇般无耻的裸露的尘世。你在那群为蝇头小利而狼奔犬突的人中走着,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花布纷纷向你献媚,那花枝招展的各种小商品争着对你挤眼睛。讨价还价的、非真非假的推搡、讪笑、争吵,让你耳朵里灌满了种种比牢狱中更坦白、赤裸的字眼:“你妈的,横的竖的老子都清楚——”
“进口石英表,走私货,绝对可靠。”一个豁唇的家伙悄悄拉了你的衣角。
你冷笑一下,显得不稀罕样的。
那小子知趣,人群中一溜,无影无踪。
其实,你还是入狱前带进的上海快摆,出狱后,狱卒却给你换上一块什么杂牌的红棉,每天要慢八分钟,走上几个月就怠工,得往床上狠甩几次才又恢复常态。你早该换块高级的走私表了。
只是,你觉得这“红棉”更富有当今世界的象征,所以,从潜意识里,你根本不愿换一块,换了,这世界就失去了平衡——一个准确正常的钟摆,是这个乱了阵脚的世界的叛逆,是不能相容的。
你自己不也一样么?
但是,你宁可要这么一个残旧的时间,却不敢冒险换一个走私的“时间”。
因为,你已经听说了,这种便宜货,可能是真的,但亦可能在片刻间掉了包,成了假货,一种惟妙惟肖的儿童玩具表,走上一天就再也不会走了。
与其要落后的旧,不可要假冒的新。
与你猝然相遇的这个“新世界”,真教你茫然不知所措——你太没精神准备了。
这个世界太陌生了。
时间与世界截然划分了两半——以你的囚犯生活的界限。一前一后,反差太大。
入狱前,那是一片纯粹的精神的世界,一个伦理精神统治的世界,一个在伦理秩序下一层层地下跪的世界,一个奴化的世界。不需要物质,用不着果腹,永远亢奋,永远睁着大眼睛与竖起耳朵。幻影与梦景足以使所有人痴情若狂,哪怕饿死与夭亡也认为是得道升天,死得崇高,所以死者面容上都有着光鲜的微笑,自足的微笑。作为一个精神的世界,肉体的死亡自然是微不足道的,这微笑便是证明,便是结论。连告密者也不奢望奖赏,因为这是一种崇高的卫道,何况被告密者也拼命地忏悔,以三倍龌龊的语言来强化业已被揭发的内容。独有你,是这个精神世界里的冒险者、叛徒——但仍是精神的一分子,你只是对这个世界的规范性作一些小小的纠正,却已冒犯了它的龙颜,只能更进一步作精神的修炼——到一个更是纯精神的地方——牢狱里去。过去,都幻化为永远捕捉不到的云气,天堂里隐约传来的清歌。
出狱后,你一头就撞倒在物质坚硬的墙上,一个物质的世界,一个对肉欲,物欲丝毫不加掩饰的世界,一个爱在金钱面前“重新排座次”的骚动的世界,一个物化了或正在物化的世界。你从那个精神世界带来了传统、习惯,甚至语言,在此竟寸步难行。人们为竞争而拼命,死了眼中还留有贪婪的凶光,永远不甘拜下风,死了也不!肉体的享乐高于一切,永远不可以、分秒均不可以亏待了自己。于是,用牙齿去撕咬、用爪子去攫取,动用心计,耍阴谋,谁占有谁就为王,生意场上无父子,稍一疏忽你就倾家荡产、压成齑粉,你受不了,这如同过去怕别人告密一般紧张地过着日子,你总想标榜自己仍是一个精神的人,你并不耽于物质享受与肉欲,你当日在精神世界的反叛并不就证明你会成为物质的人。精神的异端仍是精神——今天,今天就那么实在吗?
你不同样什么也没抓到。
于是,你又一头钻进汗臭、腋臭、口臭、屁臭、万头攒动的人流当中,去感受一下物欲与肉欲的存在,纵然所有感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很感陌生,都有点格格不入,可你还在命令自己,加入进去,习惯下去,我是能够随遇而安的。何况,适者生存是人类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上的永恒原则。
“地道的巴拿马——”
“进口货、防火、绝缘、笔挺——”一小青年亮着打火机在布料上晃动着,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味道。
“尼龙丝袜,论秤称!”
“高级扑克——怎么样,要单人的还是双人的,双人价格加倍。”
只有一只手在扯他的衣角。
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可那人一脸的淫笑便使你顿悟了,原来是床上的戏。
你心中扑扑乱跳,大概脸上红了。
那人一副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几十岁了,还是精神上的童子鸡?!假正经!”
你惶恐而走,不,是落荒而逃。
不,你不是童子鸡,你甚至可能在这尘世间有个儿子。
你不应再标榜为精神的人。
你甚至仅只是肉欲的人——只是被那么多的仁义道德所遮蔽。
市场的喧嚣声似乎远退了。
你的心灵又是一片宁远与淡泊。
不,在前一个世界你永远惶恐不安,在这个世界里,你片刻就疲劳不堪。
你左冲右突,不是要适应,而是挣扎。
“伙计,真正走私货,名牌进口石英表!”
又给缠上了。
你以眼角的余光扫了身边的小贩一下,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多少?”
“八十。”
“五十行不?”
“七十。”
“那就六十。”
“六十五,我赔了血本。”
你奇怪自己也居然会讨价还价,其实,如今,大家大都从折半讨起,这样,六十便可成交。
“那好,给我吧。”
“请跟我去取。”
你诧异地打量了对方一下,提高了警惕——莫非要“吃黑”。
“身上没有了。”
“只有一块。”
“就要这一块。六十五,权当耍耍。”伸手就将小贩子手上的手表拿了过来。
小贩一怔,讪笑道:“这个我当标本久了,旧了,还是去换个新的吧,转个街角,我们有几百,一提袋,任你挑。”
“不必了,权当耍耍。”
你显得像个大阔佬,甩出了六十五元。
小贩无奈,讪讪地走开了。
你诧异自己为何突然改变了积淀已久的心理,没作任何考虑,竟然一下子买上了一只走私表。
是赌博心理么?
你把表放在耳边听听,没错,响得很有力,不会是冒牌的。小贩绝不会用冒牌货来招徕顾客,要骗人,往往是上了街角,让你往提袋里摸——那里,十成顶多只有两成是真的,你没那运气,他们马上假装很慌张,说“市管员来了”,把你也吓一跳,急急走了,摸到了假货,你也再找不上他们。
这一招,你懂。
所以你赢了。
冒险的快感,你体察到了。
不再是谁先不动谁就赢。
而是谁敢冒险谁就赢。
你也应该是个冒险家。
你把手表在手心上宝贝似的揉搓着,这是一个象征,一个冒险必胜的象征,别标榜精神上的高贵,那只是一种虚无,当你珠光宝气出现在俗人面前,别人才承认你的高贵。呸,什么大学教授、学者,校门前的烂鱼摊子,挑剩了的就是专门留给每月只老老实实领着可怜工资的教授们。连他们也不自重了,到处张罗搞什么夜校,开辟第二职业,钱不脏手,一点也不,钱只快手!手表,六十五块的走私表,放在手上岂不快慰得很?!
该把旧表扔掉么?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误了事,无可救药的旧时间。
可人总是旧情难忘的。
反正,放在居室的某个角落里,也不会占地方的。人已旧了,何必把旧的都扔了呢——那不把人也扔了好了!
你把新表戴在了另一只手上。
你这么做,并没有谁在留意,走了的小贩也不会回头瞥上你一眼。你在这甚嚣尘上的岁月里是不会有人光顾的,你只拥有你的孤独与寂寞。
新表在“嘀哒”走着,你的手腕感觉到了,它也只不过是在打发你的时间。
你在两个反差极大的世界中仍是孑然一身。
也就是新表戴在手上时,你怅然的目光,越过了城市那参差不齐、新旧不一的楼房,那切割成不规则状的天空——你来这,是为了买这块表么?
你分明在寻找什么。
可什么也没找到。
徒然地虚掷着时间。
新表更强烈地作出了这一证明。
不,我也得去拼拼命,也得去冒冒险,牢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没打过交道,还怕牢外面的五花八门么?今天,赢得了一个真正的走私表,就证明我这番外出旗开得胜,是个好兆头。我能当天帝,我也能趴下吃屎,谁也比不上我——你不由得神气活现地想。
旧表终于给扔进那杂物柜里了,标志着第一次冒险胜利的新表戴在了手上,你的灵魂亢奋起来,高扬起来。
尽管心中有一个永远煎熬着你的影子,你后半生的职责就是要把这个影子找回来,寻找,是精神的,崇高的,可那个影子,你能否认那是肉欲的么——反过来,你的崇高不也落在最不干净的地方了吗?
有一回,你发现了某个线索,追寻到郊外的一个没挂牌的夜生活俱乐部里。
酒鬼把酒瓶当旗帜高高举起,以为一切人都会聚集在他的麾下;色鬼把谄笑写在脸上,觉得所有女人都钻到他的胯下;浪荡鬼的唾沫四溅,方寸之地竟作偌大的世界;漂泊却只在寻找立锥之地,但始终徒劳而无功;大腹便便的倒爷在兜售着他迷人的词章,小财主们炫耀着可怜的几根洋烟,落魄者总想乘人不备时捞点什么——一瓶残酒、几根烟屁股之类。你仿佛回到了那烈火熊熊的地狱、喉头为一股异样的烟味而起落,内心那魔鬼般的欲望蠢蠢欲动——你清楚地知道,你只是一条变色的大蜥蜴,到什么地方就能扮作什么角色,而且像什么角色。
这里并不是天方夜谭。
一位在绘声绘色的叙述——虽然听众寥寥无几:“老子耍上了本城绰号娇娃的二号歌星了,要价不大,两千——”
“两千一黑呀!”
“包了一礼拜。”
“这还差不多,别看台上要价那么高,下台一样贱。”
“不过,老子还是亏了。”
“咋?”
“简直像死尸,老子像奸尸!”
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这种“掉包袱”法,也让他们学会了,用到这上头,你有点忿忿然。
“真他妈的惨!”那小子又卖起关子来了,“老子不服气,非要折腾个够,哪知道颠倒过来看,原来是动过手术的。”
“什么什么?”
“假货!”
“女人还有假?”
“石女。”
“哟,难道她的歌声不男不女。”
“人家就靠这一条唱红的。”
“你小子没法进兵了?”
“进倒是进了,人工的玩意,像长了牙齿。”
又是一阵疯狂的大笑,有的脸都笑歪了。下三烂、无聊、耍嘴皮子……你试图从旁边擦过去。
“老骚鸡,在这里钻什么?”
开始,你没意识到是在叫你,还往前走,终被人拽住:“叫你呢,四五十岁了,往这里混什么?金枪不倒么?”
“我找个人。”你随口说。
“什么人?”
“一个女人。”
“废话,到这不找女人还找男人?!什么样的?嫩货?老辣货?夯货?巧货?娇货?俏货?原装货么?”
一连串的货,教你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