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却不搭理他了,也许是他的积习,抓过一把切好的烟丝,可真精致,金黄金黄的,凭这,比广告胜过十倍。往上喷了一口酒,逗了一句“兰江大曲,本地水土”,便又拿过小小的喷嘴,洒上了香精。而后,站起来,在窗口下拿过滚烟的“机子”——其实是个开口的木匣子做的,一块卷起的小塑料布,当中一根小圆棍——同筷子差不多,便慢慢地把烟往上面铺,把刷过糨糊边的烟纸安在卷好的塑料布上,一推,卷好的烟支便滚下来了,两支连在一起,得剪断。他干得慢悠悠的,不时用手背按按鼻头,以免清鼻涕丢下来。同时,该是嗅嗅香料的浓淡,更显得称心如意了。那神态,那动作,不是分明在说,我这日子不过得挺自在,挺满足吗?
来客知道他。还是在六十年代初期,这位老者流落到此地,没有户籍,也没有介绍信。总之,身上任何说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又有过怎样的一段历史。幸而困难时期,都自顾不暇,就让他住下了。他就专靠上山采点草药度日。直到“四清”年代,工作队寻根问底,他仍一字不说,便成了重大嫌疑犯,送进了劳改场。怎么审,他也不说。末了,不知是哪位专案组长无师自通,认定他是山上隐藏下来的、血债累累的土匪,于是,给判了十八年徒刑。对此,他仍然不作任何申辩。文化大革命已经来了。因为他懂点草药,这才得个“土匪”的尊号。他也许是未可料及的吧!说不清不如什么也不说,这便成了他的处世哲学。在劳改队里,他过了花甲之年,居然还熬到了刑满没有死,这倒是个奇迹,所以有人认为他有养身之术。但他从不与队上的半吊子医务人员比个高低,一见医院便躲得远远的。可他待人接物,却分明有一定之规。待这位姓路的犯人,他总是淡淡如水。而待某些刑事犯,则避而远退……只有一次,老路发觉他这“土匪”不为其土匪了。那是一次批斗会,有位叫“老虾”的抢劫犯,为了邀功领赏,在给老路“坐”“喷气式”时,用力太猛,“叭”的一声,老路的右胳膊竟给折断了。开始还以为是脱臼,让医务所的混世魔王胡弄了几下,打了止痛针就算了。没想愈肿愈大,发烂流水了。于是又主张截肢,齐肩切掉。一个犯人,只能任他们胡弄了。不料这时,这位吉老伯竟站出来了,大言不惭地说:“把他交给我好了,手万万切不得!”那好,让你逞英雄吧,吃不了兜着走。
吉老伯把这位老路领走了,一路上,他竟骂出了口:“这班土匪,把人不当人!”
这话让老路听清了,大吃了一惊。因为一传十,十传百,谁都确认吉老伯是土匪无疑了,可土匪口中会骂土匪,把土匪当贬义词吗?这其中分明有冤!
吉老伯果然身手不凡,没多久,竟把他的断臂治好了,又能提上个七八十斤。可他询问老伯的冤情,老伯仍然守口如瓶。直到他平反出狱,老伯竟不来送行,分明是不愿他问及冤情,不愿他为之申诉,甚至不愿听他一声劝……只是不知他绝好的医术是怎么来的……
来客这回没再开口。他知道,劝也白搭,怎么说呢?老人对这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活已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见地,恐怕很难移易了。
他默默地拿过做烟盒的报纸——事先已裁好了,旁边有个小铁盒子,把纸卡上去,再装上二十根烟,便可以糊好了,能糊得棱角分明。恰巧有个工人从这里路过,要买十盒,加上窗台上的,只有八盒,他便急忙帮助老人把两盒装好,送了出去。
“先赊上,过几天发饷给你。”
那工人走了。
老伯漫不经心。说真的,到时别人归不归账,在他并不在意。这自制烟很便宜,一盒才一角钱,对于在此地劳改、劳教的人来说,一月就那么点生活费,能抽上这烟该是幸运了。看来,老伯仍有当日的恻隐之心。
“行了,有几盒摆上就够了,到时再要也来得及的。”老伯出乎意料之外地制止了来客的帮忙,用特异的目光瞥了瞥外面,这才问,“你总不是光为偷闲而来的吧?”
“,说不清了,反正,碰上场里的拖拉机,这就拖来了。”
“别云山雾罩的……不过,你也该去看看冉妮和乐水了,小两口子正在闹离婚呢。”老伯目光炯炯地看着来客。
冉妮和乐水,正是当日由来客撮合的那对年轻夫妇,这消息不啻为一声霹雳,惊得来客目瞪口呆:“这可能吗?”
“这世上,什么事都是可能的。”老伯不动声色地说——他分明已经多少猜到老路的一点来意。七十来岁的人了,俗话说,眼里有毒,什么都看得出的,何况这小两口子与来客的关系不同一般呢。
来客垂下了头:“也可能。世上的事,总是真真假假的……”
“可也有弄假成真的。”
来客站起来了,他已在思索什么了。这消息,在他看来,渐渐又不那么可吃惊的了。他知道一些的——当然不是指离婚的事,不过,可以由此推测出来。
“本想留你的,看来留不住了——改日,我们再来痛饮一番吧。愿,总该得还的。”
老伯的语气很沉重。
——是这样的重逢,虽不说是尘灰满面鬓如霜,却已不再是过去的人了……“今天是礼拜,你找他们家,难!不如到兰江溪边上去,冉妮准在那里洗洗涮涮。她会告诉你去处的。”吉老伯把来客送出了门。
这自然是个好主意。
来客也想重见兰江水。那条无忧无虑的、整日价卷着浪花、教鱼儿弹跃的兰江水,平静时,她每一个涟漪都是一个微笑;激动时,她每一个漩涡都在呼啸。要笑便笑,要火便火,野惯了,任性惯了。如今,春江水暖了,她又该如何媚人呢?
这么一想,便洗去心中诸多的不快,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
他一个人径直往溪边走去。
这条路还是熟悉的,虽说路边也摆了不少摊子,偶尔也有几个似曾相识的人擦肩而过,但却没有熟人。忽地有人在摊子上叫了一声:“路晓!”他侧过脸去,没想到,竟然见到了当日折断他胳膊的“老虾”。只见“老虾”涎皮涎脸地扔过来一支过滤嘴,搭讪道:“同犯,如何有空光顾这里来了?”
路晓只好接住烟,说:“做起生意来了?”
“政府号召嘛!归服归法,挣几个安稳钱,何乐而不为?”“老虾”侃侃而谈了,“别忘了照顾老伙计的生意,亏待不了你。都是围墙里头出来的,是亲三分向。”
这不是没有记忆的人,可不能老让他记住自己的罪恶,折断一只手。这在他算一回什么大不了的事?如同田里折断一只螳螂的大腿一样——他最喜欢弄折小昆虫的某样器官,如蜻蜓的半截翅膀,看它在半空中歪歪斜斜地飞;只靠一条大腿的螳螂如何跳过水沟……这成了某种嗜好,一样乐趣。如今,他只记得路晓同他一样,都是坐过牢的。路晓耸了耸肩,说:“那好,少不了光顾的。”
“你还在这重温旧梦吗?”老虾”不解道。
“不,谁也不想重温旧梦。”
“这可也是,那你来干吗?”
“怎么说呢?得把没完全逝去的旧梦踩碎才行……不许它回光返照。”
“有意思。不过,走了的回来,独有你一人。没事的话,来喝两盅!你是寻冉妮去吧?”“老虾”兀地问道。
“你倒是个有心人。”
“嗬,不是我有心,是你有心,去得正是时候。那小妮子正该有个着落才行,你又是个旧主。大个十来岁,不算什么,如今电视里正兴二十来岁的找三四十的呢。年纪一般大,女的反不乐意。”“老虾”嘻嘻一笑,“快去吧。”
“你!”路晓正想发怒,可又马上抑制住了,“乐水呢?”
“乐水自有乐水的福分,你可别怕他吃醋,他才不在乎呢……这会儿你寻不到他的,还是寻冉妮去吧……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老虾”哼起曲子来了,“还有滴溜溜转的风车,好地方。”
路晓置之一笑,挥挥手:“后会有期。”便径自走了。“老虾”朝他的背影冷笑了两声,便又吆喝上他的生意。这个人与他没关系,这一闪,也不会在他心里留下痕迹。刚才不过是逢场作戏,逗几句乐子。他有他的大事。这不过是个试风向的滩头而已。
他也知道冉妮在溪边。
就这么个几千人的小镇子,连谁家有几只老鼠都了如指掌,一个大活人上什么地方去了,谁不知道?吉老伯知道,“老虾”更知道。
冉妮果然是在溪边,路晓如果一下子正面看见她的脸,必定要认不出了。那与清冽的江水反差太大了。二十来岁的人,虽说生育过一个孩子,可怎至于一脸的蜘蛛网呢?连在那不是人过的日子里熬过来,她仍保持少女时的鲜嫩活泼,水色绝好。好日子为何反让人见老?家庭拖累,孩子拖累,也不至于这样。连身骨架子也变单薄了。河风吹过,里面显得空落落的,令人生怜。可身下那一大堆衣服、被单、蚊帐,分明比她身子还沉,还显堆。她已搓揉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了……在她身边,也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不过显得乡里气一点,但没她那么疲乏、老气,搓揉起来,也没她那么均匀、持久,只一下重一下轻。脸上多少还见点血色,少几根皱纹。她不时停下来,看看苍茫的远山,吐一口气,说起话:“冉妮,莫太折磨自己,该歇还是得歇,洗这么一大堆干吗?要没我,你落黑还洗不完,太要强了……我才不为那死鬼背累,他穿个邋遢模样,未见得就丢我的丑。”
冉妮仍在搓着:“……在一日还是一日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果妹,你要离婚可是当真?”
“不蒸?还煮?才不学你,开口要离,临得人家答应离,反倒缩了手。我那家伙才鬼呢,死活不松口。哼,只要一松口,我才让他晓得是蒸的、煮的……他口口声声威胁我,说闹离婚是天下一大丑事,看他怕的。”果妹站直了腰。
“可也是,在中国,一说离婚,双方都变得屎都没留渣,能损成什么样就什么样,何苦?”
“你就为这怕了?”
“我倒不怕这……只怕他。”
“我说呢,你本心就没打算离,这就反悔了。我可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要离的。”
“我们不同。”
“你们是患难夫妻……我们呢,哼,上当受骗,如今他还在哄我,说离婚没好事,还扯到新市长头上了。”
“新市长?”
“不知上任没有。反正,让我家那缺德的说得一塌糊涂,人又不认得,不晓得哪来的仇恨,总归是老班子好,新上去的没好人。说人家党龄不够,说人家政绩欠大,还说到人家没当上市长就不认前妻……”
“前妻?”
“是了,他说这个人过去挨过整,离了婚,如今又要上台了,前妻找来,他就是不认,还说什么身边不愿多个‘克格勃’。我琢磨,他不喜欢的人,总该通点人性,可他反把人家说得不通人性,还翻古,陈世美什么的……”
“怎么又扯到你头上?”
“还不是说,新市长可能就会因为有过离婚案,不一定当得上……他大概想自己去当市长,怕我一离婚就臭了他的名声。哼,臭美!”
冉妮却想着自己的心事:“不过,如今改革,上去几个吃过苦的人,对我们这些人要知冷知热点吧……”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衣服,站了起来,伸伸腰,冷不防,一回头就见到了她那位“路叔叔”。
她先是怔住了,而后扑了过去,泣不成声:“你来了?你怎么不来一封信,这几年叫我们好想……出去了,心也冷了,硬了?还想到了我们……你还是忘了的好!”
她骂得没头没脑。果妹在一旁也呆了。
路晓在她们身后已站了好一阵了,刚才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开始,他真不敢认那单瘦的背影——这能是当日鲜蹦活跳、长得十分丰满的亚热带姑娘吗?连声音都不像,粗了,嘶了,涩了,没有了当日的甜味、亮色!不可能是她吧?可除开这两位年轻女子,河边就净是中年妇女和老太婆了。他好一阵心酸哪!会有这样的相逢?虽不说尘满面,鬓如霜,可也面目全非了……阔别四年,民间疾苦未敢忘,可也不料熟悉的人儿会如此落魄——该是怎么回事呢?
从对话中,他感到外面的传闻与自己的判断都差不了多少……他扶住了扑过来的冉妮,感慨万分——啊,还好,骂是骂,能骂才好,没隔膜了。于是,苦笑了一下,说:“敢忘吗?真忘了,我不该让你骂个狗血淋头了?”
“你呀你……”冉妮又使劲地揩去泪水,“我正要找你算账——都是你给我做的主,是你埋下的灾祸,是你,都是你……我好恨哪!”她几乎要把路晓撕开了。
“都怪我好了。”路晓看到冉妮气恨的样子,心里很是沉重,“我就是来听你骂的。”
“哼,我才不骂呢!”冉妮把手一甩。
“为什么?”
“骂你有什么用?你得给我赔个好人来!”冉妮叉起了腰。
果妹在旁哭笑不得:“人怎么赌?你这位路叔叔也该有了家小,不然让他作赔得了,面口还算年轻……”
这番话,说得路晓一脸通红,连连摇头:“我可赔不起的……冉妮,介绍一下,这位同志是谁?”
“她嘛,叫果妹。”
“果妹,有点耳熟……不过没见过。”
“你当时能见到吗?人家是副场长的大夫人,你,哼,囚犯!”
“哪个副场长?”
“能有谁?凌锋。”
“啊”……路晓怔住了。上下打量了果妹几眼,不无遗憾,“原来是这样。”
果妹自然懂得他的目光,大声说:“可不,当初我就是找了你这个半老头儿,也比找个什么副场长强——你说是吗?”
“这可糟了,一下子你让我赔给冉妮,一下子你又缠住我不放,我总不能一分为二吧……”路晓此时脸也不红了,索性打趣了起来。其实,此时,他心乱得更甚……如同兰江水的水面,那么多人在上头洗衣,波纹、水圈都交错在一起了。还有肥皂的泡沫,细碎的浪声,搓揉衣物的“刷刷”响,以及鱼儿的腾跃,也都显得分外紊乱……多年来潜藏在心底的情感给搅动了——且莫理“老虾”的不怀好意的挑唆,也不管果妹有意无意的戏谑,他对冉妮,可是从一见面就怀有某种特殊的情感。那时,冉妮只是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而他,才只有三十来岁,尽管冉妮叫他叔叔,可这毕竟还够不上两辈人,说这是近乎父女之间的情感嘛,他,路晓,儿子当时仅仅几岁。在失去了第一次爱情之后,他满以为心如古潭,掀不动波澜了,可没料到却还有那么一次冲动——纵然包含有同病相怜与哀悯的成分在内……不去想这些吧,当日,不正是为了这个,才极力撮合了她与乐水的婚事,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地埋藏起来——看来,如今这竟又是自欺欺人了。这小两口子终究又得分手,冉妮又将以孤身一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不,不能这么乱想,自己绝不是为这个而来的。
冉妮见他缄默不语,忽地领悟了什么,微微有点脸红,甩了甩手上的水,忙说:“哟,总不能在河岸上干站着啊……我把地址给你,先上我家坐坐,正好小年年有个伴——瞧我说得多不客气。”
“乐水不在家吗?今天是礼拜天呀。”路晓脱口问了一句。
“他还有个家的概念吗?”冉妮转过身去,眼一湿,差一点又要哭了。
路晓情知问得欠考虑了,哑然了。
果妹主动接上说:“唉,这事,罪魁祸首还是我那口子……得,冉妮,你先在这里搓搓洗洗吧,这一大堆,耽误不得。不然,你午饭也没法烧了。我陪这位路叔叔上你家去,他一个人只怕也难寻。”
听果妹这么一说,路晓又有心对乐水作作了解,便立刻表示乐意:‘行!我本还想帮你减轻一点负担,洗上几件呢。”
“你是下不得冷水的!”冉妮说,“我记得。”
“那我就同果妹走了。”
清冽冽的流水留在身后了,它似乎没有遐想中那么迷人、轻松愉快——刚才,都没能注目看上几分钟。雾气早巳散去了,可眼前为什么还这么迷蒙?
——刑满的第一天,他就把户口簿、结婚证,这个那个全办好了,可他真会得到了一切吗?乐水,那位标标致致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现在能变个什么样呢?为何冉妮会闹着与他离婚?简直不可思议!小两口子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分明不可能有任何力量分得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