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幕,如今仍历历在目,没蒙上尘埃,投拂上灰烟,没笼上雾霭的……那时,路晓已刑满了,但还谈不上平反。这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没有单位接收他,学院里推说他研究生的学期没完,不算结业,不可能收回——本来嘛,能收回这么一个劳改刑满的劣等公民?他走投无路,只好在劳改场就业了。从有人的岗楼下的围墙里,迁到没人的岗楼下的围墙里。工作吗?没有一点变动,还得采茶。当然,采茶时,身边没有放哨的了,好歹是个改变。
这天,他想起该乐水满刑了。这小伙子是大热天犯的案,大热天逮起来的——要不是大热天,他也进不来。于是,他便去打听。这小子,也该来报个喜呀!
可是,一整天过去了,这小子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莫非一出牢门就飞了?抑或有什么人把他接走了?不可能,他家里早就没一个人了,他也只有一条就业的路可走。
入夜,路晓躺在宿舍里,还正纳闷着呢。
忽然之间,像有强盗闯了进来,门上的闩子没拉开,就给人撞开了,发出“喀啦”一声裂响,室外的月光一下子铺了满地满屋的。“扑通”一声,分明是一条大汉栽倒在门坎下了,同宿舍的一位就业者,“啪”的一下把灯打开,就在灯亮的一刹那里,趴倒在地的汉子一跃而起,脸上还沾了一块扔在地上的香瓜皮,模样怪滑稽的。只见他手上高高举起一沓东西,欢欣若狂地叫喊道:
“路叔叔,路叔叔,什么证都齐了!齐了!”
来的正是乐水!他两颧发红,额头发亮,眼睛眨个不停……路晓从蚊帐里一个翻身跳了出来——他一下子还不明白这证那证的,好不奇怪地看着乐水手中那沓红的绿的黄的东西:
“什么证?”
“你看!”
乐水把证件往他手上一拍!
白色的,是释放证。
黄灰色的,是新立的户口簿。
绿间红的,是结婚证。
路晓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好小子,一天就把这些办齐了!”
“可不,发了点安家费,我先买了—条大前门香烟,这可是走后门弄的,便跑到区里去立个户口,人家没空,我就等着,一根一根烟递过去,上午终于立上了。马上又找就业队开个证明,拖了冉妮,再到镇上去登记——唉,硬让冉妮等到我刑满才准登记,我不赶紧一天办了?盼了那么些年年月月……”乐水气喘吁吁的,说个不停。
看他一身,净是汗水、泥水,腿肚子上还有血块,衣角也撕开吊得老长——可以想象他这一天是怎么奔忙的了。
路晓忙问:“冉妮呢?”
“她在后面——该是不好意思进来。”
路晓忙披上衬衫,走到门口,果然看见冉妮站在门口,背靠着墙,喘着粗气,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花。
路晓把她拉了进去。
冉妮是作了甄别的,早大半年就释放在外了,可她没回家,就在这里等着乐水。
乐水在灯光下,把户口簿、结婚证看来看去,爱不释手,不时发出奇怪的问题:
“我如今也是个有户口的了?”
“可不,地地道道的中国公民。”路晓拍拍他肩膀,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高高大大,浑身不缺一点什么。”
“这么说,我是个完完整整的人了?”乐水笑了。
“还不止这个。”路晓正色道。
“那还是什么?”乐水咧开了大嘴巴。
“还是呀,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路晓夺过他手中的结婚证,扬了扬。
“对!一个地地道道的大丈夫了了!”乐水高兴得忘形了,拉住冉妮转了一个圈,顺势往冉妮那红得分外逗人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你你你……”冉妮困窘得直往后退。
“这怕什么?我们有这个!”乐水从路晓手中夺过了结婚证,使劲地扬了扬。
忽然之间,冉妮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她分明在嗫嚅着:“这都是真的?真的!”
“这再也不是梦了!”路晓亲切地说,“告诉你,不但为你作了甄别,最近,还很可能为你彻底平反!该高兴才是!”
“平反?我……不指望,也不再有兴趣。我只求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样去生活,去追求,不再担惊受怕就好了……”冉妮似乎发现乐水脸色有点奇怪,又抽泣着说,“有一个像样的家,有个知冷知暖的亲人,有……有一个人所能有的一切。”
突然之间,她扑了过去,以加倍的热烈,吻起了乐水,弄得乐水不知所措。
路晓感动了:“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生活,从今天开始了……不,早就开始了,我们有着自己最珍贵的生活。”
乐水挣开了冉妮,问道:“这么说,我们可以随便上哪了?到广州去吃上两碗云吞面、沙河粉,对,还买上几件的卡衣服,给冉妮穿上布拉基……都不会有人干涉的……”
“当然,还可以一道上天安门广场上去散散步,我挽着你的手。”冉妮破涕为笑,偎在乐水的胸前。
“你愿意上哪就上哪!只要有本事,就是登上珠穆朗玛峰顶上,三呼我自由了,也不再会有人凶你了!”路晓完全被感染了。
“可现在,我只愿意在这!”乐水说。
“干吗?”
“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冉妮忙问:“你愿干什么呢?”
“你说呢?”
“大概,是想到工厂里去当工人。”
“我只说现在,那是以后的事了。”
“我……不知道。”
“哎哎,你真傻,真傻……”乐水摇着冉妮的身子,忽地贴到她耳边,显得很神秘地、但又分明大声地喊道:“这还不明白吗?结婚呀!”
这下子,冉妮满脸通红,捂住脸跑开了。
“哎哎,你跑什么?结婚证都领了,你能跑得了?刚才路叔叔都说了,我得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了!”
乐水笑嘻嘻地说个没完。
“那……那也得有个仪式呀。”冉妮抬头说。
“我们不就是来请路叔叔当证婚人的吗?明天,明天晚上。”他掉头向着路晓说,“我们请你来致词,你一手好文墨,讨个吉庆。”
“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
一般人,是无法体会这小两口子以及路晓当日的心情的,也难以理解在受到多年囚禁之后一下子获得自由时产生的兴奋。一切都失去了,忽地,一切又重新得到了;重新得到的,比曾经失去的,分明要珍贵上百倍,美好上千倍,幸福一万倍!路晓已无法描绘小两口子婚礼上的狂欢的情景,不知有多少人喝醉了——要知道,冉妮家早已汇来很多钱!早买好了各种美酒在等候着。如果不是吉老伯的劝阻,他路晓也准定喝得醉倒过去。证婚人本是可以喝醉的,可吉老伯非说路晓不能再喝了,得以后慢慢来——纵然这样,也没扫兴,大家笑呀、乐呀、闹呀,几乎通宵达旦,在这小镇上可谓史无前例。大概他们要试试,会不会有人来干涉,没有人来。他们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半年之后,路晓才离开了他们。在这半年之中,小两口子恩恩爱爱,柔情万种,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那小小的新居里,似乎包含了人间最美好的一切,容下了蓝天、白云、阳光,一碧万顷的晴空;容下了春花、嫩草、雨露,坦荡如砥的大地……他们付出的太多了,得到的也该更多一点、更宝贵一点。对于人生来说,尤其是那些平平常常度日的人来说,是断然得不到这无限美妙、无限光亮的一瞬的。别谴责苦难吧,一切都会有报偿的。人们在苦难中才能真正懂得爱,懂得美,懂得真诚与善良,懂得一切!
然而,今天……
仅仅四年!
莫非他们对这一切,已失去了新鲜感,失去了珍重之心吗?这似乎又太快了,太突然了!让路晓感到吃惊。是变得太好的日子,使他们麻木了?是炫目的阳光,掩去了一切黯淡的记忆?
不可思议!
离开了河岸,路晓怅然若失,只是机械地跟着果妹在走着。果妹口里说着什么,他浑然不觉……“不如先找找乐水,一道回去吧!”果妹重复了几句,大声叫道,这才把路晓惊醒过来。
“上哪找呢?”他茫然地问。
是呀,该上哪找呢?乐水能走向何处?该不会是小酒店、聚众闹事的场所、犯案者的巢穴——最后,又回到监狱吧——不知怎的,路晓总摆脱不了这个想法——一个无意中犯下罪的人,到了牢里反会成了一个有意要去犯罪的罪犯:这可是屡见不鲜的。可这只可能发生在过去那颠倒的岁月里。
今天,不应该,也不允许。
可是,上哪去找乐水呢?
果妹的话又响了,是的,她刚才分明说过:
“唉,这事,罪魁祸首还是我那口子……”
她那口子——凌锋——劳改农场的副场长,这怎么成了乐水如今变异、堕落,浪荡的罪头呢?是这么不合逻辑,可分明又很可能——因为路晓知道他。
也许,可以在这里寻回乐水吧?
那就在果妹这里投石问路吧。
…………
大概是女子结婚后,嘴巴都放肆一些了吧?看上去,果妹绝不属于泼辣、尖刻的那种类型,又别于冉妮的热情与豪放,分明是贤淑、温顺、内向的农村妇女。可她说起自己的丈夫,却是那么疾言厉色,毫不留情,简直是前世积下的冤仇——这又是不可思议的。
可自己已开口问了,也不好打断人家的解答,纵然在内心,接受不了一个妻子向未离婚丈夫如此严厉的鞭挞……由于不同的原因,冉妮和乐水都是十六七岁时入的狱。他们还来不及走向生活,便走向了不幸与灾难。他们都是那般天真未凿、童心未泯。唉,连顽心也未收呀。有什么办法呢?进来就进来了。因此,他们对在牢里受到的种种虐待、凌辱,也失去某种对比,比较心安理得地忍受下来了。在他们,对自由、对公民的生活,不消说,必定是充满幻想的,满以为一旦恢复了人的权利,一切都会非常美满、非常如意,随心所欲了。这又怎能怪他们呢?连路晓,都四十岁了,出狱时不也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象吗?这几代人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色彩是太浓了,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不过,生活不可能给每一个人安排下英雄主义的一幕,否则,他们都会奋不顾身地扑进烈火或洪水之中,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人的幸福。
刑满了,自由了,乐水更是如愿以偿,当上了场部机修厂的翻砂工。纵然翻砂工是一场工种中最繁重、最艰苦的,可毕竟是个工人了!工人,在我们这个社会,可是一种荣誉,一种奖赏啊。冉妮平反了又怎啦,还得去采茶,烈日下晒,暴雨里淋,还够不上一个工人的格呢。纵然有人说,让他当工人,是凌锋看上了他的好身坯,又年轻,是把好劳动力。别的就业者,一个个黄皮寡脸,手无缚鸡之力,别说翻砂,连看个车床也怕出事,养不起呢。
乐水不听这些,凌锋待他本也不错嘛,是凌锋亲自调他去的嘛,还对他勉励了一番:
“如今,你是个正式的公民了。还没尝过公民的滋味吧?入狱前还没成年?如今一出狱,可成人啦!想怎么生活呀?”
“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从零开始。”这活似乎早已背熟了的。
“行啊!好样的,想干点什么?”
“当工人。”
凌锋用力拍了拍乐水的肩膀,乐水巍然不动,不比过去,马上畏缩地、谦恭地退后三尺——如今可是公民了,凌锋感觉到了这一点,说:“行,我这是第一次在你们这号人面前许个愿,包你上工厂去。我说了算。”
痛快!
果然,第二天通知就来了。
小伙子是个知趣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言听计从,再累再苦,也绝不哼一声。脑子也活络。翻砂可有学问,他一头便扎进书本当中,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微积分,简单的模具,他自己也能对付了。老就业在背后有点风言风语,他没当回事,又往深处钻,不出一年,就能独当一面了。凌锋认为自己好眼力,没有看错人,大会上也没少表扬他。
乐水只顾干活,刚出来一年,谁都很少东张西望,想打下个扎实的基础。连梦,都是五彩缤纷的。虽然在他少年时代该有的一切:少先队、夏令营、火炬、航海模型、启迪人向上的小说、激越的诗朗诵……等等,都不曾有过,可他却能在梦里看到:
高悬云天的彩虹;
绿叶扶疏的山野;
五光十色的花卉;
光彩灼灼的焰火;
还有——
人与人之间的暖流;
生命之巅的日出;
人生旅途上放声的歌唱……
他,就是带着这样彩色的梦,去缔造新的生活,新的岁月,新的理想。何况身边还有一位千娇百媚、温柔多情的知心妻子呢!
梦,太让人迷醉了!
这已是一年多以后了,路晓走了,场部正在劳改的、或已就业的,不少人都平反走了,曾辅导乐水的一位技工,也接到一纸平反证明,匆匆上了路。本来由他负责的模具工艺,便落到了乐水头上。
开始,乐水还能应付。这天,凌锋找来了,专门约他上厂部办公室谈话,末了,还请他上家里喝茶、吃点心,告诉他,厂里接了一个大型铸件的任务。这任务,组织上决定了,就交给他乐水去完成。
“是复杂点,是艰巨点,可愈艰巨,愈复杂,不愈证明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吗!不是这个人,我们才不给他压担子呢。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来了——我们党历来是这样的传统,派工作队,便是到艰苦的地方去,干好了,就提拔,就证明你经受得起考验。机会难得,有人要争,也不见得争上……乐水,我早就说过,你根子是红的,苗子是好的,过去的,刑满了,就一笔勾销了。现在看你的了……”
一番话,说得乐水感激涕零,连连表示:“我一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老话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是组织上的信任,我就豁出去了,不搞出来,惟我是问。”
凌锋又拍拍他的肩膀,再度表示信托。
“我就放手让你干了。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
一连好些日子,乐水都在极度的兴奋当中。走起路来,比往日都要快半拍;不时还不知不觉地哼出了小调……他深知,凭自己在老技工手上剽学的一点本事,是不能应付这个大铸件的,万一出了什么漏子,产生裂缝,报废一炉铁水,责任也不轻。可这是信任呀,能不干好,能捅娄子,能当窝囊废吗?不,他乐水从小就不是这号人。
他争强好胜,劳改的岁月都没能改得了一点。每天,别人八个小时在厂里,他呢,少说也有十二个小时。回到家里的时候,一盏灯也得亮到一两点钟,冉妮经常给他来碗银耳莲子羹,冰糖百合羹,要不,就冲上一杯麦乳精、炼乳。那时,冉妮肚子里都已有了三四个月的孩子。冉妮的体贴入微,更让他上劲。本来,他可是委屈了冉妮的,冉妮不久前已彻底平了反,补发了几年的工资,人家是政治问题,如今不算数了,可他的刑事问题总归是算数的,减了刑,也仍旧是个就业人员,户口簿上还有“刑满释放”几个字,如果不干出点成绩,立上个功,真觉自己配不上她哪。他更是没日没夜地干了。眼圈熬黑了,身子熬干了……真叫冉妮心痛。
他毕竟是才疏学浅,自修这么一两年,进步再大,也还当不上一名专业人员呀。愈往下钻,他愈感难度大了……末了,他感到自己啃不下了。
好意思叫难吗?当日可是满口应承下来的。
连冉妮也急了,利用假日,上市里帮他寻资料,访导师。
然而,承包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其他辅助零件、部件都搞出来了,就一个主件攻不下来。看来,只好向外求援了。
乐水好胜,一直到实在办不了之际,仍拖了两天,这才去找凌锋——他可是留了话的,有问题可找他解决。
可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技术上的问题,已超过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不能怪他的。他没敢上办公室去找凌锋,凌锋也很少在厂部办公室里。副场长的职务比厂长要实惠得多。
他上了凌锋的家,独自一人去的。
也许,错正错在这里。要在厂里,凌锋该记得自己领导者的身份,讲点政策水平——办公室本身无形中会产生一种约束。既然是正事,就该在办公室里找,乐水也太不谙于人情世态了,他还满以为在家好说话些。校门到牢门,出了牢门,又潜心于业务,能识得炎凉世态吗?倒正是内心的懦弱,他怯于过去在办公室受到管教的训斥之多,才找上家门的。